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算是擦肩而过。
小阿菩拉着杜呦呦就进了乐游苑, 而郭添和李昱瑾两个则出了乐游苑, 往孤独园而去。
戏台子上此时唱的, 是《梧桐雨》。
《梧桐雨》讲的是前朝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爱情故事。这出戏是彻彻底底的悲剧, 一开始皇帝与贵妃长生殿赏七夕, 共赏凉月秋景, 乞愿生生世世一双人, 永为夫妻。
但到后来故事便急转直下,安禄山叛乱,马嵬坡贵妃自缢。到最后, 玄宗回宫,只能对着贵妃的画像以慰追思。梦贵妃至,却叫梧桐秋雨给惊醒, 于是一人坐于阶前, 边唱边哭,追忆往昔的帝位, 美人, 爱情和荣光, 直到天明。
这出戏, 越到后面越败兴, 只剩一个老生在哪儿伊伊呀呀的唱着,也不知是谁点的。
日头正晒, 姑娘妇人们全都躲在一处处台榭之中,趁阴凉, 看花色水景, 吃着瓜子儿聊着天,好不热闹。
阿菩还是个小姑娘,当然不爱听这种悲剧,瞧着不远处有个卖烤肉的摊子,就想带些烤肉回去给孤独园里的小孩子们吃。须知,她们跟着尼姑们也是吃素的,肯定从来不曾尝过肉味儿。
一把摸向腰间的银袋,阿菩哎哟一声叫:“小师太,我的银袋,银袋不见了。”
杜呦呦已经一把抓住了偷银袋的贼,是个又瘦又矮,一看就是原上人家不学好的少年。
“把阿菩姑娘的银袋交出来。”她道:“我瞧见了,就是你抢的。”
“我?”这少年一把摘了杜呦呦的僧帽,拿在手中丢了几丢,又砸入她怀里,怪叫道:“天下奇闻,小尼姑思春喽,看淫戏喽,大家快来看哟。”
小尼姑思春,跟老和尚偷情,大概是天下最热闹的奇闻之二了。
凉亭里,游廊上,台榭之中,两侧的高楼上,所有的人都探出头来,果然就见个穿着褐色短僧袍,绑腿麻鞋,头皮光光的小尼姑正在戏台子下面乱窜。
杜呦呦最怕叫人瞧见自己这光光的脑袋,将帽子往头上一扣,拉着小阿菩的手便是一路的追。
俩人追出乐游苑,那贼就在前面,不慢也不快。
“思春的小尼姑,来呀来呀,来追哥哥呀。”
杜呦呦一手摁着帽子不要叫风给吹跑了,还得顾着小阿菩不要给摔倒了,牵着她绵乎乎的小手儿,盯紧了那油头滑脑的贼,边骂边追。
好容易,在淌过一条小河后,于一片麦田里,俩人把那小子给追到了。杜呦呦的僧袍都扯破了,扑过去将这贼扑倒于地,先就踩了他两脚。
阿菩紧接着追上来,狠狠呸了一声:“臭贼,不要脸的臭贼。”
但就在这时,那小贼抬起头来,伸手在压在自己身上扑腾的杜呦呦脸上捏了一把,叫道:“爹,套来了俩,还有一个是个小尼姑。”
没想到这小尼姑面嫩,脸还挺滑,这贼觉得自己指头上沾了些油,于是又往小尼姑的光脑门上揩了揩。
杜呦呦最恨别人摸自己这光光的脑袋,顿时呀的一声大叫,一口咬上贼的手指头,只听那贼哇的一声大叫,她居然就把贼的手指头给咬断了。
*
李昱瑾和郭添在孤独园里没有找到阿菩,听说阿菩跟着个小尼姑去看戏了,俩人便有些着急,进了乐游苑,再听说戏台子下方才有个思春的小尼姑带着个姑娘去追贼了,俩人这才觉得怕是大事不妙了。
自古戏台子下面就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遭贼不过小事,怕的是要遇到人牙子。
原上有些人家就专干这种事情,拐人家的小丫头回去,转身卖到城里,给人当奴当婢,或者卖入青楼。
京兆府也整日在剿,但人的坏心思即起了,非杀头的重令,是剿不灭的。
郭添常在外府办事,最擅长打听这种事,找了个苑子外面摆摊儿的婆子,花了二两银子一打听,果然,这地方有个叫孔老七的泼痞,近些日子觑摸着,就在这苑子里头拐那些跟娘走丢了,逛串了的小丫头。
而且,她方才还恰就瞧见,孔老七的儿子孔二狗哄着一个小尼姑和一个小姑娘,往河对岸跑了。瞧那样子,是准备要拐那俩孩子的。
俩甥舅对视一眼,同时骂了一句操他娘的,撩起袍摆,转身就追。
这可真是,太岁头上动土,不要命了他。
*
阿菩和杜呦呦两个是被藏在原上一处地窖里。
原上这种地方,田地与田地之间,因要冬储粮食,很多人会挖一些窖,表现看着也不过小小一个坎儿,再盖张木板,但掀起来,下面就是储萝卜,或者储薯的大窖子。
杜呦呦小时候金尊玉贵,锦衣玉食过的,从皇宫里叫水冲出来,生平走过最长的路,就是跑到华严寺去找文贞,跟着文贞读了十年的经,吃了十年的素,除了敲敲木鱼,别的全然不会,黑暗中听着小阿菩一个劲儿不知在捣鼓什么,遂悄声道:“你哥哥会来救你的,别弄伤了自己的手。”
阿菩笑道:“无事,小师太等着我救你就好。”
盖板上透下一丝月光来,照着小阿菩胖乎乎一只小圆腿。她将腿伸到杜呦呦身后,叫道:“姐姐,快摸摸,我这里面有火折子的,摸出来,我来替咱们打火烧绳子。”
火折子这东西,要打着它,也是需要技巧的。
杜呦呦用的是长明火,还从未打过火折子,也不相信阿菩能打着它,眼睁睁的着着。但见小阿菩闭着眼睛,被捆在身后的两只手抖了絮绒出来,闭上眼睛,便对着那一团絮绒慢慢儿的打着。
不一会儿,果然一点火星子溅在絮绒上,缓缓儿的,火就要着了。
阿菩连忙叫道:“小师太,快,快,烧绳子。”
杜呦呦于是立刻把自己的手凑了过去,绳子转瞬即燃,接着,她又引火烧开了阿菩的绳子,轻轻松松的,俩人居然就能从地窖里逃出来了。
此时原上唯有一片明月,静静悄悄,杜呦呦先露的头,遥遥看着四野无人,先爬了出来,牵起小阿菩的手便跑。
但就在这时,小阿菩哎呀一声,扑倒在了地上。白天从长安一直走到乐游原,本就脚酸,才十岁的孩子骨头力没力气,踩到一只田鼠洞,居然就把脚给崴了。
恰这时,守在不远处一间柴房里的人似乎是瞧见了俩孩子,一人高声叫道:“跑了,那俩孩子跑了,快追。”
杜呦呦背起小阿菩,奔命似的,于田野上就跑了起来。
小阿菩道:“小师太,你跑错路啦,瞧见北斗星了否,就是像勺子的那个。青龙庵在正北边儿,我们得往北跑。”
她人虽小,可是肉瓷登登棉乎乎儿的,两手勒着杜呦呦的脖子,勒的她险些要背过气去。
追的正是孔二狗俩父子。
他们也知道乐游原里丢了孩子,肯定会有人报官,也肯定会有人来搜,所以不曾藏在庄子里,藏在这田野间的地窖里,等搜人的官府兵过境了,再拉出来,转送到别的地方卖掉。
不过,迄今为止,官府的兵还未至,孔二狗和孔老七俩父子就在不远处的柴房里歇着,等着呢。
眼看就要摸到小尼姑那光光的脑袋了,孔二狗狞笑着叫道:“小尼姑,跑甚。你不是正思春么,哥哥给你找个驴样大行货,狠狠解你的春,不还俗,小小年纪回去难道还做尼姑?”
阿菩此时也开始挣扎了:“小师太,你自己跑,到庵里叫了人再来救我,快放下我,快去。”
杜呦呦可不能松手,她要真丢下小阿菩,孔二狗父子再转移个地方,原上这么多窖,只怕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忽而孔二狗脏腻腻的手一把摁上脑袋,一把揉过来,直接就把杜呦呦给搡到了地上。做惯了人头生意的孩子,从小就是黑心黑肝带着黑肺,也不用脚,直接一膝盖拷上去,全身的力气砸在杜呦呦身上,一巴掌就搧到了她脸上:“老子叫你个贱人跑,叫你再跑。”
杜呦呦也是泼货,忽而一把扯上孔二狗的头发,叫道:“小阿菩,跑,快跑。”
一个小尼姑,一个黑心肝的贼,俩人扭打在一处,一个比一个更狠。
这个样子,叫阿菩如何跑?
月光归照,四野唯有犬吠,和俩个孩子凄厉的,撕心裂肺般的哭声。
遥远的田野上,俩个黑而高瘦的身影疾速朝着声音发出的地方奔来。
一人远远在前,破风般的速度,奔至近前时忽而跃起,于空中翻了个跟头,落地的瞬间飞起一脚。
正在提拳,一拳拳闷扑扑往杜呦呦肚子上捣的孔二狗随即于空中跃起,在月光下划了一个饱满而又绵长的弧弯,砰的一声,砸撞在一块田野中竖起的界碑上,头先着地,大约连痛苦是什么都不知道,就那么死了。
李昱瑾正好抓着孔老七,拎起来一脚踏过去,就准备要亲手宰了他。
“等等。”郭添先把小阿菩抱了起来,奔过去:“这种事情,无人买,则无人卖,留个活口,查查他的下家是谁,必得一锅端了才成。”
李昱瑾狠狠踩了孔老七一脚,伸着双手道:“我的小阿菩怕是吓坏了,来,舅舅抱你。”
阿菩当然不要,比起性粗的舅舅,当然还是温柔的甜瓜哥哥更好。
小阿菩叫哥哥和舅舅两个围着就要走啦,回头不见了杜呦呦,连忙叫道:“哥,我的小师太,小师太不见啦。”
李昱瑾眼尖,早瞧见了,有个穿着褐色僧袍的尼姑,月光下一颗顶儿尖尖的脑袋叫月光照着,明亮到刺眼,那小尼姑极有意思,一拱一拱的,似乎准备钻进一块齐膝的麦田里去。
他先把杜呦呦翻了过来,见她唇角溢着血,搓了把双手,走过来悄声对郭添说道:“甥儿,朕可还从未抱过尼姑,这抱了,不会坏她的戒吧。”
说着,他就把小阿菩给夺走了。至于那脑袋光光的尼姑,李昱瑾就甩给了郭添。坏不坏人家尼姑的戒,这难题留给小外甥就好。
郭添背起这小尼姑,月光下瞧着她光亮亮的脑袋,也觉得心里格外不舒服,对于师太这种东西,男人们总是有些怕的。
听她嘴里一直嗫嚅着,郭添于是凑了耳朵过去问道:“大声点,你说的什么?”
“帽子。”杜呦呦道:“贫尼的帽子,帽子还在田里了。”
死也不肯离身的帽子,跟孔二狗打架的时候打丢了。
郭添于是只好回去,于月光下找了半晌,才找到一只皱的像红薯皮一样的东西,也不知该怎么办,随便弄了弄,扣到了小尼姑的头上。
月光溶溶,四野苍茫,乐游原上,两个少女,两个少年。
李昱瑾啐了一口,搂着小阿昱圆乎乎的脸蛋儿狠狠叭唧了一口,道:“朕的外甥女儿也敢拐,这世道无法无天了,正好,今夜咱们不回宫,彻底查查,堂堂长安城,天子脚下,究竟是谁还在做这人牙子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