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尔巧终究是没有挨过去,苏霁华坐在殿内,能听到里头传来的,隐忍的哭泣声,还有孩童细弱的哭腔,裹挟着血腥气喷涌而出,跟浓郁的桂花香混在一起,引人作呕。
苏霁华曾听说,孩子出生时若是哭的厉害,那便是身体康健,若是哭声似猫儿般细小,那便是身子骨太弱。
贺尔巧拼了命将这孩子生了下来,她的身子本就不好,连带着孩子的身子骨也不行。
李嬷嬷精心照料,衣不解带的看护。贺尔巧的尸身被留在殿内,用冰块镇着。
晚间,苏霁华照旧是与阿宝一道睡的。
阿宝是个没心没肺的,念叨着桂花糕睡得酣沉。
苏霁华想起贺尔巧昨晚上那副痴痴念着皇帝的模样,又想起贺景瑞那张化着妆的宫女脸。她抚着自己的肚子,期盼着明日快些来到。
晚上又落雨了,苏霁华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她听到李嬷嬷跪在贺尔巧身边,絮絮叨叨的说话,宫女哭的隐忍,整个巧喜阁内充斥着浓郁的悲切。
明日终归是来了,巧喜阁久闭的殿门大开,苏霁华站在院内,看到身穿玄衣缎袍的贺景瑞缓步而来,面容冷峻,眉眼锋利,细细的柳叶眉被抹了一点螺子黛,画出眉峰,勾出隐戾。
苏霁华突兀有些想笑,但笑着笑着她就哭了。
“贺景瑞,三姐走了。”
“我知道。”贺景瑞伸手将苏霁华揽在怀里,他的身上带着血腥气,但苏霁华却并不觉得讨厌,甚至觉得非常安心。
“这是三姐自己的选择。”将下颚抵在苏霁华的发顶,贺景瑞闻到院内的桂花香。
“三姐说,她最喜欢桂花,她死后一定要将她的骨灰埋在这棵桂花树下,看着麟儿长大。”
麟儿是贺尔巧生前给腹中孩子取的乳名。喜得麟儿。这是贺尔巧用生命换来的孩子,即便代价如此沉重,她依旧欢喜。
李肃没有想到,他老马失蹄,被贺景瑞这个毛头小子端了老窝。
贺景瑞借罗翰的手养着一支从安平带来的军队,就在应天府外。
小小一支军队,李肃根本就不放在眼里,却没想到昨晚上,那支军队胆大包天的将他的东厂和西厂都给烧了。
宫里头的禁卫兵被李肃安排守在养心殿,那里放着皇帝的遗体。
所以苏霁华进宫时瞧见皇宫空荡,只是因为李肃将人都调去看守皇帝遗体了。李肃急着将太后从皇庙请回来,是想掌控太后,借着太后用垂帘听政的名声把持朝纲。
但他没想到的是,迎回来的是太后的尸身。
太后死的突然,李肃在慌乱了一阵之后顿时觉出有人在做手脚,他立刻就将目标放到了贺家。然后去冷宫请皇后。
可惜已经晚了,皇后死在了冷宫里,一尸两命。
短短几日,翻天覆地。
李肃从天上跌到泥里。贺景瑞携皇帝遗诏打上门来的时候,李肃正捏着那份伪造的圣旨遍寻玉玺。
却是不知那玉玺早就被贺尔巧交给了贺景瑞。
“贺景瑞?我就知道,能做出这番事来的,只有你。”李肃站在风火滔天的西厂前,身上穿着龙袍。
贺景瑞面无表情的举着手里的圣旨,声音清冷,却掷地有声。“李肃,你可知罪。”
“哈哈哈……”李肃仰头大笑,“贺景瑞,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是我输了,可是咱们半斤八两,你那遗诏又当真是真的吗?”
贺景瑞面色不变。“真又如何,假又如何。”终归,是他赢了。
李肃穿着龙袍,投身火海。
第99章
阳春三月, 万物复苏。
巧喜阁内,一棵木樨月桂, 枝繁叶茂。两个团子蹲在桂花树边,窸窸窣窣的啃着糕点。
一块桂花糕, 被掰成了两半,粉雕玉啄的两个小娃娃吃的满脸都是。
桂树轻动,翻身而下一人,那人穿着锦袍长靴,怀里搂着两只白毛兔子。
“贺天禄!你又从御膳房偷兔子出来了!”苏霁华推开朱窗, 气呼呼的把手里的胭脂盒朝外头扔出去。
贺天禄侧身避开, 眉峰俊朗,双眸清澈,犹如林间清涧。两年时间,原本的少年郎一下抽了身量, 整个人气势挺拔起来,沉闷着站在那里时,完全看不出是个傻子。
苏霁华提着繁复宫装,气势汹汹的往外走。
贺天禄把手里的兔子放到地上, 两个团子眼疾手快的一人搂了一只,笑的“咯咯”作响。
“天禄, 你过来, 我有话跟你说。”苏霁华瞧见贺天禄那身姿玉立的模样, 面色有些尴尬的朝着他招了招手。
原本这种事是不应该苏霁华来操心的, 但奈何贺天禄的亲母只管逍遥快活, 根本就不管人。
若不是伺候贺天禄的小太监支支吾吾的报上来,苏霁华实在是没想到这事。都十八了,是该寻个姑娘了。
贺天禄抬眸看了一眼苏霁华,没有理她,搂过一旁拽着兔子的软软就抱到了怀里。
软软今年一岁多,还没取名,一直就用这个乳名唤着。软软出生时小小一团,却没平常娃娃那般通红褶皱,就跟个玉娃娃似的,黑葡萄般的大眼睛里蒙着雾,滴滴答答的嚎啕着哭。
贺景瑞捧在手里,只觉软绵绵的不敢下力。自此,软软就有了这个小名。
“软软,麟儿,你们跟梓枬姑姑去午歇。”
苏霁华上前,捏了捏软软的脸,然后看着小东西大眼睛里泛出的水雾,有些心虚的收回了手。
怪不得贺景瑞那厮就喜欢捏软软,手感真好。而且欺负起来也好……爽啊。
“舅妈,不准欺负软软。”麟儿近两岁,说话已经很清楚。他长的像贺尔巧,眉宇又像先帝,两个都是好看的人,生出来的娃娃自然也好看。
今日是休沐,所以麟儿这小皇帝才没有早早的从被窝里被挖出来,颠颠的跟着贺景瑞这个摄政王去上朝。
不过即便是不上朝,贺景瑞每日里要处理的事情还是很多。
“舅妈没有欺负软软。”苏霁华摆手,吩咐梓枬赶紧把人带走。她的祖宗哟,这到底是谁生的女儿。
麟儿牵住软软的手,小心翼翼的带着人进了侧殿。
软软还小,走路晃悠悠的跟个白团子似得,甚至现在连说话都不会,只会“咿咿呀呀”的叫唤。
苏霁华对此非常惆怅。看来软软是像她了,她小时候要到三岁才会说话,这成为了苏霁华一个难以言说的耻辱。若是像贺景瑞那个人该多好,这么聪明,唉。
好说歹说把贺天禄带进了正殿,苏霁华给他端了一碗牛乳来,然后又替他张罗了一些糕点。
贺天禄依旧是孩子心性,盘腿坐在榻上一手捧碗,一手拿糕点。
“天禄呀,最近在玩什么啊?”苏霁华放软语气。
“打架,杀人。”
“咳咳咳……”苏霁华刚刚吃进去的一口茶差点呛出来。好吧,她知道的,天禄怎么说也是个武将,去年与贺广一道去山西剿匪,听说一个人冲进土匪窝里,取了那盗匪头子的项尚人头。
因为那盗匪头子猎了天禄的一只白兔子。
苏霁华决定问的直接一点。“天禄有喜欢的女孩子吗?”
贺天禄没有说话,两颊塞着糕点使劲咀嚼,就跟贪食的软软一样。
苏霁华叹息一声,觉得这件事任重而道远。“天禄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问这话,苏霁华原本是没抱希望的,但没想到,面前的人竟然回答了。
“毛绒绒的,可爱的。”
毛绒绒的,可爱的……兔,兔子?苏霁华瞪着一双眼,使劲扶额。她去哪里给他找只化形的兔子哦。
吃饱喝足的贺天禄一翻身,就飞檐走壁的出了主殿,把苏霁华剩下的话都给噎回了喉咙里。
算了吧,顺其自然。她要去来个美美的午歇。
巧喜阁很大,贺天禄飞出了主殿,往偏殿去。
那里是宫女住的地方。因着软软的出生,主管宫女又从外头张罗了十几个小萝卜头进来,准备调教好后伺候软软。
贺天禄跳上屋檐,看到一个小宫女举着比自己还要高上很多的竹扫帚在打扫庭院。
小宫女似是受了委屈,呜呜咽咽的哭的伤心,但她不敢出声,只敢偷偷的抹眼泪珠子,生恐被嬷嬷瞧见了又要罚她。
贺天禄跳下去,一脚踩住那大竹扫帚。
小宫女吓了一跳,大大的眼睛泛着水泪珠子,红通通的就跟只兔子一样。
贺天禄开口,“兔子。”
小宫女低头,声音闷闷的道:“奴婢不是兔子。”她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每次瞧见她就叫她兔子,但她不叫兔子。
小宫女瞧着年岁尚小,梳双髻,大概只有十二三岁,但其实她已经十五了,长的小只是因为营养不良。小宫女穿着宽大的宫装,整个被罩在里头,白细细的十分生嫩。
贺天禄伸手,戳了戳小宫女的脸。
小宫女急着往后退,但手里的大竹扫帚被贺天禄踩住了。她使劲的拉扯,憋的脸都红了。
“兔子,不开心。”贺天禄皱眉。麟儿说,哭的话就是不开心。“谁欺负你,我去杀了他。”
小宫女浑身一僵,面色惊惶的看向贺天禄。
贺天禄歪头,见小宫女不说话,拎着小宫女就跳上了屋檐。
“啊!”小宫女被吓了一跳,还没缓过神来,怀里就被塞了一只东西,软绵绵的就跟棉花似的。
小宫女低头一看,怀里是只兔子,白软软一团,尤其可爱。
“兔子。”
“奴婢不叫兔子,奴婢唤翠荣。”
“兔子。”贺天禄非常执着,小宫女叹息一声,没有再说话,只把脸埋进兔子里,良久后才抬起来,却发现面前已然没了少年的身影。
翠荣低头看了一眼脚下,登时面色惨白。
这么高,她要怎么下去啊!
巧喜阁主殿内,贺天禄找到了没去午歇而是正在练字的麟儿。
麟儿举着一只小胖手,一本正经的坐在书案后头写大字。笔锋棱角,皆有几分贺景瑞的味道。
“麟儿,怎么让人喜欢?”贺天禄跟麟儿是相差了十几岁的表兄弟,但因着贺天禄的特殊性,所以两人非常的谈得来。
“舅妈说了,要让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那一定要听话。”麟儿闷头写字,声音糯糯的带着奶音。“表哥,你是不是也喜欢软软?不行,软软是朕一个人的。”
麟儿人虽小,但因着自幼跟在贺景瑞身边,浑身气势却很足。
“不一样。”贺天禄趴在书案上,神色迷惘。大家都抱软软,他不会不开心。但是别人抱兔子,他就不开心。
他喜欢软软,也喜欢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