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掉了头,绕进旁边的小街,远远的避开了刑场。
见他脸色不太好,岑三娘有些奇怪:“怎么了?难不成也是和祖父有交情的?”
杜燕绥苦笑:“和祖父没交情的少。我只是很佩服武氏,前些日子还在烦恼皇上有废后之意。转眼就处死了上官仪一家。尉迟老国公身体还好,岁月不饶人,寿元已是无多。朝中还真没老臣能掣肘于她。皇上想废后怕是有心无力了。”
“反正咱们走了,何必理会那么多。”岑三娘嘀咕了句。
“明天就走。不离开长安,我心里总有些不安。”
滕王和皇上先后提起了先帝遗诏。虽说被他一口否认,但是风声传到武后耳中,以她今时今日杀伐果决的手腕,宁肯错杀也不肯放过自己的。杜燕绥想起了白马寺与皇帝的一番交谈,眉宇间闪过一丝担忧。这是压在他心底最深的一块石头。
回到邹家,杜燕绥自去安排行装。杜燕婉接了岑三娘进内堂,一个劲的埋怨:“就算哥哥不想回到朝堂,皇上也暗许了他离开。眼瞅着还有月余就要过年了,何不在长安住着开了春再走?也不想想我三个侄儿,那么小,大冷的天怎经得住折腾?”
岑三娘挽了她的手温言说道:“今天去了长房回来,遇到上官仪全家午门斩首。他就说早走为好。你要相信你哥哥,他何尝不想多和你聚聚。”
杜燕婉嫁人后没从前那么冲动了,纵心里不舍,也知道哥哥自有考虑,便不再说道。
两人进了内堂,就听到丫头说岑知林来了。
岑三娘想了想对杜燕婉道:“知林十四岁了,也不方便进内堂。我去园子里和他说说吧。习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他是读书人,年纪又小,心里怕是有些意见。”
杜燕婉就叫了丫头在花园亭子里升了火盆,引岑三娘去了。
这几日都有雪,岑三娘进了花园,看到凉亭四周都竖起了雕花围栏,岑知林正站在围栏旁盯着旁边一树老梅出神。
十四岁的年纪,个头天天看长似的,岑知林比她高出了寸许。个头拨高了,人仍然很瘦。好在穿着身厚实的蟹壳青的镶貂皮绵袍,显得不像竹竿。岑家人的眉眼都比较精致。岑知林也不例外。看上去已经有翩翩公子的味道了。
岑三娘走了过去,脑中总记得十三岁那年,岑知林才七岁左右,就摆出一副小丈夫的模样。又想起杜燕绥总和他不对盘,又忍不住好笑。
“我和你姐夫明日就要离开长安。你和我们一同起程,你回隆州过年如何?”岑三娘开口问他。
岑知林转过身,上下打量了下岑三娘,知道一同起程,半路也是要分开的。说起来也奇怪。四岁多过继给四房,稍大点晓得了世事,他对六娘七娘就及不上对三娘亲热。眼瞅着三娘嫁给杜燕绥,国公府也拿回了爵位。没想到转眼间,三娘又要跟着杜燕绥颠沛流离。
嫁到杜家也没享过几天福。杜燕绥接连两次出征。母亲祖母相继过世。都只有三娘一人撑着。每每想到这些,岑知林就对杜燕绥充满了怨气。
邹家的丫头婆子知趣的退出了亭子。岑知林叫跟在岑三娘身边的暖冬也下去。掀袍在桌旁坐了,冷着脸道:“此处清静,你总可以和我说句实话。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姐夫不仅弃爵连宗族都弃了。”
朝堂上的事别说岑知林,连杜燕婉也知晓不多。岑三娘还想打马虎眼混过去:“你也知道家里就没个太平时候。你姐夫受了伤,想去南方养着。怕皇上不放人。他心志也不在朝堂上,不如寻个温暖的所在教教你的外甥舒服自在。”
岑知林斜乜着她,冷笑道:“当我是蠢货,还是你被他蒙在鼓里?”
岑三娘赔笑道:“我也喜欢栽花养草,过闲适日子。”
“报个病休,不就行了?去南方休养个三五年不成?”岑知林哼了声,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岑三娘,“做了母亲,也不晓得为儿子的前程考虑!”
岑三娘无语。
“算了,你不想说我大概也猜得到。姐夫在西边打仗,多少有人陷害,传来假消息说他投敌。皇上直接就抄封了国公府。还好国公府的人走的快。若是留在府里,免不了落得和杜总管和夏初一样的下场。”岑知林想起那日,有些后怕。
杜燕绥已经给岑三娘说了夏初和杜总管的事。岑三娘又伤心起来:“也是为了拖延时间让我离开……你亲自安葬的他们?也只有你最清楚当时的模样。”
岑知林不忍心告诉她实情:“两人服了毒,去的很快,没什么痛楚。”
是不是真的,她已经不想再过问了。逝者已矣,她只有过得更好,给尹妈妈养老送终才对得住杜惜福兄弟俩。至于夏初,岑三娘想起那天知道实情后,黑七说的话:“等安顿下来,就重新装殓把棺木接去。”
虽说夏初不知道了,但他们知道,黑七把她当自家媳妇看待来着。不会让她孤零零的留在城郊乱葬岗上。
也许什么都不说,岑知林也会伤心的吧。岑三娘想了很久,才委婉的说道:“今日午门斩首上官仪,皇上也无可奈何。你姐夫不走,说不定哪天就会和上官仪一样的下场。”
岑知林诧异的扬起了眉毛。
“皇上性情温和,却又多疑。身边能干的人接连着被皇后打压。如果又启用你姐夫,难免和皇后对上。到时候又如何自处?”岑三娘轻声说着杜燕绥的处境。
岑知林沉默了。他还小,书读得多,也懂世事,却不晓得做官并不仅仅是做官。“是我想的简单了。”岑知林想明白了就笑了。
他就这点最好,知道认错,不固执己见。岑三娘真心喜欢岑知林。
“你们打算去哪里?”
“岭南。公爹曾在岭南为官。你姐夫小时候在那里住过几年,比较熟悉。气侯也好,离长安远。早就遣了人去打点。等安定下来,就给你写信。”
岑知林点了点头:“我不回书院了。堂祖母这两年日益衰老。我在家和几位堂兄进族学读两年书,就去赴考。等我两年,接了四房的产业,我会拨出你的嫁妆来。”
“别。”岑三娘手里还捏着国公府攒下的几万两银子,方家做生意还有一笔。长安的田庄产业都托给了邹大郎处理。她并不差银子。见岑知林又要恼,就笑道,“你做事最稳妥不过。先帮我攒着。万一我和你姐夫败光了家业,还能从你手里拿一份银钱。狡兔三窟嘛。”
先听到岑三娘拒绝,岑知林板起了脸。后听到夸他做事稳妥,脸上已有了笑意。再听到狡兔三窟,岑知林咧开了嘴:“这样也好。你就是个笨的,留条后路也好。将来杜燕绥若对不住你,你带着三个外甥来投奔我,舅舅还帮他们攒着一笔产业。”
岑三娘大汗。她忍着笑,低眉顺眼的奉承道:“您不给我撑腰,我还能依靠谁?”
岑知林情不自禁的挺了挺胸。
姐弟俩说了一阵,岑知林总算接受了他们一家去岭南的事实。
第二天一早,邹家就套了马车,送他们离开长安。
三月,岭南春天的气息已经染绿的山头,催开了野花。
杜燕绥一行人到了邕州。邕州是今天的南宁。此时的邕州比起长安只是座边陲州府,城墙低矮,城池也极小。当地百姓穿的衣裳也与中土有了分别。大街上穿着圆领长袍的汉人极少,都是遣到当地的官员及家眷。这样的人极少,眼里看到的,大部份都是穿着当地服饰的本地人。
岑三娘原以为杜燕绥在州府买了宅子。没想到只歇了一日,便又启程。
她抿嘴一笑,想起了桂林山水。
车马继续前行,她就看到了阳光下一座座独立的山峰。
渐渐的两边没了田地也没有了人家,傍晚时分,车队拐进了一片山坳,岑三娘掀起轿帘。看到山峰夹持着一大片平整的山谷,一条清亮的山溪蜿延流淌。不远处座座木楼拔地而起。
杜燕绥接了她下车,回头看到被丫头婆子们抱着的三个儿子,微微一笑道:“到家了。”
看着踉跄奔来的许氏,岑三娘露出了笑容:“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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