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找了,就当赏你的。”张来顺十分大方说。
话音刚落下,迎来盘儿不赞同的目光,张来顺本来高涨的气儿顿时泄了。他没有敢去看太子,怕主子嫌他蠢。
说得好好微服私巡,怎么把宫里的惯用话都拿出来了。
盘儿掩嘴笑了笑,将手里的篮子都塞进他怀里,走了。
还没忘拉着太子。
张来顺蔫头耷脑跟在后头。香蒲在旁边笑,本来她一直挺怕太子殿下身边这些太监的,现在才发现这些人其实跟她们没什么两样,都有犯蠢的时候。
盘儿去买了羊肉,还买了些羊杂,另买了些可以配的翘头菜,打算回去做一锅羊肉汤喝,还能烧羊肉来吃。
张来顺还算是个聪明的,从那个摊临走前,回头又拿了个背篓,那老汉没管他收钱。如今那些乱七八糟的小篮子被他一个个套好,放进背篓里的,还空出不少地方,可以装买下的菜。
这件事让盘儿狠狠地夸了他几句,因为随着慢慢往前走,她买下的东西越来越多了。指望她和香蒲拿,那是不可能的,两人也没这个力气,太子不用想,唯一能用的只有张来顺。
盘儿在一个卖鸡蛋的小摊前停下脚步。
“这鸡蛋好,你看这色泽白中透着粉,一看就新鲜。”盘儿对太子说。
这事太子可不擅长,反正自打进了这菜市,他就一直保持着沉默,就看着盘儿仿佛鱼儿入了江河,四处撒欢,看着这也想买那也想买。
他哪知晓盘儿看似市井出身,实际上经历了前世几十年的宫廷生涯,对于所谓的民间也是充满了好奇心,以及久别重逢的兴奋。
太子没接腔,但卖鸡蛋的小贩接腔了。
“大娘子眼光真好,这些鸡蛋都是最近这些天刚下的,我把我们村里的鸡蛋都收了上来,趁着新鲜拿出来卖。”
盘儿笑吟吟的,跟他一面搭着腔,一面选鸡蛋:“你老倒是会做生意,还知道把村里的鸡蛋都收上来卖,你家养了几只鸡啊,下的鸡蛋够家里吃吗?这一个鸡蛋多少文,能赚到钱吗?”
“家里能养多少鸡,左不过就是十来只,冬天鸡下蛋少,价钱也比夏天的时候高些,都舍不得吃呢,都拿来卖,也能给屋里婆娘换点针头线脑啥的。一个鸡蛋两文钱,你要是买的多,我就算你三个五文。你尽管放心,这整个菜市上就属我的鸡蛋最新鲜最大。”
太子跟着一路看过来,总觉得盘儿的话比平时多了许多,细细看下来才发现她有时候说的话很有深意。
像此时,仅通过不多的交谈,就把这农人家境以及他所在村子的情形弄清楚了。
连鸡蛋都舍不得吃,想必家境算不得好,但过得应该也不差,没看见那老农是笑眯眯的?
不过一个鸡蛋两文钱,真算得上是便宜了。不知想到什么,太子的脸色变得有点怪,那边盘儿还在和老农说着话。
“两文倒是不贵,不过夏天一个卖多少文?难道比两文还少?”
“夏天鸡蛋放不得,鸡下的也多,所以就卖得便宜,两个三文,一文一个也是卖过的。”
“那倒真是便宜。”
说话间,鸡蛋已经买好了,盘儿也没敢多买,只买了三十多个,就怕张来顺不好拿,等回去都打碎了。
这老农倒是个周全的,还送了点稻草给他们,说是把鸡蛋垫起来,也免得碎了。
盘儿往前走了几步,才发现太子没跟上来,回头看去,他面色怪怪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三爷?”
“买好了?走吧。”
“你怎么了?”
太子摇摇头,说了句没什么。
其实他是想到有一年,恭亲王因病抱恙,领的内务府的差事让他兼过一阵。下面往上递的账册他看过,他记得当时里面鸡蛋是一百五十文一个。
太子还不算太不知实务,只记得光东宫一个小小的良媛,每日分例里便有十个鸡蛋,诸如这般品级的妃嫔在宫里比比皆是,一日要耗费多少,一月又要耗费多少,宫里每月光鸡蛋一项支出,就得不少银子。
他觉得这鸡蛋太贵了。
记得当时那个太监对他说,说下这鸡蛋的鸡都是用上等谷米喂养,喝得是山泉水,吃得是最好的粮食,为了给贵人们补身,每日还要喂上等的药材不等,因此才是这个价。
当时他没想太多,只当就是如此,如今看这市井之中一个鸡蛋不过一两文钱,还是百姓从自己嘴里抠出来的,只想到四个字——民脂民膏。
当然,太子也想到宫里的贪腐之事,历来宫里就少不了有些欺上瞒下坑蒙拐骗的奴才,禁都禁不住,内务府藏污纳垢,他也早有所耳闻,却没有什么比这一次让他更有直面冲击感。
一个鸡蛋的价格敢往上多翻一百多倍,那其他别的呢?
太子有一种浑身冰凉之感,眼前闪过这一路行来,那些地方官极尽奢靡设宴款待,还有送上的那些古董字画。
一个知县年俸禄不过七十多两,一个四品知府年俸禄不过三百两,可他们随便送一副字画便价值千金。
银从何来?
不过还是民脂民膏。
看着这菜市里多数都是洋溢的笑脸,太子突然有一种不是滋味的感觉,就像是赤身裸体站在这大街上。
也因此接下来,他显得异样沉默。
盘儿观察到这一切,突然想起的竟也是建平帝登基后,大力整顿内务府贪墨之事,所以也算是心有灵犀吧。
可同时她也想到建平帝登基后,因大力整顿贪官污吏,以至于没少被人骂做心狠手辣,毫无怜悯之心。历来这世上最杀人不见血的就是文人,而恰恰也是这一帮人当着官,所以口诛笔伐全由他们。
建平帝年轻的时候,名声并不好,还是后来慢慢上了年纪,手段变得更圆滑隐忍,这一切才渐渐有了改善。
因为这档子事,菜市自然逛不下去了。不过东西也买的差不多了,一行人就往回走。
盘儿笑着跟太子说:“其实咱们南方的普通百姓日子挺好过的,地方富裕,连带百姓的日子都好过。一年有两季稻,就能收成两次,就好比方才那老农,也就农闲时出来做做小生意贴补家用,一年的收成加这些零碎也是够嚼用的。”她这是有意开解他。
“两季稻?”
“第一季是三月种,小暑收,第二季是大暑种,十月收。不过据说好像得气候温暖的地方才可以,北方是种不了的,所以我听说南方的百姓日子比北方百姓好过许多。”
太子陷入沉思中。
这一切都是他以前从没接触过的,百姓以何为生?自然是种田,可怎么种,他并不知晓,他只知晓百姓种了田,是要缴苛捐杂税的,朝廷只管收税,而这些东西到了他的眼前,则是一个个数字。
这些数字是由何变来,为何偶尔会多,偶尔会少?下面报上来某年某地旱涝,上面只用管——哦,该免赋税了。
却从来没有想过,为何有些地方丰收,有些地方歉收,为何歉收,什么原因造成,可有补救的方法?
在今天以前,太子都有信心自己日后若是登基,一定能当个好皇帝。可现在他却犹豫了,他自诩学富五车,通古博今,实际上不足的地方太多太多。
不过同时他也是庆幸的,因为他的发现的早,还有补救的机会。
他突然觉得今天这个菜买的不错,以后可以多出来买菜。
作者有话要说: 鸡蛋的事有实例的,清朝什么时候不记得了,应该是末期,好像是哪个王府还是宫里,鸡蛋一个二两银子。这里缩小了很多,因为面面也觉得二两一个的鸡蛋太贵了,太不可思议了,不过事实证明只有你不敢想的,没有人干不出来的。
第47章
就在太子陷入深思时, 盘儿也在想一个问题,她到底要不要多说几句话。她知道太子会专门微服私巡来到扬州, 必然有其目的。
什么目的?
扬州除了盐, 大抵也没什么事值得堂堂一个太子关心了。
盘儿不知前世建平帝是何时起了整顿盐务之心, 但她知道这件事是他年过五十才找到恰当的时机着手,他布了一个很大的局,其中牵扯之广她不过管中窥豹,但事情却牵扯到她的大儿子魏王宗钺。
魏王就是通过盐政改革才认识日后的魏王妃,她的儿媳妇方凤笙, 甚至陈皇后所出的太子倒台, 也是因为此事。虽然这件事魏王牵扯的并不深,但她心里明白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
若是此时由她插手,提前引得太子对两淮盐政上心,会不会改变以后的格局。
那到时候她的儿子儿媳妇,乃至她两个可爱的小孙孙小孙女,还会不会出现?陈皇后所出的太子还能不能倒台,她的儿子还能不能坐上皇帝的位置?
这一切牵扯的实在太广了, 至少盘儿目前没办法做出决断。
可恰恰也就是在这时,从不远处的街角走出来一个灰头土脸的青年, 他穿一身石青色的棉袍,却是歪歪斜斜套在身上, 像被谁拉扯过似的,他一面一瘸一拐往外走,一面回头冲某个方向吐口水骂着什么。
一个不经意地抬头, 他看到这个方向,下意识愣了下,喊了句什么,但对方并没有听见,很快人影就隐没在人群中。
盘儿回头看了看。
太子问道:“怎么了?”
盘儿摇了摇头,说:“走吧。”
她方才似乎听见有人在叫她,可她打扮成这样,谁能认得出来啊。当然也不是没人认得出来,不过认得出来的那几个人都在城北,平时根本不会来这种地方。
因为宅子离这里不远,两人是一路步行回去的。
蒋奕带着几个彪形大汉跟在后面,看着背着背篓被累得气喘吁吁的张来顺,以及走在前头的落魄书生打扮的太子,以及市井小媳妇打扮的苏奉仪,脸色之怪也算是平生仅有了。
不过他今天受到的惊吓,也是平生仅有。
回到宅子,盘儿就兴冲冲让人抬着她买的那框东西去厨房了。
晴姑姑厨艺还不错,什么菜都能做几个,但最精通的还是南方菜系。她翻了翻背篓,心里已经中午定好要做什么菜了,反正就盘儿和太子两人吃,出门在外一切从简,四菜一汤就够了。
剩下多余的,她和香蒲青黛还有张来顺吃,至于其他人,那就不关她的事了。
盘儿说要做一个羊杂汤,羊杂这东西好吃但不好洗,晴姑姑和盘儿都没洗过,最后还是香蒲把羊杂端到井边去洗,青黛给她打下手烧热水什么,盘儿则跑去折腾她买回来的陶罐。
扬州人冬天有喝羊杂汤的习惯,浓浓一碗羊杂汤,上面撒些香菜碎,好喝又去寒气,一般都是烧火的时候用陶罐来炖的,所以盘儿专门买了个陶罐。
不光有陶罐,还顺带了几个粗陶的碗,大的小的都有,用来装菜装汤都不错。晴姑姑看了,笑话她找这种野趣。
可人生漫漫这么长,不自己给自己找点乐子,那有什么意思。
就因为这罐羊杂汤,和几个陶罐陶碗,盘儿折腾了一上午,粗陶的物什用之前要先抹油浸一浸。这法子还是香蒲告诉她的,普通的农户肯定舍不得这么弄,但谁叫盘儿就是拿着来玩。
午饭做好了,都是普通的家常菜。
一个东坡肉,一个肉片炒茭白,一个青菜烧豆腐,一个羊肉炖萝卜,还有一条清蒸鲈鱼。中间摆了一大碗浓白浓白,上面点缀了些香菜碎的羊杂汤。
太子看着桌上的粗陶器物愣了一下,旋即想起这是之前盘儿在菜式上买下的。他以为她买来就是个捎头,没想到竟会拿上来用。
“这汤是我做的,爷你多喝两碗,”盘儿指了指那羊杂汤,又见他盯着菜碗和饭碗不动,“这些碗用来装饭装菜都挺好的,你别看着不好看,其实可干净了,我洗了一个上午。”
“没有嫌不好看,就是看着有点奇怪。”
确实奇怪,宫里的用的器物一切都尽善尽美,官窑里最上等的那一批首先送到的就是宫里,太子还从没有用过这种连釉都没上的粗陶碗。摸着不是触手生温,也不是细腻柔润,而是涩涩的。
想到普通百姓都用这种器物,太子倒也不排斥。方才他回来反思了一下,他现在欠缺的就是对下层百姓的认知。因为站得太高,看得太广太大,自然也就忽略脚下最基础的地方。
太子端起碗,率先喝了一碗盘儿做的羊杂汤。
一尝之下,味道竟然不错。
几乎没有放任何多余的佐料,自然也不像宫里炖个汤里面都要丢点药材什么的,以至于喝在嘴里都是药味儿。
就是很纯正的羊肉汤味儿,但去掉了膻味儿,又放了些胡椒,格外鲜美。
“是不是觉得很鲜?还记得我顺带买的那两条小鱼吗?都丢里面一起炖了。是谁说的,一个鱼一个羊,合在一起就是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