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三十九岁,有一个三岁的长子,一个在医院被判下死亡通知的幼女。依旧是冬日,他的孩子在日光中被天使相拥去了天堂,见了她的姐姐。
  命苦的一对姐妹儿,宋老爷子心如刀绞地前后送走了她们,在怅然的痛苦边缘,看着自己最后的孩子,暗下决心想要将他好好培养长大。
  他一生有三个孩子,最后活到成年的只有一个儿子。但这儿子实在不算争气,他既不像父亲有着过人才智,在商业上的机敏警惕,又没有母亲对艺术的出色才能,他只是个平平凡人,除了遗传了张来自父母最优秀基因的面庞外,再无任何特殊之处。
  有着张堪比港界一线明星的脸,宋恒池收到不少男女的爱慕表白,他天性浪漫,虽万事平平,却因为张脸而惑人心神,这张脸也给他带来了很多便利。
  不管是在情事上,还是在其他方面。
  因此,宋恒池在二十出头就与一个貌美的教师生下宋祁,又在三十多岁与一个混血模特生下宋渺。
  宋祁与宋渺并非同父同母,但却比任何同父同母的兄妹还要亲近,她几乎是被他养大的——宋老爷子在她出生不久就进了疗养院,也没有精力再像培养宋祁般养大她。更别说,在她六岁时,宋老爷子就急症过世,而在此之前,宋老太太也早就因脑血栓偏瘫,不能言语。
  两位老人就算是再怎么疼爱两个孙孙,也因为各种限制,难以表达自己的爱意。
  宋祁被宋恒池丢给自己的父母养大,宋渺被他丢给了宋祁,而至于生下他们俩的女人,都早早被宋恒池打发掉。
  在这一点上,宋恒池倒是清楚明白得很,知道宋氏企业只能给自己的子女继承,不该由其他女人染指。他一生没有什么真正爱慕过的女人,皆是逢场作戏,对两个子女也没有什么关切,只有作为一个富家子弟的冷酷淡然,挥霍着父亲的财产,做着一个浪荡富二代。
  而宋恒池甚至比宋祁活得还要久一些。
  宋渺依稀记得,宋恒池对宋老爷子将所有产业交给宋祁毫无异议——他心知肚明自己不是那块料,只在董事会上听律师说完遗嘱后,淡淡将宋老爷子留下给他的股份送到宋祁面前,示意给所有人看:宋祁虽年轻,背后却是有他这个混不吝的父亲。
  他手上的股份也足以让很多蠢蠢欲动的人安分下来。
  宋恒池一生浪荡,在经商上没有什么出色手段,却因为有着张好脸,受许多人爱慕,他天性爱玩,认识了不少权贵,只要有他在,宋祁的位子也能坐得更稳点。
  宋祁21岁爬上那个位置,从最开始的胆战心惊,到如今的轻车熟路,约摸十年的经历,将他打造成现在这个无坚不摧的样子。
  而宋恒池也在宋老爷子死后,在国内老老实实地待了两三年,看着宋祁站稳脚跟,才又肆意潇洒地摆手离开。
  等他再回来的时候,面临的却是宋祁的葬礼。
  宋渺能想起来父亲的那张脸,在葬礼上,他看着满眼通红的自己,毫无情绪地挑了挑唇,并没有什么刻薄冷淡的情绪,而是带点可怜叹息的,他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然后那样自然地说:
  “你该担起家里的一切,既然你哥走了。”
  宋恒池一生如此,浪荡不羁,对钱财看得不重——他有太多“酒肉朋友”支持,够他活得痛快爽利。当然,这是他对那些朋友的戏称,但旁人一眼看去,就知道那些男女对他有多在意,其中不乏爱慕他多年求而不得。宋恒池生了张好脸,即便年过四十,也没失去几分艳色,依旧俊美迫人,就这样在葬礼上,清楚而冷静地对她说。
  让她担起宋家的责任。
  一个父亲,要一个尚未成年的女儿担起重任。
  那时候宋渺只觉得满心不可置信,满心难以理解,但后来她才知道他的用意是如何。
  宋恒池对她和宋祁没有投入过太多属于父亲的情感,理所应当,她与宋祁也没有太过在意他。但自从当年他特意留下,给宋祁守了两三年宋氏后,宋祁对他的态度就松软很多,后来提起,也不再只是“宋恒池”,而是稍微尊重点,唤做“父亲”。
  但宋渺从小到大由宋祁养大,除了宋老爷子、宋老太太外,真的没有太过亲近的人了,宋恒池只占了个她父亲的名头,他们之间没有更多亲密的关系。
  他那样说,宋渺便只在满眼通红之时,咬牙强撑着应下。
  后来找上钟意,让他替她管理整个宋氏——她实在别无办法,她从没有学过商业知识,她对一切都懵懂无知,所以只能这样。
  那时候宋渺也不解过,为何宋恒池不肯接手宋氏,他虽一生没干过什么正经事,阅历却总比她丰富,更别说还有一群总愿意帮他的朋友。
  后来,宋渺才知道了一切。
  她二十一岁那年,宋祁死后第四年,宋恒池因病去世——现今科技暂时无法救治的疾病。
  这也是为何他要她承担起一切的缘故,他以为他将死,宋家唯一的血脉只剩她一人,一切只能由她接过,却没料到她在他之后不久,仅仅两年时间,也会因事故意外死亡。
  宋恒池一生活得惊天动地,肆意潇洒,人称“宋家大少”,有不少红颜蓝颜,其中不知道多少做了入幕之宾,也不知道多少是真心朋友。
  但他死后,居然显得寡淡平常。如宋老爷子曾经对他的评价:“平平凡人”般。
  宋渺收敛了尸骨,连葬礼都是她这个没什么关系的女儿操手办成。而那些他的朋友,来得寥寥,来者皆沉默,一言不发。
  宋渺突然在这一刻想,她与宋恒池居然有几分相似。
  明明她的一生只依靠了他的精子,从没在他的荫庇下生活,也没受过他性格的任何影响。但就这么莫名其妙,在主神口中,她死后的一切,与他死后的一切,居然谜一样的相似。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不管是生前追求过她的男人,还是宋恒池的那些红颜蓝颜,都在伊人逝去后,如焰火熄灭,如星光陨落,淡淡地失去应有的情绪,寡淡而沉默,少有再起伏。他们的人生还继续如常,往下走着,宛如逝去的只是人群中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
  但在她死后的一切,都只是主神告诉她的,宋渺并没有全部相信,也没有全部不信,她只是在所有可能性以前都报之怀疑。
  就像此时看到钟意,她知晓他对宋氏的野心,也明白他对她的爱欲,这二者相加,她本该更加苛责冷漠,甚至直接对宋祁说辞掉他。
  但她没有,因为她知道,她还不能够轻举妄动。
  她尚且不知,宋祁的死是意外……还是处心积虑下的谋划。
  第214章 现实(四)
  宋祁死于车祸。
  那个他同校毕业的学妹, 如今尚在海外,不久后便会回国,宋渺知道宋祁是在送她回家的路上,被一辆重卡直面撞击,两人躲都来不及, 就此丧生于事故中。
  宋祁在那场事故中变得血肉模糊, 残枝败叶般, 再也看不出曾经英俊好看的模样。
  而事后方知,那位重卡司机连夜运输, 在上高架时就有了疲惫不堪的迹象, 只是宋祁与那个学妹实在不巧,在重卡司机进入市区, 准备点烟提神时, 因分神而没把好方向盘, 就此酿下惨剧。
  一切都是那么不巧, 一切看起来又是那么巧合。
  宋渺深吸一口气,想起当年收到这个消息的自己, 那时候自己迫切地需要真相, 花费了人力财力去调查,但最终得到的结果只是一句“巧合”与“天命”。她心知肚明, 那桩车祸背后或许是有某些人的影子,但那时候的她还太过弱小, 就连宋氏都没把握在手中, 所以那场车祸的背后究竟有些什么, 谁也不能够告诉她真相。
  ……但如今不一样。
  她对着不远处的宋祁深深望去一眼,轻微地挑了下唇,笑意与冷酷一闪而逝。
  宋祁似有所觉,回身朝她笑:“怎么了?”
  “没什么。”宋渺很平静,她在他面前从不吝啬笑意,软软而惬意地朝他弯唇,兄妹俩相视而笑起来,她继续说,“只是在想,我过不久就要开学了,对不对?”
  宋祁点头,“是,我记得你们班主任有说开学后有个夏令营,你要去吗?”
  他追加了一句,“不是强求你去,只是我看很多小孩都去……”
  他知道宋渺没有什么朋友,这件事一直以来都是他心中的一根刺,宋祁心中怨怼过自己性格冷淡,以至于让自小跟着他长大的宋渺变成如今这幅样子。
  冷淡、漠然,只有他一个亲近的人。
  人的一生总该有点朋友,就是宋祁自己也有三两好友,只有宋渺如同落在荒野中的、刚出生的幼崽,清清白白的来,周身无一物。
  在宋祁想来,她不该是这样的。
  她应该有二三知心好友,应该有普通女孩的模样,不管是烦恼还是喜悦,都不该如同现在这样,身边只有他一个亲近人,她过早地进入了“成年人”的世界。更何况,成年人的世界也并非都如此冷淡成熟,她活成这幅样子,宋祁引咎自责。
  夏令营是宋渺就读的临贺高中每年惯有的传统,临贺高中是市区内最出名的一所中学,每年名校录取率高达百分之八十,宋祁也在这里上过学,他清楚着所谓“夏令营”的含义。
  和许多贵族高中相类,临贺高中看重学生们的综合性发展,在这里上学的孩子成绩或许不是最好,但都有其优点,不管是才艺、领导力、交际能力等等,都不算差。宋祁送宋渺进这里读书,除了对这个学校的校风信赖外,更因为宋氏在其中也有股份。
  许多高官、企业家的孩子也都选择临贺高中就学,久而久之,夏令营就变为各个家世出众的孩子们交往的一种活动。
  临贺高中当然也有普通学生,但普通学生显然掺和不进那些孩子们,他们本就在出身上有着极大的差别,在这种事上,差距就更大了。
  夏令营,一般都将地点选在国外的旅游胜地,普通学生很难一下子拿出这笔钱来,更别说这种夏令营还是一年一办,三年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所以这夏令营在后来就变成了高官、企业家子女才会参加的活动。
  作为一所私立高中,临贺并没有低看普通学生的意思,临贺的校董会每年还拿出一部分名额来招收成绩优异、家境清寒的学子,并奖励以高额的奖学金;不过既然是私立高中,难免不会有点资本主义的味道,这夏令营到后来发展成权贵子女的活动,也实属顺应事态发展。
  临贺高中,普通学生和宋渺这样的学生,两者泾渭分明,而宋祁见她没有普通朋友可以交往,更没有家世相近的可以相交,便想着撺掇她去。
  高一时候的夏令营,宋渺因为突发高烧而错过,宋祁希望她能够通过这次机会,交到一两个朋友。
  宋渺应道:“好。”她不愿意在这种小事情上惹得他担心,便一口应下来。
  回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宋渺是在酒宴中昏沉度过,而第二天便见了钟意,并答应了宋祁去开学后的夏令营。
  等到她彻底适应下世界里的瞬息万变,才发觉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周整。
  八月初,天热酷暑,宋家后院的花树都蔫得不成样子,显得很没精神。正是放暑假的时候,宋渺从窗户往外看去,就能看到不远处长径上许多年轻人在窜闹着,大多是初中生高中生,都是这一片豪宅的住户,他们骑着自行车戴着鸭舌帽,热情四射,一点没有被这酷暑给影响到。
  宋祁一大早就去了公司,宋渺从床上起来的时候,只看到厨房阿姨煮的粥剩下半盅,还有几片温热的面包。
  她坐下安安静静地吃起来,然后看着新闻联播,在主持人娓娓道来中听到了某地发生地震的消息。
  并不算严重的震情,伤亡不多,因为那片地区本就人口稀少,救援也比较及时,目前已经有大笔的捐款送往当地。
  宋渺面色如常地听完后,关了电视,她在窗边听到零稀的嬉闹声,并不惹人烦躁,只觉得正巧身处人间。
  “小姐?”保姆开了家门进来,手上提了新鲜的水果和蔬菜,面有诧异地看着宋渺靠在窗边的样子,她在日光中显得异常的白皙,眼窝微陷,鼻梁高挺,也没有什么笑的样子,只是冷淡地侧耳倾听外界的一切。
  “您今天这么早起床啊?”保姆在宋家工作也有一段时间,对这个宋小姐也算是熟悉性情,知道她不爱说话,只在宋祁面前才会开朗,她也不是什么爱热脸贴冷屁的人,但她算是她的雇主,再加上长得实在好看,保姆有时候也会可惜几分——可惜这伢子不爱笑,若是多笑笑,只怕能成为最迷人的小丫头。
  保姆一颗热忱之心,宋渺当然不能理解,她朝她点了点头,礼貌地唤了声好,保姆顿时眉开眼笑,说今天中午给她做最近新学来的菜肴。宋渺听后,难得地抿唇,微微弯眼,“阿姨,我今天中午不在家吃饭了。”
  “诶?”保姆是真的很奇怪,她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让宋渺不禁反思自己当年究竟是有多不爱出门,在别人眼中又多么的沉默寡言。
  “我……约了个朋友,今天晚上回来,应该能够赶上吃饭。”
  她这样说,保姆眼中的光芒更大了,她讷讷地看她上楼换衣服,很快就出了家门,坐上司机的车离去。
  保姆手上的蔬果肉类都还没放下,她满心惊愕,喃喃自语道:“真是难得……小姐居然也有可以一起出门玩的朋友了嘛?”这件事要告诉先生吗?保姆内心揣揣,居然有几分莫名的兴奋。
  而宋渺……出门见的对象,却不是保姆所以为的“真朋友”,而是个这辈子没见过面,上辈子却认识已久的男人。
  世贸金楼,34楼a座。
  咖啡厅。
  沈郁昃看着面前的年轻女孩,语气异样:“你是……要我查明你哥哥身边的女人有谁?”
  宋渺“嗯”了声,端着面前的咖啡杯喝了一口,她没有加糖和乳,满口的苦涩入喉,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不过不止是女人,男人也要查清楚。”宋渺比谁都清楚宋祁的魅力,她的兄长年过三十,私生活良好,一直以来都是两点一线的生活作息——家到公司,守规守矩,居家好男人;长相又是十足的英俊迷人,他和宋恒池在男女之事上态度完全不同,但这并不影响他本身的迷人之处。
  长得帅气,家财万贯,又是个洁身自好的人,宋祁在很多人眼中都是抢手的对象。只不过是有了宋渺的存在,才让他心有顾忌。
  沈郁昃显然也是清楚这一点,他沉默了一会,近乎叹息道:“你这是担心你哥哥随随便便找了个女朋友……”
  他的想法是绝大部分普通人会想的,毕竟对于一个尚未成年的富家千金来说,只有家中话语权最大的兄长可以提供优渥生活。但凡宋祁有了伴侣,就很容易疏忽她的存在——
  沈郁昃是这样粗劣以为的。
  他是个大俗人,看到这么漂亮的女孩特意找了他这个私家侦探来,心中难免有所波动,了解清楚情况后,更说不清心中滋味,只觉得面前的女孩宛如蒙上了一层细纱,又在细纱掀开后,露出冷冽诡黠的模样。
  宋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