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云翰唤了守在门外的小厮一声,让他将窑厂的李师傅叫来。
过了约莫一刻钟,李师傅就从窑厂赶了过来,东家这么晚急找,他不敢怠慢。
待李师傅进了书房,夏云翰便叫他看桌上的粉彩瓷器,而后问道:“李师傅觉得这件瓷器如何?”
李师傅阅宝无数,此刻赞叹的目光流连在瓷器上,由衷道:“颜色丰富,层次清晰,皴染效果极好,堪称佳品。”
“那若是选这件瓷器参与遴选,可有胜出希望?”夏云翰挑眉问道。
李师傅这才明白了东家找他来的意思,细想一阵后,道:“不敢说有完全胜出的把握,但值得一试。”
“我们夏家的窑厂,可能烧制出这等水准的粉彩?”夏云翰接着问。
李师傅十分自信,“这件粉彩胜在图案新颖,配色巧妙,但烧制上并不是太难,只是在色彩调配上需要花时间试验,若有十多天的时间,夏家窑厂一定能烧制出同样的作品。”
夏云翰哈哈一笑,“那就这么决定,就用这件粉彩参与遴选吧,这是父亲从前掌管窑厂时,烧制的器物,今日机缘被我找了出来,构图已不在了,也来不及在瓷器底部打上夏家的徽记,李师傅下去后着手准备一番。记住,这是我们夏家最后的希望,一定要收好了,在参与遴选前,不可被任何其他人看到器物真容。”
李师傅应声退下,夏云翰派了四个身手不错的家丁护送他。
邢林算是全明白了,让他盗瓷器就是个圈套,目的是占为己用。
“你如此明目张胆,就不怕范家检举?”
夏云翰搔了搔眉毛,漫不经心,“七年前,范家在夏家的退让和助力下才有了今天的富甲一方,现在该当是他们报恩的时候了。若是他们不肯报恩,那也不用怕,这些年范家有多风光,背后就有多少人惦记,我不信七年前的事情捅出来会有许许多多的人仍然愿意帮范家。再说,除了你,谁能证明我手上的瓷器是来源于范家?谁又能证明我们夏家烧不出这样的瓷器?”
“疯子!”邢林气急,摔门而出,却见到自己的妻子正附耳在旁边的窗上。
第51章
邢林虽不赞同夏云翰的做法, 但既然同上了贼船,也不愿意被其他人知道这件事情, 因而看到妻子在一旁偷听,忙冲过去掩住她的嘴巴, 迅速将她带离。
待回了两人自己的房里, 邢林方松开了手, 见夏云菲一脸不屑的模样,忙劝道:“云菲, 我也是迫不得已,事已至此, 你还是莫要声张得好, 若是岳父知道, 恐怕气坏了身子。”
“我哥给了你什么好处, 竟叫你这般听话?”夏云菲在窗外听到了不少, 知道邢林是受了哥哥的威胁, 但刚开始两人有了协同, 必然是利益相关。
邢林也不愿再隐瞒, 将夏云翰承诺的在岳父面前替他说好话的事情讲了。此时他已后悔了, 夏云翰不过利用自己而已,又怎会真的替自己修复和岳父妻子的关系,事情若败露,只怕他自己当先自顾不暇。
“你怎么这般糊涂?”夏云菲叹了口气,“父亲埋怨你当年带我私奔,一时半会儿没能谅解你, 实属正常,只要你安分守己,父亲总有对你另眼相看的时候。前几日,父亲还对我说,郎大人对你那般器重,你定有过人之处。”
“岳父真这么说?”邢林有些惊异。
夏云菲点了点头。
邢林看向她,又沉声问,“那你呢?可是后悔了,觉得当初许配的那个范二少爷,比我好?”
夏云菲躲着他的目光不说话,邢林顿时大失所望。
她发现男人身子变得僵硬,仿佛一座沉默的大山立在自己面前,忙道:“我和你的问题莫要扯到别人身上。”
邢林立即想到几个月前她和自己大吵一架,导致她留书出走的事。
“郎大人公务繁忙,我跟着他自然也难得空闲,这些年对你疏于陪伴,确实是我不对。但我跟着郎大人,也是为了将来能做大事。郎大人说过,若是有合适的武官职位,会举荐我过去。等我有了官身——”
他的话被夏云菲打断了,她的表情变得失落而埋怨,“当年我跟你一起奔赴南方,投奔朗廷的剿匪队,你说你是一介草莽,只有在乱世中建立军功,才有机会扬名立万,当时我信了你,跟着你再苦再累也没有埋怨过。可你呢?那天晚上朗廷中了水匪的毒箭,重伤难愈,正是你取而代之的大好时候,你却宁愿跑十多里路去找一个名医,也不愿做出背弃他的事情。你太重忠义,这辈子注定没有出头之日!而朗廷,这七年他不过把你当做马前卒而已,你还真觉得他会帮你?他一个朝廷三品大员,若真有心提携你,不用等到现在。”
“你一直是这么想的?”邢林大为讶异,摇着头道,“你可知郎大人为何受伤?当时我们直冲湖心岛水匪老巢,哪知水匪分拨兵力掉转头攻击我们在岸边的临时营寨。营寨中除了伤兵和伙头兵,几乎没有主力军,就算被水匪攻破,损失也不会太大。但我顾念你留在营寨,誓要返回营救,郎大人阻止我不及,在攻下水匪老巢后,即刻亲自派人来支援我,却不幸在途中中了水匪余孽的毒箭……若非郎大人派人相助,凭我一人之力,怎么可能救得了你?”
“你是说……郎大人是为了支援你,才受了伤……我的命也间接是他救的?”夏云菲明明记得事情不是这样的,“他不是在湖心岛剿匪时受的伤吗?”
“当时只能这么说,难道说,郎大人为了救我这个无足轻重的江湖人差点舍了性命么?我们是他乡投奔而来,本就和当地编军格格不入,若非郎大人器重,我连替他效力的资格都没有,又怎当得起他冒死相救……我没提此事,是以为你能明白,没想到,这么多年,你一直误会郎大人,甚至埋怨我当时未取代他?”
“我……我……”夏云菲目色慌乱,想明白后,不由也自责起来。
夫妻二人沉默了一阵,还是夏云菲先开了口。
“今天把这些陈年旧事说清楚了也好,往后你忠心效力郎大人,我绝无怨言。”
邢林双手扶住妻子的肩膀,目光变得柔和,郑重应了声好,又叹口气道:“可惜,我帮你哥做了坏事,已经是做了对不起郎大人的事了。”
夏云菲又何尝不担忧这件事,轻抚住额头,脑中极力想着可以挽回各方的办法。她既不想事情暴露后,邢林和哥哥遭到唾弃,父亲气急伤心,又不想范家遭受打击而直接与遴选事宜失之交臂,更不想两家因为这件事情再度交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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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帮助兄长选出能够资格参选的瓷器,辰轩和阿薇又再度搬回了范家。偷盗事件已经报官,果然和预料中一样,官府的调查并未产生任何助益,范家被盗的事情在业内传得人尽皆知,有同情的,也有等着看笑话的,但都不约而同更加密切地守卫住自家宝贝瓷器。
此时,辰轩正对着摆满一桌子的瓷器一筹莫展,阿薇端了刚炖好的汤过来,给他盛了一碗。
无论什么时候,看到小妻子端着食物过来,他的心情总会好上一点。
阿薇看着满桌子各式各样的瓷器,不由问道:“还没决定好吗?”
辰轩舀了一口汤喝下,缓缓道:“这些都是佳品,但始终比不上被盗走的粉彩瓷,更别说与夏家的秘色瓷对抗了。”
提到夏家,阿薇不禁道:“那个粉彩瓷,有没有可能是夏家派人盗走的?毕竟那个夏云翰,似乎一直对咱们不服气呢。”
“这个……就算真的是,我们也没办法证实,那个蒙面人,消失得了无踪迹。”其实辰轩也怀疑过夏家,范辰轶也派人去夏家那边查探过,却未发现任何异常。
这时,曲嬷嬷过来,在门口禀报,说有人派下人送来一张请帖,是给辰轩的。
辰轩唤曲嬷嬷进来,开启那封请帖,眼中顿时闪过一丝疑惑,阿薇离得近,将请帖上的字看清楚了,旋即明白辰轩为何显出异色。
“一起去吧。”辰轩忽而转头对她笑道。
阿薇忙摆手,“你自己去好了,我又没怀疑过什么,少小人之心了。”
只有曲嬷嬷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
城中一家并不热闹的茶肆前,范家的马车停下了,辰轩牵着阿薇下了车,一起上了茶肆二层的雅间,夏云菲显然久候多时,她的丈夫邢林也坐在一旁。
阿薇没想到会见到邢林,那封请帖来自夏家,却未约在夏家相见,她就模糊猜到是夏云菲。如今邢林也在,真不知道他们相邀是要谈论什么。
“让二位久候了,城中喧嚷,马车找到此处,费了些时间。”辰轩客气道。
夏云菲忙起身相迎,“是我们招呼不周,选了这个偏僻的地方,还请你们不要介意。”邢林也起身,跟着寒暄了几句。
辰轩当然知道选在偏僻处会面的原因,只怕是相谈的内容不便让更多外人知道,他一路上有过多番猜疑,只等着这二人开口了。
“二位找我来有什么事情,不如我们快些进入正题吧。”辰轩携着阿薇坐下后,当即道。
夏云菲与邢林对视了一眼,邢林朝她点点头,心里已做好准备,不管对方反应如何,他都会当先保护好她。
夏云菲得了鼓励,一直悬着的心安稳下来,昨日做了决定后,邢林没有反对,自己反而一直在犹豫,如今临了,倒是鼓足了勇气。
“二少,昨日范家失窃一事……实是我兄长安排。”
阿薇有些惊讶,想过他们家可能是盗贼主使,但想不到今天过来会听到对方亲口说出答案。
辰轩抿了抿唇,他有猜到谈话的内容或许会与盗窃有关,但没想过夏云菲会承认得这么爽快。
夏云菲见辰轩没有惊怒,心头稍稍松了口气,又将事情原委扩充了几句,只说是夏云翰仍记恨两家七年间的旧事,一时做出了冲动的事情,至于盗窃者就是邢林这件事,自然略过不提。
可辰轩怎会猜不出,之前未能锁定窃贼是夏家派出,如今既知道了,再看夏家能派出的高手,当然非邢林莫属。否则这夫妻二人怎会知道夏云翰的计划,背着夏云翰来找自己?只是他们夏家内部发生了什么,却不得而知。
“二位肯来告诉范某事情真相,范某十分感激,想必二位已有解决之道?”辰轩不禁问道。
邢林道:“我可以将瓷器从夏云翰派人看守的地方盗出来,还给范家,但还请二少你不要声张。此后一切,自有我与夏云翰交代。”
夏云菲也点点头,肯定了邢林的说法。
昨日,他们二人合计良久,决定将事情向辰轩道出。范家其他人他们不曾了解,两家又素有恩怨,只有辰轩是与夏老爷交好的,所以才选定了辰轩,也有一定把握,只要足够诚恳,或许能得到心善的他谅解。至于夏云翰那里,就老实交代是把瓷器还回去了,他也无可奈何。再说夏云菲已知道此事,就不怕夏云翰要挟邢林了。至于夏老爷那里,想必夏云翰也不至于真的想气死自己父亲。
这是他们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
辰轩却在捕捉到蛛丝马迹后,想到了些许二人未曾言说之事。比如,夏云翰盗走瓷器,却未销毁,反而派人严加看守,显然并不是想阻扰范家参与遴选这么简单。
“距离昨日瓷器被盗,已过去许多时辰。也许夏兄已在瓷器上打下了自家徽记,就算邢兄能帮忙盗出,只怕这件瓷器范家不便再用。”辰轩肯定夏云翰是要拿范家的瓷器去参选了,这人实在愚蠢而疯狂得令人难以想象,或许秘色瓷烧制失败,狠狠刺激了他。
夏云菲想起昨天在窗户外面偷听,确实听到哥哥让李师傅下去后着手准备,想必范家的瓷器上早已打下夏家的烙印,他们还真是忽略了此点。
“就没有什么办法能消除徽记吗?”夏云菲急问,她从未过问家中生意,对瓷器更是一窍不通。
辰轩摇摇头,“要消除徽记,必须打磨掉底部最外层,很容易在瓷器上留下破损。再者,留下蛛丝马迹,恐怕还会被夏兄当场反咬一口。就算徽记没有来得及打上,只怕夏兄还会想到别的方式阻扰范家。”
邢林叹了口气,直接问道:“既已无法,你不会是想报官吧?”见对方一直没有接纳自己提出的意见,邢林已不再抱有希望。他们将事情和盘托出,若对方不肯妥协,那必然顺藤摸瓜,收集证据。
夏云菲目光哀求地看向辰轩,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二位,容我回去好好想想对策,今日就先告辞了。”辰轩起身,“今日相见的事情,我会与家中保密,也请二位在夏兄面前不要露出可疑处。”
邢林听他这么说,知道事情还有回环的余地,顿时打起精神,向辰轩抱拳相送。夏云菲也站起来相送,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即使对方最后选择报官,她也无法抱怨。
待辰轩和阿薇转身出了雅间,夏云菲发现自己捏着衣角的手已经汗湿了,她看向邢林,充满歉意地道:“或许是我错了,不该盲目相信对方从前的善意会延续在这件事上……毕竟,这次夏家真的做得很过分。如果范辰轩报官,夏家只怕从此一蹶不振,父亲的病……还有郎大人对你建立的信任……”她忽而有些后悔了。
邢林握住妻子的手,“就算我们没有告诉范辰轩,遴选的时候,整个范家的人都会知道,往后的结果,只怕也不会好多少。既然做了决定,就不要后悔,就当赌一把。”他也很想知道,范辰轩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重新坐回马车上,辰轩见阿薇沉默不语,侧头问道:“刚才在茶肆你一言不发,但我知道你内心必有想法,不要闷在心里,说来听听。”
“你想当我肚子里的蛔虫?”阿薇淡淡一笑,又肃然道,“我也不知道这件事能用什么方式解决,或许报官是个很有胜算的法子,邢护卫刚才已经说了夏家藏瓷器的地方,我相信不会是骗人的,官府去搜,很容易就搜到了。可是,我总觉得这不是个好法子。”
“为何不是好法子?”辰轩倒有些好奇,“范家能追回瓷器,又少了一个对手,无论是遴选这件事,还是将来的生意。”
“我不知道,但就是觉得……不好。”阿薇想起那位慈祥的夏老爷,和刚才努力坦诚错误的夏云菲、邢林,老实说,夏家并不是所有人都和范家对立,只有那位夏公子脑子不正常而已。
辰轩呵呵一笑,伸手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我们想到一块去了,我也觉得报官不太好,那我们回去好好想想办法吧,时间……可不多了。”
第52章
两日后, 八宝楼上宝物云集,前来参加遴选和观看宝物的人络绎不绝, 实乃城中一件盛事。
朗廷在八宝楼最大的雅间坐定,坐在下首的各商家一一献上各家瓷器, 供郎大人过目。郎大人不动声色, 看完后, 只命属下将瓷器放在一旁的大桌上,又传下一位上来。
众人心中拿不准郎大人的喜好, 大都有些忐忑。
覃州府上几家大窑厂都陆续献上了宝贝,引来不少惊叹之声, 这会儿正轮到夏家了, 夏云翰听到传唤, 抱着蒙着丝绸的瓷器, 自信满满地走上前, 将瓷器交到邢林手里, 对着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 然后返回自己的位置。
辰轩和阿薇正是坐在夏云翰的旁边, 夏云翰坐定后, 侧头对辰轩低声道:“待会儿看到什么,最好别惊讶,是你们范家欠我们夏家的,你就当没看见吧,否则,七年前的事情扯出来, 对范家也没好处。”
这是警告自己,辰轩如何不明白,不过夏云翰仍旧不知道事情自己早就知道了。辰轩朝坐在后面的兄长递去一个眼神,范辰轶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该怎么做。
邢林将蒙着的丝绸拉开,绝美的粉彩瓷器即刻映入众人眼帘,顿时厅中一阵惊呼。有眼尖的人见到一直云淡风轻的郎大人似乎也眼前一亮,知道这件宝物是得了他青眼了,顿时掩不住失落,知知晓自家宝贝落了下风。
夏云翰很满意众人的表现,这意味着自己势在必得,可范家兄弟的过于冷静,又让他摸不到头脑,心里不禁怀疑范家早就知道今天的情况了,并且有了应对的法子。他不由朝前方邢林的位置看了看,露出一抹质疑的神色。
邢林却仍旧冷面如霜,并未搭理夏云翰。
朗廷目色流连地看了桌上的粉彩最后一眼,未免显露出过多情绪,仍旧让邢林将瓷器放到一旁的大桌上。这是目前为止,他在参选瓷器中发现的最精致绝伦的一件,镂空的形态婀娜,皴染的层次丰富,蝙蝠和仙桃的花纹象征福寿,纹饰绵延交缠,排布精妙,即使在官窑中,都是难得一见的佳品。
有了这一件宝物做底,即使之后再看不见其他佳品,也总算有所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