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垣出宫的时候, 正遇上郑宰思。
郑侍郎走到跟前儿:“范大人这会儿怎么在宫里?”
范垣不答, 正要走过去, 郑宰思又说道:“哦, 对了, 我早就听谦弟说过今儿是纯儿的生日, 府里头暗中操办的很是热闹, 只是听说纯儿……怎么,皇上还留她在宫里?”
他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范垣却只是看了郑宰思半晌,并没答言。
郑宰思见范垣一反常态的沉默, 便摸了摸鼻梁:“罢了,就当我一时多嘴,请大人莫怪, 我也是太操心了罢了。”
范垣正要转身, 闻言道:“郑侍郎。”
郑宰思答应了声:“在。”
范垣道:“前阵子皇上召张莒进京,你事先该知道的吧。”
郑宰思颔首:“原来是这件事, 我的确是曾皇上说过一句。”
“那你可知道, 皇上召张莒回京是为什么?”
“这自然是因为张大人的差事办得好, 所以皇上才召他回京升赏的, 难道范大人不知?皇上还亲见了张大人, 勉励过他呢。”
范垣道:“你好像漏说了一件事。”
两个人目光相对,郑宰思笑道:“智者千虑还必有一失呢, 我自然不至于能面面俱到,还请大人赐教我漏了什么?”
范垣道:“皇上不是还曾过问起南边儿那件案子吗。”
“南边……您、莫非是说, 关于谦弟的那案子?”
“郑大人不知道这件案子?”
“实不相瞒, 我之前曾经听谦弟说起过,”郑宰思轻轻在自己额角敲了一下,如梦初醒:“只是没想到皇上这次召张莒回来,也问过他这件呢?”
范垣缓缓地吁了口气:“郑侍郎,你这戏,在别人跟前演罢了,我不爱看。”
郑宰思无奈地耸了耸眉峰:“我可不懂范大人的意思了。”
“世人皆欲杀,我独爱其才,”范垣缓声道:“我向来对你另眼相看,你也的确向来行事谨慎精明,只有一件,我希望你适可而止。”
郑宰思道:“请说。”
范垣道:“纯儿的事,你别再插手。”
“尊夫人的事?”郑宰思笑道:“这我可就不懂了。”
范垣凝视着他道:“你懂不懂,我的话放在这里,我别的都可以迁就,只是你得记得,不要在她的身上做文章,不要逼我做我不想做的……到时候焚琴煮鹤,大煞风景。”
范垣的话像是寒风,将郑侍郎脸上的笑影冻的有些僵。
终于他道:“大人是在威胁下官?”
范垣深看他一眼,轻轻拂袖转身。
郑宰思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忍不住大声道:“那大人不妨再明告诉我,我到底做了什么,惹得大人不喜?”
范垣的脚步慢了一慢,顷刻,他微微侧首,却并没有回头,仍旧去了。
郑宰思其实也知道范垣绝不会说出口。
他这一句,不过是恼妒之下的挑衅罢了。
郑宰思身后的小太监见范垣远去,才敢喘一口气儿。
方才这两人说话的时候,他特意站的远远的,但郑宰思最后那句极大声,想装听不见都不成。
只好若无其事地上前陪笑说道:“郑侍郎请,皇上别是等急了。”
郑宰思收回目光,轻轻一笑。
若说如今整个朝堂上朱儆最宠信的人,郑侍郎称第二,就没有人敢是第一了。
尤其是经历过之前郑氏夫人自戕一事,就在整个郑国公府的人都义愤填膺,纷纷想要范垣倒台的时候,郑宰思却一反常态地保持沉默,私底下朱儆询问他如何看待此事,郑宰思只说道:“虽然臣跟范大人向来不是一路,但总觉着这不是范大人的行事。”
更因他曾为养谦求情,事后朱儆细细寻思,深信郑侍郎是个不偏不倚,理智清明的人。
朱儆派密使往南边儿一节,也是郑宰思暗中协助,否则只怕瞒不过范垣的眼线去。
何况当初陈伯病重,也是郑宰思私下传信,事后朱儆暗中询问他为何会替陈伯传消息,郑宰思只说:“也是巧合,因听温侍读说起陈伯身体不适,那日经过,便进去看了一眼。”
那时候陈伯已半是昏迷,郑宰思忙叫人去请大夫,陈伯醒来之后,却拜托了他一件事,就是让他请朱儆来府里。
朱儆本想打听郑宰思是不是还知道别的,听了郑宰思所说,却毫无异样,于是作罢。
范垣虽然隐隐察觉,但也许只有郑侍郎自己才最明白,他知道什么,做了什么,又为什么这样做。
郑宰思来到景泰殿的时候,却发现陈冲跟赵添等都躬身立在殿门口。
见他来到,赵添道:“皇上如今在里头跟范夫人说话呢。”
陈冲打量了他一会儿,却不言语。郑宰思对赵添一点头,特意走到陈冲身边问道:“皇上跟夫人说什么呢?”
陈冲揣着手道:“老奴怎么会知道呢。”
郑宰思笑道:“有什么事儿是陈公公你不知道的。”
陈冲撇了他一眼:“这有什么稀奇,比如郑侍郎跟皇上之间的事儿我就不知道。”
郑宰思仍是笑着回道:“原来公公指的是朝堂上的政事,那不知道也就罢了,免得犯了太/祖皇帝传下来的禁令。也是为了公公您好。”
陈冲哼了声。
正说到这里,忽地听到殿内似是朱儆的声音,厉声叫嚷道:“混账,朕要杀了他!”
众人闻听,皆都色变。
***
琉璃觉着自己很对不起朱儆。
虽然“死亡”并不是人力可能控制的,但对一个年幼的孩子来说,没有什么是比失去母亲更痛苦的,同时对琉璃而言,那遽然发生的“死亡”便是原罪,毕竟她从此便没尽到为人母亲的责任。
然而,自打那天在朱儆面前终于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小皇帝的态度有些怪。
朱儆并没有就叫琉璃一声“母后”,甚至在琉璃抱紧他的时候,朱儆只是迟疑了会儿,小手轻轻地在她身上碰了碰,却并没有回抱琉璃。
他也并没立刻做出什么其他的反应,除了叫她暂时留在宫中之外,再无其他的动作。
这样……也许不算太坏。
毕竟琉璃的身份委实太过敏感。
朱儆也没有跟琉璃说过多的话,他一切如旧似的,用膳,上朝,批阅奏折。
有时候也会来看她,甚至并不是真的用眼睛“看”,只是坐在旁边,若有所思。
琉璃知道朱儆心里不会像是表面看来这样平静,这孩子心中一定有无限的思谋。
只不知等他想明白所有后,会是一个怎样的结论。
先前听了朱儆所说“天伦之乐”的话,琉璃心头微震。
但外间毕竟并非说话之处,朱儆却又转身,加快脚步往景泰殿返回。
回到寝殿,喝令所有人退出,朱儆才终究忍无可忍:“你如果真的是母后,你为什么要嫁给范垣?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朕?”
琉璃道:“我本来想告诉你,只是……怕你那时候年纪小,不会信。”
朱儆提高声音:“那你为什么要嫁给他?你难道、难道不明白这是大逆不道吗?”
范垣对自己的情深,自然不能跟小皇帝明说,因为那就更“大逆不道”了。
而当初琉璃之所以答应范垣求娶,也正是想借机能进宫多跟朱儆亲近,但这种种如何能出口,否则更不利于范垣。
琉璃默然道:“儆儿,我毕竟不是先前的皇太后了。是温家的阿纯。”
毕竟寻常百姓家的婚丧嫁娶,是人之常情,既然重生为温纯,尚有母亲兄长,又有家中亲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然无法抗拒。
朱儆也明白琉璃所指,语塞之下却仍道:“你、你……但不管怎么样,你都应该、应该不嫁才是!”
琉璃低下头去。
其实朱儆说的对,假如对方不是范垣,假如不是那个能进宫跟儆儿时常相见的诱惑……就算生为纯儿,她一辈子也绝不会再嫁。
朱儆见她不答,知道自己说对了症结,突地又问道:“范垣呢,他知不知道?”
琉璃一怔。
朱儆却又想到当初范垣求赐婚的事,脸渐渐地铁青:“他知道的,对吗?”
琉璃察觉朱儆突变的口吻,心中一颤:“他当然不知。”
朱儆狐疑地看着她:“当真?”
琉璃点头。
朱儆却不是个容易被糊弄的孩子,略一想,即刻叫道:“你骗我!范垣何等的精细,连陈伯跟陈冲都能看出来,他难道会一无所知?你骗我是不是?”
琉璃简直两难。
朱儆霍然起身,他原地来回踱步,怒火升腾:“可恶,他一定是知道的,所以那次……朕说要给郑侍郎赐婚,他才是那样要杀人的表情,他、他还胆大包天地要朕赐婚,他是在羞辱朕!混账!他一定是知道的!朕要杀了他……”
朱儆还没有说完,琉璃已经喝道:“住口!”
竟给呵斥了……朱儆一愣,不可置信地抬头看过去。
琉璃脸色发白,指着他说:“儆儿!你是不是又忘了自己的身份!”
朱儆心头震动,面前站着的明明是“温纯”,他的眼前,却突然出现了那个总是温柔待他的母后。
他愣了愣:“你、你……”
琉璃闭了闭双眼,痛心疾首,皱眉道:“你如果想责怪谁,那就怪母后,都是我不好,在的时候没有教好你,后来又……无法好好地看护你。”
朱儆咽了口唾沫,扭开头去,低低嘟囔:“我才不怪母后,母后没有错。”
琉璃深深呼吸:“儆儿,你知不知道,母后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
“不知。”朱儆摇头。
琉璃说道:“是曾听信谗言,把范垣下狱。”
朱儆一怔,旋即紧紧皱眉。
“所有的一切都是因这而起,但是你知不知道,”琉璃道:“让我做出这种错误决定的,除了当时的谗言之外,还有什么?”
朱儆疑心她是想趁机给范垣开脱,为他说话,便戒备而狐疑地问道:“什么?”
琉璃凝视他:“是那次,你回到寝宫,你满是委屈地跟母后说,范垣打你。”
朱儆一抖,双眼圆睁。
琉璃已经走到他的身旁,将朱儆的手拉起来,望着这已经长大了不止一圈的少年的手,眼中的泪摇摇晃晃,琉璃说道:“那时候你把手探在母后眼前,带着哭腔说范垣罚了你,说你怕他,让母后给你做主。”
朱儆几乎屏住呼吸,琉璃道:“就是因为你这句话,因为看见你那粉嫩的发红的手心,才让我下了决心要拿下范垣,因为我无法容许任何人伤害儆儿,哪怕是他。”
泪从眼中坠落,打在小皇帝的掌心,却像是烈火一样炙热。
朱儆几乎想抽回手,却又像是没有力气,泪却不由自主涌了出来。
琉璃道:“我曾说过,不管如何,儆儿在我心中都是最重要的,现在也仍是,不管我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不管你对母后做什么,母后也都不会在意,因为你是母后最疼爱的孩子。”
朱儆浑身发抖,此刻心中一闪而过的,是那惊魂一夜,他装腹痛叫琉璃来陪自己。
以及……那颗药。
“真的吗?”朱儆的心颤,禁不住轻声地问,“不管、不管我做了什么,母后都会原谅吗?”
“是。”
朱儆的心怦怦大跳:“那就算、就算是我……”
就像是吃了一把黄连,朱儆的喉头发涩,每一个字艰难地卡在那里,无法挣脱。
琉璃望着小皇帝发白的脸色,拉着朱儆的手,将他轻轻抱入怀中。
温声唤道:“儆儿。”
朱儆突然鼻酸:“嗯。”
琉璃道:“不管你做什么,母后都会原谅。为了你,母后什么都可以,死都可以。”
“嗯……”朱儆的眼泪刷地流了出来,庆幸琉璃看不到。
而那一声百感交集的“母后”,也在刹那间跳上舌尖,在唇间徘徊。
“但是,”琉璃语气一变:“有一件事你绝对不能做。”
朱儆带泪的双眼微睁,听琉璃在自己耳畔说道:“你记住!你绝对不能再跟母后犯一样的错误,知道吗?”
朱儆知道琉璃指的是什么,她是不许他对范垣出手。
朱儆缓缓地离开了琉璃,他仰头望着面前的女子。
这……仍是陌生的温纯的脸。
就如同当初范垣跟琉璃相认之初,——范垣虽觉着这是琉璃,但目睹“温纯”的容貌,仍是无法过去心上那道坎。
而此刻的朱儆,也是一样。
小皇帝飞快地定了定神,往旁边走开两步。
半晌,朱儆盯着旁边的长桌一角,咬牙说:“好,我可以答应你。”
琉璃心头陡然一宽。
朱儆却又说道:“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是什么?”琉璃迟疑地问,刚刚生出的喜悦打了折扣,她隐隐猜到这个条件一定非同等闲。
朱儆这才转头又看向她,目光在她的脸上逡巡:“你得答应我,不要再回范府。”
“什么?”
“你不能回范府,你得留在宫里。”朱儆似下定决心般,昂首道,“你是朕的母后,就得留在宫里陪着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