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春发盯着聂载沉,忽然道:“你随我来!”
聂载沉跟着上司出了营房, 来到一处空旷无人的地方, 高春发脸上的威严之色立刻消失了,眉头紧锁:“载沉, 你以为我不想救他们几个吗?都是我的兵!我在将军面前不知道替方大春说了多少好话, 但将军就是怒气不消,我有什么办法?不止我,顾景鸿也去求见过将军,用自己的性命替他们担保, 说不是匪党, 请将军予以法外开恩。连他的面子, 将军也不给!我听说还呵斥了他。我知道你和方大春的关系,就是怕你冲动, 知道你一回来,我立刻就赶了过来的。你去又有什么用?”
他顿了一顿。
“之前我对你说过, 等你这趟差事结束回来,升迁令就会下。这个节骨眼上,你给我老实待着, 没你什么事!要怪,就怪他们几个运气不好, 明知将军的忌讳,还自己要往枪口送!”
聂载沉道:“卑职斗胆, 只问一声高大人, 新军去发, 该是不该?”
高春发一时语塞。
军人留旧发,不但出操极不方便,且要保持军容整齐的话,每天还要像女人那样花时间去打理,遇到些不注重卫生的懒汉士兵,头上爬虱那是常事。
这些就算了,最大的问题,还是新军的武器和操练。新军手里的家伙,是从前的冷兵器所无法比拟的。机械设备增多,零件结构复杂,军人操作之时,动作过大,或者一个不慎,长辫勾缠阻碍倒在其次,严重的话,缠进机器,损毁机械,甚至发生性命危险,隐患不可谓不大。去年靶场发生的那件惨案,至今他还记忆犹新。
他不是旗人,自然没有长辫情结。先前听说北边新军出了场乱子,闹到最后,许多人包括高级军官在内都趁机去了辫,变成西式短发,心里也是羡慕了一番。但身为协统,又是康成的心腹,对此他怎么可能有半点意思表露?
现在被聂载沉这么发问,他顿时说不出话来。
“高大人,我感激你的点拨和对我的爱护之心,我亦理解你的难处,绝无为难你的意图。新军去发,虽有百利而无一害,是大势所趋,但也不是迫在眉睫,原本我也不想多说什么。但事关人命,那就不一样了。方大春是我的结义兄弟,哪怕不自量力,我也不能坐看他因为这种事被枪毙!请大人准许,让我试上一试!”
高春发对上了聂载沉的目光。
对面的这个年轻人,目光坚定,毫无惧色。
他心里清楚,自己是无法阻拦了,终于勉强点头:“好吧,那我就去帮你安排!”
“你千万克制,记住,自己前途才是第一!”
聂载沉微微一笑,向他道谢。
……
广州将军康成最近可谓衰事连连。先是儿子婚事失败,几乎同时,他获悉有人密谋起义攻打广州,好在对方人员构成复杂,组织涣散,几名头领也意见不一,还没来得及完全准备好行动,就被他密布的如同天罗地网的耳目察觉,及时破坏掉了。当日他从古城匆匆赶回,为的就是这事。好不容易平息了,新军竟然又闹出这样的事,这叫他如何不大为光火?
这股风气要是不狠狠刹住,日后只怕后患无穷。
深夜他还是无眠,在自己用作办公的将军府书房里愁眉不展,忽然听到门外传来渐近的军靴踏地的脚步之声,知道是聂载沉到了,立刻将身体坐得笔直,神色也恢复成自己该当有的威严。
聂载沉换了身熨得笔挺的墨绿色咔叽料新军军官常礼服,紧扣立领,肩佩龙纹章,前襟左右两排各七颗金色铜扣,袖口和领襟刺绣一圈云纹,头戴端正礼帽,腰束铜扣皮带,还佩了一柄佩刀,脚上则是双拭得一尘不染的长筒牛皮军靴。
他大步入了书房,站定,向康成行了一个新式军礼。
新军当日创办之初,就采纳了洋教官的建议,下官见上司,一律行新式军礼。实则这些年一直是新旧并行的,有人行新式礼,也有些人唯恐上司觉得自己不够恭敬,还会沿袭旧式的跪拜之礼。
康成冷眼看他:“高春发说你一定要见我?何事?”
“你要是为了方大春几人来求情的,还是现在就出去。私通匪类,没罪诛九族,已经是法外开恩了!”他立刻又补了一句。
“敢问将军,定他们私通的罪名,证据是什么?”聂载沉问。
“陆军衙门早有明文规定,你身为军官,不知道吗?敢去发者,不问缘由,一概枪毙。不是匪类,又怎会明知故犯?”
聂载沉沉默了片刻,取下头上的礼帽,放在一旁,随后抽出腰间的佩刀,手起刀落,蓄在脑后的那根辫发从根而断。
他把割下的长辫扔在脚下,佩刀收回鞘中,抬眼道:“将军,我这样,是否也要判一个私通匪类之罪?”
康成起先惊呆,反应了过来,勃然大怒,猛地拍岸而起。
“岂有此理!简直无法无天!聂载沉,你这是在公然向本将军示威?仗着自己身上有些微功劳,能煽动人心,以为我就不会枪毙你了?”
聂载沉道:“卑职无名小卒,何来的功劳可以倚仗?将军自然可以将我和方大春他们一道枪毙。但将军应当也有所耳闻,新军官兵对蓄发本就不满。去年的靶场惨案,谁人敢忘?将军你今天杀几人事小,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您,仅仅只是因为去了自己的头发而被枪毙,接下来的新军内部必定群情激愤,人心涣散,士兵与将军你离心离德,更不用说那些随时等着制造社会舆论以达到煽动民众仇视朝廷情绪的新党人士了。他们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值此动荡之时,朝廷人人谋私,将军你却还在此苦苦维持,目的为的是什么?广州府的稳定!现在为了几条辫子,苦心经营的局面毁于一旦。恕我直言,将军你得不偿失!”
他声音沉稳,说完便望着康成,面上没有丝毫惧色。
康成脸色铁青,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自然不是蠢人。蠢的话,也不可能令炸.药桶一样的南疆广州府经受住了这些年一次又一次的大大小小的起义和攻打,至今维持着相对还算稳定的局面。
正是因为他不蠢,所以愤怒之余,在他的心里,也是涌出了一丝悲凉之感。
这个年轻军官说出的话有没有道理,他怎会不知?即便下令的时候因为愤怒而失了理智,过后,他很快也就想到了。
他只是不甘,极其的不甘,还有几分被人戳破后的恼羞成怒。
“聂载沉!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这么对我说话!”
康成拂袖,把桌上的东西给扫到了地上。
事到如今,他除了色厉内荏,其实就连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聂载沉神色凝重。
“军人和普通民众不同,是特殊之人,为何不能行非常之事?新军上下,苦蓄发已久,将军你不是不知道的。方大春的举动,不是偶然,是迟早的必然。对于将军和将军你想守护的而言,真正的祸患,难道是头发的长短?”
“将军你身为宗室,身上却有罕见的开明之气,作为将军,奖赏分明,对广州民众而言,也是一个叫人称道的父母官。将军你更是个明白人,知道如今局面艰难,这才操练新军。既然这样,将军你为什么不能再开明一些,为官兵出操作战的方便和安全考虑,准许去发?”
康成咬牙道:“祖宗法度,我不能变!”
“将军,朝廷早已变法。国法尚可改,何况是区区体发?朝廷的气数,不是靠留辫来维持的。是逼迫军人留辫重要,还是顺应广大新军官兵的心声,收拢人心,效力将军重要?何况新军去发,此前也不是没有过先例。”
康成一下哑了。书房里除了他呼哧呼哧的喘气之声,再没有别的动静。
聂载沉也不再说话了,依然静静地立着。
半晌,康成脸上的怒气终于消失了。他盯着聂载沉,一字一字地问:“我要是饶了这几个人,你能担保新军上下往后对我忠心耿耿,不为新党所惑?”
聂载沉道:“十指尚有长短,何况人心。卑职不能担保,且恕我直言,谁也没法担保。卑职唯一可以担保的是,将军能继续维持广州府今日的局面。而日后,万一形势大变,到了人力所无法左右的地步,那时,不管我聂载沉留的是旧发还是西式短发,我必竭力保将军的无碍。方大春是我的义兄,这是我对将军你饶过他性命的回报。”
都是聪明之人,康成又怎会不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想到屡扑不灭层出不穷的新党之人,顿觉满目苍凉,前途渺茫,一时灰心丧气,有些不知自己这样呕心沥血苦苦经营,前路又到底是在何方。
他的脸色灰败,缓缓地坐了下去,出神半晌,拂了拂手:“你下去吧!我再考虑一番。”
聂载沉朝他行过军礼,戴回自己的帽,也不取回地上的断发,转身离去。
第二天的清早,西营刑场之上,已经被关了三天的方大春和另几个士兵五花大绑地被带上法场。一排准备执行枪刑的士兵端枪立在对面,周围站满了闻讯而来的新军官兵。人人脸色凝重,不时翘首看着远处,等待消息。
方大春倒是神色坦然,对着周围官兵大笑:“老子就剪个自己的头发,居然被自己人给毙了!好极好极!再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到时候这些鞑狗要是还没滚,老子反定了!”
旗人官兵有的面露愧色,有的默不作声,其余士兵则群情激动,纷纷涌上前来。负责维持秩序的几名营官面露紧张之色,其中一人拔枪,朝天鸣警,非但不能震慑,反而令现场愈发混乱。
顾景鸿分开人群,示意众人肃静,自己随后来到方大春的面前,神色沉痛地道:“你们几个是我的属下,我也曾为你们数次去向将军求情,奈何军法如山,无法撼动,我也是无能为力,十分痛惜。但请你们放心,往后你们家中父母子女,我顾景鸿必会加以照看……”
“来了!来了!”
就在这时,法场外传来一道响亮的充满了兴奋的吼叫之声,瞬间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众人纷纷扭头,看见一标下面的几个士兵飞一般地狂奔而来,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消息来了!消息来了!将军大人有令!饶了方大春他们!不枪毙了,不枪毙了——”
法场周围起先一片寂静,突然,官兵们齐齐高声欢呼。有人迅速冲上刑台,拔刀替还没回过神的方大春几人割断了绑索。
陈立爬上高台,高声吼道:“都是我们聂大人的功!是聂大人到将军面前断发,救了方大春他们的!聂大人也变平头了!弟兄们,现在还不剪,要等到什么时候!老子就当你们当中的第一个了!”
他哈哈大笑,从绑腿里拔出匕首,揪住自己的长辫,“咔嚓”一下,把脑后的辫子齐根割断,一声暴喝,远远地丢了出去。
这下可热闹了,法场立刻变成了剪头所。除了旗人官兵和那些胆小谨慎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动又不敢动,其余人无不争着割发。
当高春发带着将军手令气喘吁吁地赶到,已是晚了,地上到处都是一根根的辫子,士兵们有挥刀自割的,有你替我割我替你割的,个个忙得不亦乐乎。
高春发拔出一把短枪,对天砰砰砰砰地放空了一盒子弹,这才终于止住了官兵割发的动作。
众人纷纷看了过来。
高春发的脸色有点难看,迅速地登上高台,喝道:“将军有令,方大春等四名罪犯,死罪可免,活罪难赦,每人鞭笞二十,扣军饷半年!”
他顿了一下,视线掠过面前那许多动作麻利已经抢在自己到来之前割了头发的士兵,再次喝道:“从我发话的一刻起,哪个再敢断发,罪加一等,鞭笞四十!扣饷一年!”
新军的军饷高,除开吃穿,普通士兵每月也可得四两二钱银子的兵饷。这些钱在当下,足以养活一个五六口的家庭。现在再割,一刀下去,就是四五十两银子,一家人一年的嚼用。
高春发这道命令一下,刚才那些动作快的无不喜笑颜开,庆幸自己捡了个大便宜。没敢动或是犹豫的,甚至包括一些旗人兵,这会儿无不懊悔,纷纷跳脚。
“快看!聂大人!聂大人来了!”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众人循声望去,果然,聂载沉正大步走来,戴着军帽,一身利落。
士兵们对他是又敬又服,还有几分感激。几人冲上去,不由分说就将他抬了起来,高高抛起,再落下。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欢呼之声,不绝于耳。方大春更是感激涕零,一口气扒拉开了挡在自己面前的人,闯入人堆之中,紧紧地握住了聂载沉的手,哈哈大笑:“我就说嘛,聂老弟你还欠我一顿酒,我怎么能这么容易就死掉呢。走,走,这就喝酒去!”
法场充满欢庆的气氛,场面近乎失控。
高春发眺望了眼远处正被士兵团团围住的聂载沉,踩着士兵们丢了一地的狼藉辫发,掉头离去,将这里发生的情况汇报给了康成。
“将军,是卑职失职,去晚了,许多官兵已经去发,阻止不及。请将军恕罪。”他恭敬地道,心里却十分明白,这种事情,一旦开了个头,很快,那些刚才动手晚了的士兵必定会效仿。毕竟法不责众。北边的风气,不就是这么开了头的吗?
康成神色黯然,摆了摆手:“罢了。好在先前北边也有先例,说起来,也不是我一家的罪过。”他看向高春发。
“你要是想去掉,你也去了吧,方便做事。”
高春发慌忙下跪磕头:“卑职绝无此念,卑职万万不敢!”
康成微微颔首,叫他起来。
高春发想起聂载沉从前对自己的救命之恩,于是爬了起来,试探道:“将军,那原先定好的升聂载沉为二标火字营管带一事……”
他话说一半,就停了下来,心知应当是无望了。毕竟今天这事的起头,全是他一个人带出来,说不得罪康成,那是不可能的。
康成出神了片刻,开口道:“混成协下不是还有个标统的空缺吗?升他吧。虽然年纪是轻了点,但我看他应当是能服众的。”
高春发惊住了。
出了这事,原本以为升他做管带也难,万万没有想到,康成竟然提拔他越了数级,直接做了标统!
要知道,标统是正四品的官职,和总督府公子顾景鸿的参谋相比,虽然品级相同,但标统却是一把手,地位自然不同。顾景鸿好歹也二十六七了,而聂载沉却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
他应该是全部二十四镇新军当中最为年轻的一位标统了。
高春发不知道康成到底是怎么想的,竟对他做出这样连升数级的提拔。但自己的得意手下能受如此重用,他自然高兴,喜笑颜开:“那我先代他谢过将军了。我这就下发公文,通报全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