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重光恼得啐了一口,气这人命怎么这么大。
  徐行之单手将剑倒握,抛还给了孟重光:“怎么教你的?拿剑拿稳当。”
  孟重光心里本就郁火横生,平白又挨了句训,眼泪都要气出来了,可偏就在此时,一片茫茫血雾在主殿之上毫无预兆地晕了开来,瞬间把月光映照下的树影屋影扰得模糊混乱起来。
  孟重光脸色一变,一个瞬步上去,掩住了徐行之的口鼻:“师兄当心!”
  待翼护住徐行之,孟重光方才挥摆衣袖,那血雾受到极强灵力驱赶,如其瞬间聚拢一样又瞬间散去,唯有草叶上还凝挂着颗颗浓瀼饱满的血露,转瞬之间也衰竭成了满地深黑。
  陆御九、周北南及众清凉谷弟子早已追缉魔道而去,再加上九枝灯、孟重光、徐行之三人在此混战,更无人敢靠近这片血域修罗之所,因此偌大废殿前唯有三人对立。
  而待孟重光定睛再看时,废墟之上的九枝灯竟也已消匿了踪影。
  他恼怒得几乎要吐血,一时间甚至忘了要在徐行之面前装柔弱,破口骂道:“打不过就跑,好不要脸!”
  “不是他做的。”徐行之道,“……这是血宗招数。”
  徐行之不发声还好,刚一开口,孟重光便猛一回头,死死盯住了他。
  孟重光眼角朱砂若隐若现,兔子似的红了眼眶:“师兄,十三年,怎么回事?”
  徐行之:“……”
  下一瞬,孟重光吸吸鼻子,眼中浮出一层透明的薄光:“还有你的痣,他怎么会知道?!”
  徐行之咧了咧嘴,头痛得很。
  这突如其来的血雾之术把他的心吊了起来,他只知川上皆是魔道剑修,但若是川中还有擅于用毒的血宗,麻烦必然小不了:“先别管九枝灯了,我们去岛上巡视一圈,看有没有其他血宗。若来人只是想救九枝灯,他趁乱逃离了,于我们是大大的有益。”
  孟重光却不肯动,执拗地撒泼发狠道:“我要去风陵!他敢碰师兄,我要把他的五脏六腑都挖出来!我——”
  说到这里,孟重光总算想起自己在徐行之面前常年苦心维系着的小白兔柔弱可欺的形象,被九枝灯一通搅合,怕也是不剩什么了,脑海中又一遍遍不受控地回响着九枝灯嘲意满满的话,又气又急,愣愣地看着徐行之,眼泪汹涌着便下来了,活像是被抢了糖果的小孩儿:“师兄呜——”
  徐行之哭笑不得之余又心疼得不行,捧着他的漂亮脸蛋,照他额心啾了一口:“……哭不哭了?”
  亲过一口,孟重光的饮泣声顿时小了下去。
  他又亲了一下那秀气的鼻尖:“哭不哭了?”
  孟重光抽噎着不说话,仍是气得呼呼的,眼睫毛草荫似的垂下来,上面还晃晃悠悠地荡着几滴泪珠,更显得他眉眼浓艳:“师兄,你与九枝灯……”
  徐行之抱住他闹脾气的小师弟,心中已暗暗下定了念头:“……咱们先去找北南与小陆他们,可好?等到应天川被扫清后,我会向你好好解释。什么都解释给你听。”
  “……”
  孟重光没有否认,便是接受了这个提案。
  九枝灯业已消失,徐行之喘出一口气,勉强平定了血脉中涌动的戾意,刚刚转身,想去查看周北南他们的战况如何,那只木手便被孟重光小心攫住了。
  “师兄,以后一时一刻也莫要离开我了。”孟重光含着哭腔赌气呢喃,“我也要和师兄在一起十三年,只有你和我的十三年。”
  “十三年怎么够。”徐行之牵着他往前走,温声笑道,“十三年,一百三十年,一千三百年……我若是树,也只认你这一根藤了。”
  在群浪飞逐的海面之上,一圈血雾滚涌而出,从中渐渐浮出两个人影。
  灰袍青年甫一站稳,就对着九枝灯跪拜下去:“孙元洲护山主来迟,请山主恕罪。”
  孙元洲还是那个斯文儒雅的青年,跟随前任宗主尹亦平时忠心耿耿,尽心辅佐,跟随九枝灯亦是如此,往那里一跪,踏实得像一座山,只是脸上因为驱动灵力而凝聚的血纹未散,常人若是看他一眼,必会以为瞧见了个惨死的书生鬼。
  九枝灯似是有些疲倦,站得不如往日笔直,肩膀微微往下塌了些:“……你一个人来的?”
  孙元洲说:“是。”
  徐行之燃放的冷焰火不仅引起了应天川的注意,也同样引来了在附近办事的赤练宗的注意。
  等线报递到孙元洲手中时已有些晚了,他根本来不及清点弟子,只好孤身一人前来相救。
  好在当时殿前三人斗作一团,竟无人察觉到偷偷混迹到主殿旁的孙元洲。
  听他简明扼要地讲过前因后果,九枝灯克制地点一点头:“多谢。”
  九枝灯很少夸奖人,孙元洲不禁有些受宠若惊,但他已用行动表明了一切,不至于在这个危急关头多费唇舌表达衷心:“山主,应天川还要保吗?”
  九枝灯低垂下眼睛,似是木然地答:“保不住了。”
  孙元洲替九枝灯惋惜了片刻,又安慰道:“山主,无事。左右还有丹阳、风陵两处,我回去便将四散的魔道弟子收拢起来,巩御山防。”
  九枝灯平声答:“回风陵吧。我来安排。”
  孙元洲凝眉,他觉得今日的九枝灯与往日的不甚相同,然而具体有哪里不同,他说不清楚,只好点头称是。
  九枝灯抬手召出剑来,一步落于其上,便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道:“回风陵后,召一队弟子来送去蛮荒,看温雪尘可曾在那里。若他在,不管是活……是什么样子,都带他回来。”
  川内最后一名负隅顽抗的魔道弟子,在东方翻起鱼肚白时自行抹了脖子,剩余的一批弟子则自觉大势已去,纷纷掷剑投降。
  周北南对降俘的生死不感兴趣,把他们赶进一间屋中暂时囚禁后,徐行之来转了一圈,亲切地和他们商量:“自废功力,便放你们出川,这样可好?”
  笑意盈盈的徐行之唬得这群人冷汗俱下、战战兢兢地各自盘腿打坐后,便摇扇转出降俘殿,迎着波澜壮阔的海平面,抬手虚画出一道灵符。
  那是一封灵函。
  他清一清嗓子,对着灵函含笑道:“……曲驰,阿望,如昼。来吧,我们又有家了。”
  第113章 新旧交替
  然而谁都没有来得及高兴太久。
  因为周云烈死了, 死得无声无息。
  徐行之再见到这位平庸的长辈时,他须白面青地躺在殿间软榻上,身上倒没有什么伤口,惟在喉间有一道横贯的青紫色淤伤,伤口四周的皮肤松松垮垮,像是被人穿松了的裤腰。
  九枝灯没有杀他, 只是下令把他丢进一间空殿关押着,他手底下那些魔道弟子也没有为难于他, 因为没得到九枝灯的命令,谁也不知这位向来安分的川主犯了什么错,索性仍照着川主待遇待他, 还特意为他择了处干净的殿室软禁。
  他是坐着用衣带把自己吊死在雕花门栓上的。
  没人知道他把脖颈套在自己的衣带中时在想些什么, 但若是设身处地, 他的心思亦不难明白。
  ——若周北南为九枝灯擒获, 落了个魂飞魄散, 那自己生来脱不了干系,死去亦无颜面对亡妻,与其煎熬着等待九枝灯的惩处,不如自行死了,替北南探路去。
  ——若周北南胜了,他这样满身尘垢、苟且偷生的人也不配活着进入他们的时代,提早死去,彼此都轻松。
  周云烈死在半夜仙魔两道激战正酣时,因而等陆御九闻讯赶去, 他的魂魄已流散殆尽,再无转圜之机。
  徐行之进殿时,室内没有旁人,窗户均紧闭着,只有极稀疏的日光滤入其中。
  周北南独身一个坐在软榻前的青石地上,一身染血的藏蓝衣袍破破烂烂,雪白裤子倒是洁净,与地面相衬,劲瘦匀称的双腿宛如青竹,偏偏半盘半立,很无力地摆出了一个颇不像话的姿势,但他已没有心思去维系那一层体面。
  徐行之在他身边不远处停下,对榻上的周云烈弯腰一礼,又走至周北南身侧盘腿坐下。
  周北南开口:“……他还不知道小弦儿不在了。”
  “那很好。”徐行之说,“走的时候心里安静。”
  周北南搓着手上干结成块的血污,在簌簌的血屑落地声中,声音发闷道:“他只想图一个安静、安逸,实则什么都担不起。”他呵地笑了一声,“从小就是这样,凡事只会息事宁人,只会说‘别这样’、‘休要惹是生非’……”
  徐行之是知道的,周母亡故得早,这一双儿女,性情一个仿了其祖父周胥的暴烈如火,一个仿了其母郑娴的温柔坚韧,扶养这一对幼子长大,周云烈也算是殚尽心力,且从未有过续弦之念。
  榻上的人勾着淤伤斑斑的长颈,似对周北南的抱怨心怀愧疚。
  徐行之面露不忍:“北南,别这样。”
  这三字却叫周北南脾性猛然炸起:“别哪样?!他能干出自缢投缳的事情还不许我说?他就那么急,不能再等一等?阿望还没看上他一眼,他两手一摊两腿一蹬,把应天川这么大一个摊子扔给我,扔给一个死人?!”
  “他是你……”
  “他什么都不是!”周北南委屈得快疯了,大喊大叫着去踢床榻,“我早就不当他是爹了!哪有他这样的?哪有这样的?!”
  床榻一歪,榻上的人便从枕上滑落下来,就像是被从迷睡中惊醒了一般,周北南见状,眼中陡然亮起光来,去抓他的手,肩膀,以及歪落在枕边的脑袋,无一例外地都落了空。
  他神经质地念叨着,眼里心里都发了痴:“起来,起来啊……”
  片刻后,他被一双胳膊从后面揽住了。
  周北南以为是陆御九,狂乱中亦怕伤了他,不自觉减弱了挣扎的幅度。
  然而他耳侧竟传来了徐行之的沙声低语:“……好了,北南,乖了。”
  周北南一窒,调转目光看去。
  ——徐行之的肉身还坐在地上,魂魄却已离体,踏踏实实地拥住了他。
  周北南向来最不爱在徐行之面前示弱,一是因为此人着实讨厌,还偏生了一个记忆极好的脑瓜子,一旦吵架,陈芝麻烂谷子的琐事都能被他拉出来引经据典,二是因为他比自己年纪小两岁,人小鬼大,嘴贱又皮,更显得可恶。
  然而他未曾料想,生平第一次在徐行之面前失态,会是这般放纵,几乎成了丘峦崩摧之势。
  他倒在徐行之怀间大哭失声,反反复复地只会说一句话:“行之,我没有父亲了……我没有父亲了。”
  徐行之闭目,抱紧自己的挚友,想着他自出生以来,曾拥有过又失去的三位父亲,轻声重复道:“……好了,乖了。”
  父辈的旗帜已倒下,满天尘埃,一地鸡毛。
  后辈们擦着眼泪,扶起旗帜,迈起步子,在吹彻的寒风中,踏着血和火,一瘸一拐地走向他们的历史。
  待陆御九安顿好诸位师兄、来到殿中,周北南已止了哭泣,稳稳跪在榻边,徐行之也回到了肉体之中,替他给周云烈更衣。
  陆御九顶着张鬼面,小心地走上来牵住周北南的衣袖:“你……不要太难过。”
  周北南注视父亲的尸身,嗯了一声。
  陆御九不擅安慰人,一张水嫩的脸生生憋成了豆沙红,才走到榻边,在榻前跪下,行了一个大礼,呐呐道:“周川主,我是清凉谷外门弟子陆御九。这十三年,北南没有辜负应天川,也没有辜负您对他的教导。您尽可安心,以后……我会照顾好他的。”
  他又行了一记拜礼,忽听身侧有细碎的衣声,他侧眸一望,周北南竟是移了位置,与他并肩跪在了榻前。
  陆御九水红水红的下半张脸蛋看上去极为可口,周北南看着他紧张得直抿的唇,苍白地勾出一个笑颜:“……陪我一起磕一个吧。”
  陆御九知道这是何意,心脏便突突地跳了。他低下脑袋,足足比并肩而跪的周北南低了一头还多。
  而在将头鸵鸟似的低下后,他终于生出足够的勇气,缓缓慢慢地将手递交到了周北南手里。
  那手由于不善握剑,茧子极少,骨肉细腻,且还是十五岁的少年大小,放在周北南宽大的手心里,软肉就像是擦上了砂纸,但他却甘之如饴地往里钻了又钻,在周北南手心正中央为自己的手找到了一个家。
  “……嗯。”
  一起。
  一人一鬼执手下拜,双双在青石砖上叩下一个长头,从侧面看,像极了一大一小两只鸳鸯。
  周云烈自尽,也在某种程度上冲淡了大家乍胜后极有可能产生的浮躁与得意之情,弟子们各行其是,安静修葺着混战后满目疮痍的应天川。
  当日,曲驰带着从蛮荒里出来的十几人回到了应天川。
  周望去见了她从未曾谋面的祖父。面对榻上静卧、安然若佛的周云烈,她很难产生什么共鸣和心痛之情,而是将一颗心尽数放在周北南身上,只怕他太难过,想尽办法地同他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