他不善于去哄小丫头开心,便兀自懊恼地跺了下脚:“你起来。我说的是我自己的事,与你何干?”
这话没错,只是听起来不好听,硬邦邦的,还隔开了距离。于是兰芽听罢反倒一扁嘴,眼泪就掉下来了。
“瞧,你还说不是因为我?你这分明还是厌烦我,埋怨我了。”
煌煌天日,凤镜夜盯着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柔软小人儿,平生第一次只觉手足无措。他只能傻傻地看着她哭,一点法子都没有。
街市上人多,还有不少商贩都认得兰芽,从来都是见这位小公子跟个泥鳅似的在前头跑,满大街遛她那个小厮的;何曾见过小公子受了委屈,要当街蹲在地上哭的模样了?
商贩们便看不过眼了,都放下了手里的声音,围拢过来看情形。
有的大嫂便忍不住护着兰芽,叱向凤镜夜。
“瞧你这穿戴,应当也是岳家的小子。是新来的吧?既然给人家当小子,便该懂尊卑有序,怎么能陪着小公子出来反倒要欺负了小公子?真该就告进府里去,叫管事的好好给你一顿板子!”
司夜染倏然抬眸,一双淡色眸子便如同一双冰块一般,年纪虽小,却冻得那大嫂子连退三步,不敢再说下去了。
兰芽也自己抹着眼泪站起来,扯着他袖子将他给护到身后,抽抽噎噎跟那大嫂子解释:“嫂子你别赖他,他没欺负我。就是我自己心里难受,自己蹲下哭的。”
她那么小,连他肩窝都不到,一边哭却一边攥着他的袖子护着他……凤镜夜的心便又是一片奇怪的翻涌。
从小到大,虽则也有许多人为了护着他而送了性命。可是却没有这么小这么柔弱的,更没有明明自己也难受得哭泣着却还是坚持将他护在身后的。
她不知道他是谁,她也忘了他本来有多强,却兀自只知道护着他……
他便迭声叹气,最后盯着她的后脑勺轻声说了句:“今日……算我错了。”
她惊了,转头望过来,虽说破涕为笑,却随即又不笑了:“谁稀罕你认错呀?你本没错,自然不该认错。再说我要的只是你笑,压根儿就不是要你认错!”
他的头又觉得一炸。
当真是说不清,也不知道该怎么哄她了。
可是笑……已经遗忘得太过遥远,是真的笑不出来了。
商贩们见两人好歹算是和好了,便都上前又塞了些好吃的。
兰芽眼睛里的泪珠儿还没全干,这边儿已经啃上包子了。他盯着她那馋样儿,只能幽幽叹息。
她可当真是对这人世半点防备都没有。换做他,是怎么都不肯吃的。反倒还会觉得,越是殷勤送上来的食物,越是可疑。
他便捉了她的手,将她硬拽出人丛。到了僻静的地方都抢过来,然后拍着她后背:“都呕出来。”
兰芽便惊了,瞪大眼看着他:“你干什么呀?”
他眯眼:“你爹是文华殿大学士,位高权重,又性情直率,于是这多年朝堂上下树敌不少。你总该明白,若那些人里有一个是跟你爹为敌的,那你就活不成了!”
“哎呀不会的!”兰芽急得跺脚,伸手推他:“那些人的吃食,我吃了很久了,一日不吃都想得慌。他们也不会害我,更不会害我爹的。”
她按着他的手急急说:“你别把这世上的人都看成是坏人啊!”
凤镜夜被她吼得一愣。
他扪心自问:他有么?
他有。
无论是出于自己的身世,还是出于宫内多年的训练,都叫他学会警惕,防范身边所有人。
行走世间,随时随地都认定只有自己才是可以相信的。
她瞧出他眼中流过的疑虑,便叹口气,指着她自己:“比如说:我!你觉得我是坏人吗?你觉得我会害你吗?”
这个问题将他当真问住了。
他从小到大,身边也曾遇见过吉祥那样的女孩儿。吉祥的年纪跟她相仿,也跟她一样护着他,可是……吉祥给他的感觉却是不同的。
因为他知道,吉祥护着他的同时,心下是有所图的。
吉祥图的是护卫她的大藤峡,护卫她的族人,对他的好也都掺进了这样的心思。
可是眼前这个小丫头……
她图他什么?
她为了他走丢了,好悬被人卖了;她为了他而当着她爹、她家人,甚至这街上认识不认识的人掉眼泪……
若说她有所图,图的只是他的相貌,或者说只是那一眼的缘吧。
到最后,他也只能无奈任由她吃,只袖起双手,冰溜子似的立在她身畔,小心盯着她。
若发现她有半点不对,他便上前施救。
所幸,他这一身所学的医术,解普通的毒,倒还有用。
她则喜滋滋地冲着他吃,吃几口还晃着包子问:“流口水了没?”
平素她逗眉烟也是这么逗的。小孩子家,哪有看见吃食不嘴馋的,眉烟比兰芽大了两岁,学会了女孩子的矜持,便怎么都不肯承认的,只是控制不住眼珠子跟着滴溜溜转罢了。
于是每回兰芽得着的吃食,都自己只吃一半,另一半逗着眉烟,最后都给了眉烟。
只可惜同样的法子,到了凤镜夜这儿却不管用。
他只淡淡瞥了她一眼:“单凭你这点吃相和见识,倒不像大学士家的小姐,仿佛应该是个叫花子。”
兰芽当然不知道他从小吃的见的都是什么,这话说得不虚;她可恼了:“嘿,那你都吃过什么,你给我说说呀!”
司夜染哼了声:“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兰芽便登时觉得这手里的包子没滋味儿了。
他偷眼瞄着她,果然见她将包子塞回油纸里去不啃了,这才悄然扬了扬眉。
小丫头,想不听他的话,她还当真嫩了些。
吃过了包子,兰芽再捉着他的手走,走着走着连他都发觉了不对劲,停住了脚:“你究竟想带我到哪儿去?你不说,我便回去了。”
兰芽便笑了,像是被踩住了尾巴的耗子,笑起来尖嘴猴腮的。
凤镜夜不由得皱眉,忍不住猜想,是不是她那天在府门前偷吃的那个糖人儿耗子,附了她的身?
兰芽忸怩道:“人家就是好奇,你那天是怎么找见我的。喏,我就是在这儿跟眉烟分开的,我想你一定是到这儿来打探过了。那其后呢,你又怎么找着我踪迹的?”
凤镜夜无奈地盯着她。
就知道她带他来到上回跟眉烟被冲散的地方,就是存着心眼儿呢。
他蹙眉摇头:“没什么大不了,我也懒得再提起。”
“不对。”她悄然扬起清秀的黛眉:“我丢了那天,我爹是将府里的人都撒出来了。不用说那些跟了我爹多年的管家和管事的,就连我兄长也亲自带人寻了出来,却结果都没找见我。只有你找见了。那你必定就是有过人之处,甚至是超过我兄长去的。”
她展颜而笑:“那我便得知道你是怎么办到的。”
凤镜夜连连皱眉。
他最怕的其实就是岳家人总忘不了这个,那一不小心就会揭开了他的真实身份。可是索性岳如期和岳兰亭都未曾再问起,他以为没事了,却没想到反倒被这小妮子揪住不放。
她盯着他笑:“总归你今儿不说清楚,那我就每日都带你来。”
他皱眉扭身就往回走:“你想每日都来,那随你;总归我也有自己的性子,不想说的,便怎么都不说。”
他跟她比起来,身高腿长,于是几步就走远了。
他以为她会跟上来,便悄然放慢了脚步,扭头回去望。
却见她跟一根小木钉子似的还牢牢钉在原地,纹丝未曾动!
他心下懊恼,便索性大步流星地走了,一直走到确定她再看不见自己背影了,方拐了个弯子停下来。
他想,她总归该跟上来了。
坐了半晌,忍不住探头出去朝她那方向瞧。竟然还是没见着她影踪!
他当真懊恼了,站起来恼得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儿。
若这么回去找她,一来叫她得了意,还得继续缠磨他不说;那以后其他的事儿上,可不就成了规矩,那他难道还真就被她降服了不成?
可是话说回来,若就这么狠心不管她了……她要是再丢了呢?
更何况她那看似柔婉,实则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脾气,他也已经小有领教了。万一她自己上来拧劲儿,自己按着当日走丢了的方向追寻下去……那可怎么好?
最后他掐腰立在原地,仰天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