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添都不必进宫, 因为他老爹郭嘉和皇帝李昱瑾皆在宫门上。
简单来说, 今天凌晨郭嘉起来去上朝, 就发现宫门一直不开。他在找不到儿子的情况下, 才会去不思蜀, 调查此事是否和杨丹雍有关。
杨丹雍宣称自己和姐姐全然不知皇太孙的事情。
毕竟杨一水是江陵都护府的大都督, 瞧那杨丹雍也是个脑壳里带着包的, 郭嘉转身出来,欲要入宫时,便碰到了李昱瑾。
君臣一起入宫时, 才发现宫门之所以不开,是李昱霖劫持了皇太后孔心竹,宫内无人敢开城门。
然后, 便是你来我往的谈判, 毕竟郭嘉和李昱瑾都不希望皇太后受伤,也希望李昱霖能自己走出来, 保他一条活路。
但李昱霖不肯。
在僵持了一个时辰之后, 李昱霖亲自押着皇太后上城楼, 要跟李昱瑾谈判。
这样, 事情就瞒不住了。
皇太孙于渤海潜回, 一夜之间控制皇城,挟持太后, 于是宫门紧锁,皇帝也没办法, 只得举手求饶, 希望李昱霖能放了皇太后。
先皇太孙,如今的渤海王李昱霖已经三十有五了,据说他的属地,那座小岛上,连兵带居民总共不过数百人。而今日,他其实就只有一个人。
一人孤身,只带着一身的胆量,就来了。
青袍,竹簪,两颊青须,他看起来只是个极普通的中年人而已。
杜呦呦随着如潮涌动的人群往皇城外挤时,李昱霖就坐在城门楼子的垛口上。他格外刁钻的,把皇太后孔心竹放在城楼垛口下,那一圈妆饰,用以琼边的,突出来的一砖之宽的台子上。
这样,徜若有人放暗箭流矢,他手中牵着皇太后的绳子一松,皇太后就得掉下去,摔死在城楼下。
所以,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皇城外里三重外三重的金吾卫戒严,刀枪林立,李昱霖当然逃不出去,不过,他既十年后卷土重来,孤注一掷,肯定也没有想过要逃。
“李昱瑾,孤只问你,故事,你讲不讲?”坐在垛口上,居高临下,李昱霖寒声问道。
李昱瑾侧眸扫了眼郎舅郭嘉,郭嘉避开了他的目光。
李昱瑾硬着头皮,只得道:“先中书侍郎杜铎,因侍帝时不小心触犯龙颜,遭帝赐鸠,喷血而亡。彼时,他的幼女杜呦呦才满月。杜侍郎死时,说了句呦呦鹿鸣,大约是在思念他的女儿。”
“哪他的女儿呢,去了何处?”李昱霖再问。
李昱瑾眼眶红了红,终于还是吐出几个字来:“叫朕杀了。”
李昱霖的手明显松了松,站在一块砖上的皇太后脚踩不稳,眼看就要摔落下去,城楼下的众人便是一阵荒乱,皆高扬着双手,徒劳的望着天空。
“孤便杀人如麻,也从未伤过孩子。孤只问你,一个六岁的孩子能有什么错你要杀她?既心中有恨,为何你不来杀孤?是因为杀了孤,要遭天下人的耻笑,而一个孩子,只需抹过去即可,是否?”
孔心竹站在片砖上,吓的两腿发软,犹还竭力的为儿子辩着:“皇上他并非故意的,只是当日潮水涨的厉害,待他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涨潮了。”
“那孤也说自己不是故意的,松了绳子,任三叔母摔下去,可否?”
孔心竹干脆道:“你松吧,松了绳子,哀家尝呦呦一条命,你放过大家,也勿要让皇家如此献丑,可否?”
李昱霖吼道:“你儿子因为仇恨,因为嫉妒一个小丫头比他更聪明,故意杀了一个孩子,而你还在为他开托,三叔母,人不该如此的,人总是要反省的。”
他道:“孤今日只要呦呦,徜若还不来,若非李昱瑾自裁,孤便杀了皇太后,决无二计。”
分开人群,一袭青袍的郭添挤到李昱瑾身侧,道:“多跟他聊天,先迷惑他,然后,看我命令行事。”
李昱瑾见小外甥终于来了,一把拽住他:“得确保皇太后的安全。”
郭添点头:“我懂。”
经过郭嘉时,他笑了笑,下意识摸了把脑袋,道:“爹,儿子大约要成亲了。”
郭嘉断然道:“还太早。”
郭添道:“缘份不在早晚,有哪么个姑娘,儿子想成亲了,跟您说一声。”言下之意,您同不同意是一回事,反正这亲我肯定要结。
郭嘉待儿子向来开明,随口问了句:“谁家的姑娘?家世如何,可读过书?”
十七岁的少年勾唇笑了笑,朝阳映着少年清秀的脸庞,他道:“是个小尼僧,当没什么家世。”说罢,他转身就走。
郭嘉万万也想不到儿子要娶个光头小尼姑,当然也没怎么注意听这句,转身跟着儿子,就去想该怎么营救皇太后了。
到金吾卫阵中,郭添便开始排兵布阵。
以他的设想,他箭发稳,准,从侧面射一箭,而此时,由郭嘉奔到城楼下,去接皇太后。
一个物体从高空坠落,其速度是非常快的,寻常人的双臂根本接不住,便接住了,也得给砸死。但他们父子不同,双臂力气足够接住皇太后坠落下来时的冲击力,所以,如今这是唯一可行的法子。
亲自架弓/弩,上箭矢,郭添瞄准的,是李昱霖的侧鬓,在这个方位他全无防备,基本上一招就可以致敌,而郭嘉也准备好了,只要李昱霖一松手,就跑过去,接住皇太后。
他们父子的性格,向来有难就上,再难的局,也会选择正面突破,可不是哪种会吃人要挟的。
郭添调转弩头,嘴里轻声喊着:三,二,一……”
郭嘉随即起势,准备要往城楼下冲过去,只要一箭,李昱霖毙命,皇太后虚惊一场,一场大乱,便能消泯于无形,成一场闹剧。
偏偏就在这时,一个女子高声喊着:“大表哥,大表哥,我是呦呦啊,我在这儿。”
人群中一阵轰动,郭添也抬起了头,所有人齐齐往后望了过去。
*
是个光着头的少女,穿着件细白麻衣,在人群中央挥着手,拼尽全力的叫着。
她身边的人似乎是受了感染,亦随着附和了起来:“呦呦,呦呦在此,这儿有个呦呦。”
于是杜呦呦得以挤开人群,继续往前。
皇城外的戒备也在松懈,李昱瑾和郭添两个俱像见了鬼一样,不敢相信十年前死掉的杜呦呦,还会出现。李昱瑾还在犹豫,拽住郭添的手:“外甥,必是李昱霖的阴谋,杜呦呦都死了十年的了,怎么可能会再出现?”
郭添从身边侍卫腰间抽了佩刀过来,道:“臣陪皇上过去看看……”
“是杜呦呦吗?真的是她?”李昱瑾看到一个光头少女向自己走来,身上一件白麻衣,莫名有些熟,但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郭添紧了紧手中佩刀,艰难的摇了摇头:“臣也不知道。”
他早晨准备要娶的小尼姑,还穿着那件睡袍,不过一个时辰,变成了叫他和李昱瑾失手杀死的杜呦呦。
杜呦呦后腰间抵满了矛头,一步步走过来,盯牢着李昱瑾,道:“皇上是真龙天子,必定饱览诗书,贫尼斗胆问一句,前朝诗圣苏轼的诗,您可曾读过?”
李昱瑾对郭添说道:“这是昨夜那个小尼姑。”
郭添舔了舔唇,道:“答她。”
李昱瑾于是道:“读过。”
“《提西林壁》能烦皇上读一遍否?”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个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杜呦呦笑了笑,并不敢看郭添,柔声道:“皇上您也是懂得啊,我们不识彼此的真面目,只因身在这红尘之中,世如庐山,没有天眼,又如何能看得清?
您已经杀过我一回,前尘往事,就算是止了。此番,能否看在血亲的份儿上,放了我们。”
有绝对的恶或者善吗,很多时候并没有的。
不过是敌对的双方,为了彼此的利益,于是你争我夺而已。
不一样的是他是一方的主心骨,而她,是另一方的牺牲品。
李昱瑾往后退了一步。他童年时的噩梦啊,牙尖嘴利的小丫头,到如今仍还能言善辩,怎么昨天夜里他就没发现她是杜呦呦呢?
“你,你想怎么样?”
杜呦呦缓缓扬起双手,道:“放了我,放了我大表哥。我保证他从此不会再有野心,有生之年,不出渤海郡半步。”
李昱瑾对上这小丫头,向来全无招架之力。
“小甜瓜,怎么办?”
郭添逐着杜呦呦的目光,艰难摇头:“臣也不知道。”
她脖子上那么明显的红斑,似乎是他吻过的,手腕上一抹抹的青,应当也是他掐的。光着头的小尼姑,没有乌发去衬托,美的清丽脱俗,不食人间烟火,但又有一种被亵渎,蹂/躏过的疲褪感。
他想起来了,她一个劲儿说自己要去北方,却原来是想去渤海,找她的大表哥李昱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