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他的上一次见面不过半日之前,与他数万年如一日的过往还在眼前浮现,他说过要娶她也还没有娶,如今怎么可以不声不响就离去。
恢弘的银色神力瞬间将整个雍圣殿包裹了起来,光源之处,仿佛将空间撕裂了那般出现一道裂缝,墨色人影仓皇起身钻进了裂痕处,没了人影。
白晔,你若是这么死了,我会恨你的。
☆、汹涌灭世劫
往生海的上空干净得没有一片乌云,冰封的海面绵延数万里,整片海域平静得没有半点生气,森冷的气息侵透方圆千里,仿佛冰川世纪到临。
苍茫往生海上,浩渺天地间,白晔傲然立于虚空,一身月色衣裳,与天海同色。
冰面从往生海中央开始裂开,从最初裂开的一个角开始呈网状向四周蔓延皲裂,像被推倒的城墙,牵一发而动全身,由里及外,由上及下,海底暗流的汹涌咆哮,已然依稀可闻。
白晔伸手凝了一道神力,淡淡紫光的映照下,整只手掌都显得苍白。
不过半日前,他还亲手为她烹茶,也是最后一次了。
他笑了笑,神光笼罩全身,以极缓的速度向四周蔓延开去,紫色的灵光像流动的水纹,镜像中,他依稀看见了曾经的她,和自己。
曾经的他,在她下凡历劫修炼的十万年间为他守住三界,为她护住轮回之路。
曾经的他,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细心留意着她喜欢的一切,她的喜好,他甚至比她自己都清楚,她不好意思去小仙君那要的东西,他都会厚着脸皮去要过来变着法子送到她面前。
曾经的他,时不时便擅离职守假公济私到往生海溜一圈,有一段时日往生海的蚌精都不敢出来,锲而不舍寻了几千年才凑了二十颗珍珠,磨成一样大小,细细串作一串,寻思着找个合适的机会送给她。
曾经的他,眼睁睁看着她和众神祇一同为救苍生而陨落,上天入地寻她的灵魂,只要有一丝希望便奋不顾身,终究只是一次次失望。
所幸,他找到了,她回来了。
他隐瞒下地仙灵境发生的事,狠下心让她守人间道千年,不过都是为了今日,为了有足够强大的神力,替她护下苍生。
额间紫色印记泛出灵光,像刀刻的一般,带着一道重叠的浮光,他的背后同时现出了一个巨大的上神印记,与额间纹案一般无二,紫光流溢,古老庄严。
强大的神力不知是从那印记身上发出,还是从白晔身上发出,随着一声滔天巨响海面彻底裂开,海水翻涌而上,整片海域笼罩在紫色神光之内,汹涌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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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涌的海水像狂怒的巨兽,方圆数百里所到之处皆被淹没,三界九州江河逆流,山洪冲毁山体,湖泊两岸决堤,三界生灵颤栗,遥遥望着往生海上空业火般的彤云,由心底生出末日来临的恐惧感。
八万年前仙妖大战时天劫降下,毁天灭地之势比这更胜十倍,远古凶兽尽葬往生海,仙妖二界死伤无数,最后是兮扬上神领着一众神君以陨落为代价护下了残破的三界。
今日这场降临得没有丝毫预兆的灾劫,三千世界芸芸众生,漫天神佛,济济仙妖,所能做的,不过是翘首以盼,盼那位八万年前救世的主再拯救一次苍生。
四海的海底升起旋涡,靠着往生海最近的南海已经被席卷得天翻地覆,海底龙宫坍塌,龙王携阖族老幼奔走,海面上浮着的死鱼死虾不计其数。
九重天宫容纳了太多逃难而来的仙君,却并没有因为人多而热闹起来,天际威严的神力压得他们不敢高声说话,闭关的天帝天后没有动静,元胥负手立于凌霄殿前望着远处,常合静静站在他身后,静默不言。
妖界经历惨重伤亡后正在进行势力重组,老妖皇长子尚且年幼,被羽族魔君矢屿扶上君位挟持着,妖界各族颇为不满,近日一直争吵不休,今日却被往生海传来的震慑灵魂的咆哮声震慑住,望着天际火一般的红色,难得地休了争吵。
冥府素来幽暗,今日却比往日亮堂了些,府界上方悬着的月亮比以往都明上几分,自从扶婴帝君前来坐镇之后厉鬼再没敢作祟,今日不知怎的又怪叫起来,一声凄厉过一声,直叫得鬼差们头皮发麻。
在幽暗静寂处打坐修炼的扶婴突然睁开了眼睛,左手掐算了几下,面上露出担忧的神色,她临走时交代了常合和元胥无比将往生海附近的仙君们劝走,不知他们做好了没有。
白晔未曾告诉过她这么做的原因,她便也没有再追问,照着今日这动静,三界但凡不是脑子摔坏了的人都能猜出来。
“只愿,一切如你所愿。”
扶婴低低呢喃一句,闭上了眼睛,周围红光更甚,不消片刻神力笼罩冥界,将这来自往生海的不安平复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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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际的彤云红得像业火烧灼那般,往生海的滔天海水倒映着红色,宛如咆哮的岩浆巨兽,原本冰封在海面上的尸骸早在海水的撕扯拍打中断裂粉碎,海底暗处沉寂了八万年的东西被翻上了海面,又被卷打下去。
海底深处传来呜鸣的声音,整个天地都被阴森诡谲的气息笼罩,可怖得仿佛下一刻就会被这海水淹没,三界不存。
天地之中,灾难面前,无论仙妖,皆卑微如蝼蚁。
或嘶喊逃命挣扎着逃离死亡,或静立无言将希望寄予救世之主。
天与海之间,白晔的身影渺小得如同沧海一粟,可从他身上发出的恢弘神力,确确然拂遍了三界。
往生海翻涌不息,波涛的怒吼声愈加强烈,卷起百丈高的海浪气势汹涌往岸边拍去,却只往陆地没过了二百里方圆,这将陆地变成汪洋的庞大气势,竟被二百里外横亘的不过千丈的高山阻挡。
瞧得见情势的仙君都清楚,往生海的滔天架势哪里是这千丈高的仙山所能阻挡的,皆是因为白晔神君在阻挡罢了。
随着神力的增强,往生海的湮灭天地的去势被压制了些,狂兽咆哮一般的声音带有不甘和绝望,渐渐小了几分,仙君们瞧着这动静不禁大喜,望向白晔的眼神更加尊崇。
白晔眼中的紫色印记变得极淡,连同身后图腾般的印记也变得极浅极浅,周身燃烧起紫色的火焰,呜鸣着似在哀泣。
古时司有神职的上神都有属于自己的印记,神力的颜色越淡越接近透明便越高深,而印记则相反,印记的颜色变得浅淡,便说明神力损耗过多,若是淡得连彰示身份的上神印记都消失了,那么离消散便也不远了。
他的脚开始变作透明,庞大恢弘的神息正在一点一点消失,咆哮的海面慢慢变平静,恍惚之中,似乎看见银色的流光划破了苍穹,在褪了色的彤云前留下一道白色的痕迹。
确认前方站着的人确然是兮扬而非幻觉的时候,他轻轻笑开,淡得如雪一般的长发虽衣袍一起被风吹动,他的生命此时脆弱得如风中的残烛一般。
“我以为我的神力会不足以平息此次劫难,想不到竟然正正好。”
“为什么?我们可以一起平息这场灾难为什么你要瞒着我自己扛下来!?”
白晔摇了摇头,苦笑道:“不可以的,万物皆有法则,这场灾难千年前就预示了会降临,要么三界被往生海淹没,要么牺牲一位神祇护下三界。兮扬,祖神虽然归于虚无了,但这三界发生的一切他都是知道的,远古凶兽复生一事仙妖二界损失惨重,妖界魔君所剩无几,但仙界还有我们这些上神在,三界是不平衡的,天地法则不允许这种不平衡,因而必须有一个神祇也牺牲。”
“你胡说什么!”兮扬厉声呵斥,想要上前却只能止在离他百步远的地方远远望着,往生海方圆数百里外都是结界,凭她的神力到了这里也不能再往前。
“白晔!你将这该死的结界打开!”
“兮扬!必须有人牺牲,仙界之中有这个能力的不过你我,八万年前我眼睁睁看着你为三界殒世,这次我不能再让你从我面前消失一回。”
“那你就要让我看着你从我面前消失吗!白晔!你混蛋!你给我串的珠链还没亲手给我戴上,你答应要娶我也还没有娶,你怎么可以……白晔!!”
兮扬怒斥的声音被一声撕心裂肺的唤声打断,紫色的火焰将白晔完全吞噬,烬火之中,他的身体完全变成了透明,看向她的那一眼,决绝、凄然。
往生海几乎在刹那间安静了下来,海面的浮物慢慢沉入海底,缭绕的仙气氤氲其上,无波无澜,天边红云退尽,夜幕降临,万籁俱寂。
兮扬望着白晔化作一缕飞灰,脑中顿时变作一片空白,耳边寂静无比,仿佛连呼吸都没有了意义,残存的意念强行将阻隔的结界打破,几乎是瞬移到了白晔面前,伸手却抓不住消去的紫烟。
绝望的吼声响彻天地,片刻之后,恢弘的银色神力在往生海亮起,瞬间将夜幕照得如白昼一般通明。
☆、静侯君归矣
兮扬近来常做一个梦,梦见远古大混沌时期的那一日,七音神神秘秘领着她进了宫殿的密道,密室里点着几只喜庆的红色蜡烛,正中央立着一只方方正正的及人高的大鼎。
“这是什么?你铸这么个大鼎是要去抓凶兽来烹食?”兮扬围着大鼎转了一圈,十分鄙夷地看着她。
实在不是她要和七音斗嘴,她虽然做神仙的资历尚浅,但这三界九州的宝贝见得可是最多的,七音这大鼎铸得实在是难看了些。
“什么烹食!你别看这鼎相貌丑陋了些,却是我钻研近万年才铸出来的宝贝!便是灰飞烟灭的神仙,只要在魂魄散尽之前用此鼎将魂魄聚起,用神力养护,便能生死人肉,重回世间!”
“真有这么厉害?”兮扬听着她的说辞只觉得是夸大,虽然她时常捣鼓些宝贝出来,但是让魂飞魄散的神仙重临世间,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你可还记得当初将摄魂珠和镇魂翕交到你手上的时候,你问过我既有摄魂镇魂,为何没有聚魂之物,可将散去的魂魄聚起?”
兮扬仔细回忆了一番,确实有这样的事情,遂点了点头。
摄魂珠与镇魂翕本是祖神神力所锻造,兮扬诞生之后历十万年劫难修成正果才从七音他们手上接过这两件宝贝,当时觉得这东西新奇,确确然问了这么一句话。
“我当时回答你说神界的结魂草有结魂塑魄之效,因而并未有这样的法器。”七音用手托着下巴,也在回溯当初的事情。“我后来想想,觉得你的话说得很对。结魂草虽有结魂塑魂之效,但生死白骨这些话也只对那些修为低的小仙和凡人起效,若是哪个神君损了魂魄还可以用结魂草,可若是魂飞魄散了,结魂草再是厉害也没办法再变回这个人来,何况采摘结魂草可是要遭反噬的。于是我花费万年经历,用了数万年的修为铸了这鼎,就为了有朝一日能救谁一命,自然我是不希望有这样的一日的。”
兮扬惊得张大了嘴巴,她平日里总是鄙夷七音做的东西又不离身地带着,嘲笑她只会做些小玩意儿,想不到她居然记得许久之前的话,铸出了这么一口大鼎。
这样看着,倒是觉得这鼎好看了许多。
“七音,这鼎你可是要送给我?”
“这是自然,不然叫你过来做什么。这鼎,除了你,谁我都不舍得给,不过你可得记住了,我毕竟不是祖神,这鼎只能用一次,一次过后可就和普通的鼎无异了。”
“啊——只能用一起啊……”
“一次已经很了不得了!我数万年的修为,换魂飞魄散着一次重生的机会,这是逆天而行的行为,搞不好我得遭雷劈!不行!要是天雷劈下来我可要到你的雍圣殿躲着!”
“知道了知道了……不过天雷要是要劈你我的雍圣殿也护不住你啊……”兮扬白了她一眼,得意洋洋将大鼎缩小装进了乾坤袋里。
“对了,你给这鼎起名字了没有?你把它铸出来也算是它的娘亲了,给它起个名字吧?”
“谁要当一口鼎的娘亲!你不要出去胡说,这样就更没有人敢娶我了!”
“我不说也没有人敢娶你的!叫它聚魂鼎怎么样?会不会太俗?”
“随便你……”
“那就叫聚魂鼎吧,我懒得想名字,你这亲娘也不起。”
“我都说了随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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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音,谢谢你。
谢谢你给了我一次救白晔的机会,不至于眼睁睁看着他从我的眼前消失而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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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圣殿后山,兮扬正蹲在大树下,给新栽的花埋着土,手上的湿泥土沾了道在脸上,与一身古袍穿戴严整的形象格格不入。
若离得近一些,能瞧见她用来栽花不是花盆,而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刻着丑陋纹案的不足半膝高的四足鼎。
常合挺着个孕肚站在她身后,表情跟着她埋土的动作逐步变得扭曲。
“我说兮扬神君,你确定你要这样拿聚魂鼎来栽花?今日种下一颗种子,来年结出一个白晔?”
“有什么不可以?用他的元神长出来的花肯定时间绝无仅有!再说了,我将神力都用来修补他的元神和魂魄了,不赶紧去闭关修炼等他活了可不就得骑在我头上了!我用了两百年聚起他的元神,这鼎将他的魂魄修补齐全再塑出躯体,少说得千年,这千年我的神力化作真火不灭,须得有什么东西在我闭关的时候做个掩护。”
“说到底其实心底里还是护着的。”常合打笑她,接下一记白眼之后,继续若无其事正色道:“不是我说,你慢慢用神力养着就是了,犯得着一下子将毕数神力都放进去?你就不怕万一他活不过来呢,毕竟这事从来都没有过。何况,你现在这样,万一妖界起了歹心你连应对的能力都没有。”
“就是因为从来没有过,所以能快则快,倾我所有,万一他回不来,我也不会因为没有做好哪一处而后悔。”兮扬从站起身转过身来直面着她,施了个法术将手上脸上的泥土都变干净了去,整个人看上去又是清清冷冷宛如高空的明月。
“至于妖界,就不用担心了,妖皇死了,妖界的魔君也所剩无多,虽然这两百年已经安定了不少,但权力更迭明争暗斗,他们自己都自顾不暇,哪里会来管仙界,更不敢到我这雍圣殿来。再说了,我现在虽然失了神力,但护体神力也不是说破就能破的,想近我的身也不是容易的事,何况……”
她笑眯眯拍了拍腰间的乾坤袋,这东西几乎每个神仙都会有一个,或为袋,或为壶,或为鼎,都是作容纳的容物,本领越大将乾坤袋做得够大,东西自然装得就多。
兮扬的乾坤袋容量之大,从来没有人窥得见底,里面的东西千奇百怪,层出不穷。
她年少的时候在仙界有一个“小恶霸”的称号,凡是看上的宝贝不论有用没用都喜欢弄到手,可偏偏那些个送上来的堆满了屋子的大多却是她看不上的。
她那乾坤袋里的宝贝无非三类,一是送上来的东西里边有意思的好玩的装进袋里随身带着,一是七音绵婳他们给的宝贝,还有便是她瞧上了偷来抢来的。
不论是哪一样,随随便便都能让来犯的人从雍圣殿滚去往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