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广昌全倾覆灭,上海广昌受其牵制苟延残喘,迄今两家纱厂还未重新复工,如果再掏空这五十万银钱,那广昌……广昌可就真完了!
  林凉哥一辈子的心血,果真要生生毁在她手里么……
  她大睁着眼睛,木然的瞧着头顶的天花板,有人过来抱住了她,将她拽在怀里紧紧抱住,陈芃儿急痛攻心,呼吸急促泪流满面,脸贴在他的怀里,泪水很快浸透了他的衣服:“安哥哥,我该怎么办啊?”
  他安静的看着她:“芃儿,你总是容易忘记,你还有我。”
  青帮、洪门、海龙,上海滩三大帮派。
  但据阿水带回来的消息,英奇的失踪,并不为其中任何一家帮派所为。
  孙水镜也不再避讳陈芃儿:“总觉得,这事还是跟咱们的事儿有关。”
  “广昌在上海这些年出厂的棉纱约占了市场的七八成,即便是大昌之前的军服织造,也大都是用的广昌的棉纱广昌的布。但大昌从几年前就不甘心只做军服成品这一块,和叶家联姻便是第一步,然后借了叶家的资产,开始自己筹备建纱厂。但上海滩纱厂虽多,却也不是说建就能建的,机器、纱锭、技术、甚至工人的培训都急需人力物力以及时间,这大昌却是一上来就有气吞山河之势,去年军服染色事件便是个开头,完全要把最大的对手广昌给一气打压下去的劲头,好做到它自己一家独大!”
  “但如果真是从生意上互相倾轧来说,大昌的胆子未免也有些太大了些。我们得到的线报,晋笑南和日本军部在香港偷偷会晤多次。这大昌本来做军服起家,整个华南区的各路兵马,包括一半北伐军的军服都是大昌所出,油水绝对可以,军方背景也不可谓不深厚,结果大昌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要做什么纱厂,总叫人觉有些莫名其妙。而晋笑南几次三番的和日本军部私下密会,难道也是想接日本军队的生意,为他们在满洲的关东先遣军做军服???”
  此话一出,连孙水镜自己都觉得可笑,嗤笑了两声:“不可能!其中必有蹊跷。”
  陆安扶着陈芃儿坐在沙发上,道:“现在大昌的凤凰火势头正足,风靡上海滩,大昌凭此又赚了个盆满钵满,而广昌现在完全失势,两家纱厂都还没有复工,各区的门店也才才重开张了不到一半,销的还都是旧货,完全不能与大昌抗衡。而大昌趁此机会,已经把市场上棉纱和生布的份额给抢去了一半。”
  陈芃儿在一开始的错乱后,终于冷静了下来,她雪白一张脸,看上去尤为憔悴,却是硬撑着精神,问道:“你们都在怀疑大昌……可,可它都已经得到了双宫的配方,凤凰火也卖的这样好,广昌现在就像安哥哥所说,元气大伤,还未恢复,根本没办法与他们抗衡。他们……他们为什么还要绑英奇?”
  其实,还有话在她胸口盘恒却没有说出来——那就是,既然英奇已经为他们偷到了配方,那为什么大昌还要恩将仇报,又绑了英奇?
  难道,他们是非要用这五十万白银把广昌逼进绝路,永无翻身之可能?
  陈芃儿以前跟着韩林凉,向来也信奉生意场上以和为贵的信条,林凉哥曾说过,其实做生意,赚多赚少都无甚关系,重要的是和气生财,叫大家都有饭吃,人脉和交情都要护好,这样生意可以做的不大,却更稳固长久。
  可,可为什么,为什么?
  这样,不是为商之道……
  陆安捂嘴低咳了一声,揽住她的肩,柔声道:“芃儿,你累坏了,先上楼去睡一下,千急万急,还是得把自己身子护好。你放心,不会有事的,再有消息,我就去叫你。”
  陈芃儿的确昏昏沉沉的厉害,额头发烫如火烧,四肢却冰凉僵硬,这个节骨眼上她不能让自己生病,所以她想了想,顺从的点点头,陆安起身推门唤了守在书房门口的阿菊,好生叮咛了几句,阿菊扶着陈芃儿一步步上楼去了。
  书房的门一关上,陆安温煦的面孔顿时变的平静而冷静,眼睛投向孙水镜:“你也这么认为?”
  孙水镜面色肃穆:“这分明就是一石二鸟,五十万银子绝对立时能把广昌的家底给掏空,而他们要求只能少夫人一个人去交钱,恐怕,不光英奇换不回来,少夫人一去,他们手中又会多一个牵制你的砝码。”
  第七十八章赴约
  第七十八章赴约
  
  西郊大生纱厂废址。
  大生纱厂,清末创办的第一家私营大型的棉纺织企业,当年在“设厂自救”的浪潮中开始筹办,官家作价25万两白银,另集商股25万两,官商合办,全厂共有40800锭,占了当时全国纱锭总数的11.9%,曾是江浙一带最大型的纱厂,且有官家护航,方圆五百里内不得再建第二家纱厂,不论大小。但一战后,日、美、英加紧向国内倾销商品和输入资本,占领市场,使大生受到严重打击,再后由于天灾,军阀混战和经营规模过大,出现亏损的资金周转不灵,大厦倾覆,只不过一夕之间尔。
  而现在,这里只是一片荒废地。
  雨已经不下了,初春的雨后,空气很潮湿,天空铅色的云块大朵大朵的压顶,看不见太阳。
  车辕在泥泞的地面吱吱呀呀,行进的很慢。这是一辆很不起眼的骡车,弓起的车篷,用竹篾子简单的笼着,钉着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土布。
  陈芃儿坐在车头,两条腿垂下去,白棉袜上溅满了泥点子,双手抄在袖筒里,捏成了拳头。她往身后的车篷看了一眼,车篷里整整齐齐码放着十多个箱子,每一个都沉重的非单独人力可以提起,所以这辆车的骡子行进的异常吃力,即便是头壮年骡子,走两步还是嗤嗤的鼻孔里直喷着白气。
  但是她知道,这码放规整的十几个箱子,除了最上面的几个箱子里放的是她从银行和票号兑换处来的银子,下面的所有箱子,盛满的都是铁渣土。
  一声刺耳的鞭哨在耳边噼啪烈响——赶车的汉子手腕抖动,三米长的鞭子在空中绕了个鞭花,击打在路旁的一块青石上。
  嗤嗤喷着白气的骡马颈毛炸了一下,低头挣命赶路。
  那汉子肤色黑黑的,头戴毡帽,看不太出年纪,脊背微微佝偻,可是袖口处露出的一双手,青筋毕露,一眼望去力道遒劲。此刻唇角微挑,似是还算满意骡马的出力,鞭柄顶了下帽子,朝一旁吐出去一口浓痰。
  他一路上连半句话都不曾与她闲聊,除了挥鞭子便是不停的吐痰。可陈芃儿知道,此人一定不可小觑,是陆安特地请来的一个“人物”。
  本来陆安还找来了一个女人,一个与她身材十足相似,发型衣着更是仿的一模一样,容貌虽有不同,但脸型五官还是像了六七成,稍加打扮,便是平时与她相熟的人,也十之八九会错认。
  她知道他什么意思,但她执意不肯。
  本来银子就已经被铁渣土掺了假,当下只能听他们的安排放手一搏,可如果仅靠这样一个“替身”,更是险上加险!
  但凡对方一眼认出那是假扮的“她”,那一上来的境况就会糟糕透顶。而如果是她出面,最起码还有把握与对方周旋一二,最起码,得让她看见英奇好端端的,才能见机行事。
  陆安其实何尝不知道用替身的危险,可是他绝不愿意再一次,再一次眼睁睁看她迈入险境。
  陈芃儿一双眼睛通红,手攥紧了他的手微微颤抖:“安哥哥,林凉哥把广昌交给我,我绝不会对广昌不管不顾,可我也绝不会放弃英奇,他是我弟弟,你就让我去吧。”
  她一双睁的大大的眼睛熠熠生辉,闪过一道明亮的光:“还有你在身后护着我,不是么?”
  骡车一直驶进最大的一个废厂房,房顶早塌了,天空浓铅色的云团低到似乎弄压到人的眉毛。四周很静,静到可怕,只有骡马终于喘过一口气,低头啃咬着地上的草叶,一阵沙沙的咀嚼声。
  一个个的破木砖瓦组成了荒芜的废墟,楼倒屋塌,伤痕累累,再没有了原来的光彩与华丽,只剩下一片空白和满目灰色的破旧。
  赶车的汉子坐在车头,长长的鞭身绕在手腕上,隐藏进袖筒里,照旧间歇的咳两声,吐几口痰,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杆水烟袋,白铜的壶身,烟嘴是用金镶嵌的翡翠,温润明亮的绿意一闪而过,便“咕噜噜、咕噜噜”旁若无人的大口吸起来。
  他的闲适给了陈芃儿一点儿的安心,她跳下车,平底的黑皮鞋踩在早就长满了草和苔藓的青砖地面上,昨个刚落了雨,打着滑的粘鞋底,她环顾四周,走了几步,奇怪的是,相比于刚知道英奇被绑时的慌乱,她现在有一种奇异的镇定。
  她想起自己将刀刃扎入那个穷凶极恶的男人的喉咙,然后横向找到大动脉狠狠一刀豁开的时候,他的血那样热,那么稠,可她一点都不怕,就像现在,她右手抚在胸前,隔着衣服,指尖依旧能摩挲出此刻正紧贴着她皮肤的,那片小东西的形状。
  那是她的白玉片。
  红绳所系的白玉片,仿佛整块的冰里浸着水,洇着烟,微微透着明,似乎经无数人手摩挲过的那种温润,又像是少女身上最柔嫩的肌肤。
  她双手小心翼翼的捧着它,转头冲他笑:“你看,我有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