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镜夜眯眼盯了她一眼,甩开了她的手,冷冷吩咐:“你自己先回府去。记着,路上不管谁与你搭讪,你也不要理睬。如果有人一直跟着你,你就喊。”
说完他一个转身,朝着兰芽逃跑的方向便追了下去。
追踪从来都是他的强项,兰芽还没跑多远,就被他拎住了衣领子给扯了回来。
兰芽伤心地望着那万花楼前扎起的彩楼……就差一步,她就能跑到那门里去看胡娘了。
他拎着她往回走,她伸胳膊踢腿却都逃不开,也打不着他。
她一副哭丧脸:“我以为我们两个是兄弟了,我以为咱们两个终于不用吵架了,可是你怎么还这么对我啊?你倒是说说,我究竟哪儿对你不够好?”
兄弟?
他不由得对她这个冷不丁冒出的界定眯了眯眼。
转眸,冷冷对上她黑白分明的眼睛:“谁跟你是兄弟?”
兰芽认真想了想:“我这么说,是为了你着想。反正我也总穿着男装。不然你难道更宁愿与我做姐妹?”
他又眯眼,拐进路边药店,买了块狗皮膏药,竟然贴在她嘴上!
兰芽急了,扯掉狗皮膏药上前都想打他。
怎么了,为什么好不容易成好兄弟了,却又要闹起来了?她做错什么了?
他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模样,忍不住扭头勾了勾唇。
不是真的狗皮膏药,他悄悄嘱咐掌柜给放的饴糖,总归能粘上嘴就行。
转回头,他又板起了脸:“总归,你还是个姑娘。看胡娘也无妨,只是不可进勾栏去看。”
兰芽便盯着他那淡色的眸子,盯着盯着便笑了;“我倒忘了,你就是半个胡人小子。”
他蹙眉,心下不觉有些不快。
谁知她随即嫣然而笑:“其实想想,还有什么样的胡娘能胜过你去?就算你是个小子,你也一定都比她们好看!”
这一句,他便只觉愣在当场,有些摸不到了自己的悲喜。
他原本还在不快的,不是么?
她自己说完了,却仿佛不知道自己这句话说了什么,又无邪自在地沿着街市走下去了。他立在原地,深呼吸数次,才追上她小小的背影去。
总觉,自己仿佛已经一败涂地。
从此在她面前的喜怒哀乐,都已无法自主,而全都是被她牵着,随着她的话而喜,而悲。
这种感觉好可怕。
行着行着,她忽地捉住了他的手,欢呼一声奔进路边一家店肆里去。
这家店号为“字画店”,可是却开在这样一条勾栏街上,不免有些矛盾。
见他立在门口有些犹豫,兰芽低低地笑,暗暗扯他衣袖:“快来,给你看好玩意儿。”
他心下预感不妙,可是却已晚了,已是被她生拉硬拽地进了门。
字画店看上去没什么特别,跟普通的字画店陈设别无二致,可是她的笑却有些古怪。
果然,她将他按在椅子上坐着,她自己钻进柜台去,跟掌柜和伙计叽里咕噜说了半天,然后捧了两样物件儿出来,那眼睛便都是放着光的。
那两样物件儿,一件就是一根毛笔,另外的则是个看不出什么特别的笔洗。
她伸手向他:“借点钱。”
他当真想冲她大大翻个白眼。她是小姐,他只是书童,她冲他借钱?
她也明白他面上那一僵的意思,嘻嘻地笑:“要一两银子哪。我的钱不够。”
凤镜夜无奈,奉上自己的银角子。
兰芽大惊小怪地盯着他:“你……你竟然有银子?”
那银角子少说也有二三两,而以普通小小书童,他每个月只有百十个钱,哪儿来的银子?
凤镜夜心下只能再暗暗叹息。
继续对她这么无原则纵容下去,迟早叫她看出他身份的特别来。
好在她的心思都在那两样物件儿上,看他几眼之后,便喜滋滋去付了账款。
回府的路上,瞧着她爱惜的样子,他忍不住问:“只是做工粗糙的毛笔,笔洗也看不出是什么窑口的,却要这么贵。亏你还爱若珍宝。”
她便白了他一眼,一副他不识货的模样。
看一眼左右无人,她将他扯到路边蹲下,然后诡秘地打开了那笔帽。
笔帽打开,将笔尖扯掉,笔杆上便能旋转着展开一副小小画面。
她召唤他凑近了看,他先看见了一只脚。
柔若无骨,状如莲瓣。
这些年鬼门关口都闯过多少次,凤镜夜自认什么没见过?
可是这一刻,他却结结实实地被吓着了,只觉得头发根儿全都朝天竖起来了!
他劈手一把按住:“你这看的都是什么?!”
兰芽歪着头看着他,对他这反应一点儿都不惊讶。她从前也跟眉烟分享过,眉烟也同样一副被雷给劈了的模样。
不过眉烟还好,怎么说也是女孩儿家,所以看一眼就能分清楚画里画的是仕女;而眼前这愣头小子镜夜,说不定是没看出来吧?
她便手托香腮细细地笑:“你没看出来画的是什么?来来来,别急别急啊,看小爷我给你再展开些。”
原来那画是绕着笔杆的尺头,她便螺旋着再展开一点儿。这回是脚踝,然后是小腿,继而是……
凤镜夜捂住嘴,有些眼冒金星。
他是宫里的内侍,这些玩意儿并非没见过。他只是有些受不了是她在看,还跟他分享!
他这次发了狠,一把直接夺了过来,红着脸吼她:“谁叫你看这个?!”
兰芽有些委屈。
她知道她看这些不被人接受,每回她从外头带了这些物件儿回家,娘都叫孙大娘给她搜了个干净,只要瞧见这样的,就叫她去罚跪。
她也明白女孩儿家是不该看这个……可是,这些画儿却都画得好美,比她爹收藏的那些名人字画更灵动,更有生趣,设色和表达也更大胆,所以她是真真儿地喜欢啊。
爹总说万物有灵,而人又是这世上万灵之长,所以落在画笔之下也该如此,总该生动有趣才是。可是现有的那些画儿里,人物却总那样或端庄,或肃穆,或散淡,或悲悒……随着意境有了,却没了人气儿,她就都不喜欢啊。
她喜欢人间百态,喜欢真实的悲喜哭笑,就如同这些画儿上的,全都看得如临其境,感同身受。
别看爹和娘罚她,可是她也明白实则爹和娘却是明白她这份心思的,尤其是同为丹青圣手的爹,虽则总是无奈地笑,却也纵容她继续跑出去淘弄这些。
况且毕竟爹和娘的身份摆在那儿,不可能不罚她,况且罚得也不重就是。
可是她想,镜夜总归不是爹和娘,总归不用顾着爹娘那样的身份,所以她跟他分享的时候,他就应该只剩下高兴,只剩下跟她一起欢欢喜喜地看就是了。
她是当真将他当成好兄弟,才拿给他看的,可是他怎么反倒比爹和娘还生了更大的气?
她涨红了一张小脸:“我自己叫我自己看的,你还给我。”
她起身就给抢了回来,满脸满眼的失望都落在了他眼底。
他小心地呼吸,想让自己平静下来:“这物件儿,你可知道作何用?”
“自然知晓!”兰芽收着笔,回头白他一眼:“我听嫂嫂说过了,这是陪嫁所用,给新娘子压箱底的。”
“还有,这玩意儿也辟邪。鬼祟看了都避之不及。”
仿佛大人们都觉着闺房之事不洁,所以可做辟邪之用。
他便只能叹气:“你既然知道,便不该拿出来看。总归等你长大了,到了出阁的年纪才能看。”
她红着脸瞪他:“可是我喜欢现在看,你管我?”
他忍住想掐她的冲动,努力压抑情绪:“就听我一句,这回看了就看了,以后不准再看。”
心下不由得再度腹诽岳如期。在岳府这些日子,是越发体会到岳如期有多宠这个女儿,当真是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
兰芽怒而视之:“小爷不用你管!大不了,以后再不与你一起看,我捡着那些喜欢跟我一起看的陪我一起看!”
他心头陡然莫名大怒,淡色眸子里涌起雾霭:“你再说一遍。”
“我就说,怎么了?”她拧着小腰,毫不示弱。
总归她是小姐,他就是个书童,她才不要被他吓住!
他森冷勾起唇角:“谁陪你看,我就剜了谁的眼珠子!”
“我不信!”兰芽吓了一个激灵。早知道他是个冰柱子,可是没想到他还能说出这样阴狠至极的话来:“你敢?!”
他狠狠盯着她:“那你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