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孕以来,魏紫吾除了偶尔胸闷,嗜睡,便是没有胃口,其他反应倒是不大。
饶是如此,太子看着也是心疼不已。见魏紫吾对着一桌的菜,象征性用了一点就停下。顾见邃道:“婼婼,你吃得太少了,得多吃些。”
魏紫吾仍是摇头,看向一旁的三个白瓷盏,一盏乘的是小巧圆润的金丝蜜橘,一盏乘的是各色蜜饯,还有一盏是小枣米糕。都是开胃的。
顾见邃便取了一颗蜜橘,为魏紫吾剥开,将橘瓣喂进对方口中。甜中带着微酸,果肉又细腻多汁,吃着爽口,倒是魏紫吾如今最爱的。
夫妻俩一个喂,一个吃,正自得其乐,顾况便来禀报,说是:“夏州都督梁士安求见。”
太子喂完魏紫吾第二颗橘子,才站起身。
随着这一仗以少胜多的胜利,之前一直观望局势的夏州都督梁士安终于下定决心,从夏州连夜赶往灵州,主动向太子表忠心。
灵州西边的凉州都督是周漓慧的父亲,东边则是这位梁士安,太子从未想过将周父收为己用,这梁士安则是太子准备要揽入麾下的。
贺显纲等都护府将领,便陪着太子接见梁士安,正在议事之时,竟有人来禀:
“殿下,蒋森、黄中靖两人称殿下决策失算,延误军情,带着两个卫府的兵力强行出了城门,并要殿下立即发兵攻打西突厥,以免延误战机。”
一阵异样安静后,在场所有人,几乎都勃然色变。
——这是公然挑衅太子威严!
蒋森、黄中靖是什么人?正是皇帝派来的两个卫府的统领。尤其是在夏州都督投靠太子的关键时刻,这蒋森、黄中靖来这样一手,分明就是故意。
面对这样的发难,太子若处理得不好,其实损的不仅是他身为主帅的威信,就算他以后登基,也留有一道耻辱的伤疤。就看太子如何应对了。
贺显纲等人甚至都不敢抬头看太子的表情。
顾见邃的声音却出乎众人意料的平静,他倒是慢慢笑了笑,道:“走罢,随我去看看,究竟怎样一回事。”
北地的苍穹似乎格外高远,连风声中,也仿佛永远回响着金戈、号角与将士的呼喝。灵州的城楼高四丈,全是灰白长石所造,巍峨高拔,大幡迎风招展。
顾见邃带着众位将士策马来到城门处,透过城门往外看,果然,两个卫府兵力都整整齐齐列在城外。
顾见邃目光锐利,问蒋森:“蒋将军这是在做什么?”
“殿下,末将认为,昨日战胜突厥之后,分明应当乘胜追击,殿下却并不让追击,是错误的决断,应当立即更正!”
韩疆等人都盯着将森,恨不得立即上前撕碎了他。
顾见邃却问道:“蒋将军是以什么身份,来质疑我这个行军统帅的决定。”
蒋森自然是有备而来,右手高举一把造型刚劲而不失精美的宝剑,带着自豪之色道:“大家都看清楚了!皇上赐末将长昭剑,长昭为天子佩剑,见此剑,如陛下亲临!”
他垂下右手,又道:“皇上还下了密诏,贺都护等人请看,密诏上写了,若殿下决策失误,便由蒋某进行更正,蒋某现在就是让殿下立即发兵。圣旨在此……”
蒋森抬起左手探向襟口,还没有能取出藏在其中的圣旨,整个人已保持着这个姿势,双目圆张,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太子。
剑鞘仍在蒋森右手中,但剑已不知何时被太子抽走。长剑的锐锋透过蒋森的胸膛,顾见邃面无表情,握着剑柄慢慢抽了回来,血光闪动,沿着朝下的剑锋淌落在地。
此刻,站满了将士的校场上,除了猎猎的风响,竟没有一丝杂音。
太子出剑的速度,太快。快得大家都没有看清他是如何抽走蒋森的剑,映在众人瞳仁中的,依旧是他刺死蒋森之后,慢慢收剑的动作。
顾见邃提着滴血的长昭剑,声音冰冷而平静,挟着殷厚内力,清晰至极地传进所有人耳里:“孤在此,何人敢持天子剑。”
说完之后,太子转过头,慢慢看向不远处几名高位将领,视线逐一扫过,那目光若有实质,是一种完全的君临天下,主掌一切的威势。
贺显纲、梁士安等人呆立片晌,浑身的血都似被冻结,唯有小腿肚子在打颤,反应过来之后全都跪倒在地。此时的下跪,是表示臣服与忠诚,是表示不会如这蒋森般怀着异心。
太子神色似乎带着淡淡悲悯,又有修罗般的嗜血,沉声道:“古之善将者,养兵如养己子。灵州一线的将士,皆有父母妻儿,只能为家国而死,绝不能死于任何人的鬼蜮私心。谁若要我大燕将士作无谓牺牲,就是这样的下场。
“你们起来罢。”太子看向贺显纲、梁士安两人,道:“我们目下可用的兵力加起来,仅有九万多。而如今突厥三部共十七万兵。燕军此时深入草原,天时地利一样不占,即便是胜,也必定惨烈。待突厥再攻城两次,尽皆失败,士气低靡,方为我军进攻之时。”且那时,他派人往射渥和图那两部用的离间计也该奏效了。
贺显纲、梁士安也抬头看着太子,皆是真心认同对方的话:“殿下所言极是!”说完才站起身来。
贺显纲又问:“殿下,那剩下的卫府兵如何处置?”
太子登上城楼,目光巡过校场上已然不知所措的卫府士兵,道:“藐视军法者,杀无赦。蒋森目无军纪,孤便亲自发落。尔等自今日起,暂且入编东宫翊卫。只要你们英勇杀敌,孤在此立誓,定做到不问出身,论功行赏。”
底下的卫府兵听闻太子非但不排挤他们,更没有因为他们是蒋森的卫府兵,就安排他们去往突厥腹地白白送命,还要给他们与亲兵同等的待遇,都是面面相觑。
不知是谁第一个将兵器扔到地上,随即连黄中靖在内的众府兵跪成一片,道:“愿听殿下驱策,我等誓死追随殿下——”
一时呼喊之声此起彼伏,响遏云层。这些卫府兵都来自京城,其实大家心里很清楚,在京城中,唯有东宫三卫是精锐中的精锐,其他卫府的普通士兵没有不羡慕的。贵而不骄,胜而不悖,贤而能下,这样的太子,跟随对方,或许是他们命运的转折。
顾见邃以手势示意禁声,没有再多说,只下令道:“回营。”
这两个卫府的两万人在蒋森的带领下,本就是隐患,太子等的就是这一刻,要先将蒋森毙于剑下,才好放心将士兵收为己用。
***
魏紫吾尚不知先前竟发生这样千钧一发的事,看到回来的太子,高兴地扬起信纸,道:“殿下,我收到我娘的信了,她知道我有了身孕,想过来看看我。”
第119章
顾见邃来到她身旁, 道:“好。可要我派人去接岳母?”他知道魏紫吾重视亲情, 若非为了他, 本要自己回一趟辽西。
魏紫吾道:“不用,我爹会派人保护我娘的。”
魏峣上次得知魏紫吾有了身孕, 一回到辽西,就安排凌夫人往灵州出发,他到底是男人, 照顾这个年龄的女儿不方便, 否则都想自己留在女儿身边了。魏峣虽然不想让女儿这样小就为人生孩子,但对方已经有孕,也只得将人照料好, 否则伤的还是魏紫吾的身体。
魏紫吾这时又微微蹙眉,有些矛盾道:“不过, 我又不太想让我娘过来照顾我。我娘和我爹好不容易团聚,又要为了我分开……而且我听娘说爹爹身边另有一名女子, 但爹爹上回又说是误会, 我也不知是真是假。”
顾见邃旁观者清, 知道那不过是魏峣夫妇为了带走魏紫吾故意找的理由, 便道:“婼婼放心罢, 岳父是何等人, 行事自有分寸。”
“这倒也是,当年连章蕴姑姑追求爹爹, 他也没有动心, 依旧娶的是我娘。”章蕴姑姑自然就是章蕴长公主。
顾见邃颔首:“所以你就更不用操心。”
太子接着便命人开始为太子妃赶制数套宽松衣裙, 还有小孩子的一应物事。
魏紫吾身边也加强了守卫,除太子的心腹,就连魏紫吾自己的婢女,也只有遇潋和遇清还在近身伺候了。她的饮食用度更是检查得细之又细。
石冬诚现在几乎不负责别的,就围着太子妃转。魏紫吾有些不好意思,觉得堂堂东宫总管有些大材小用,石冬诚却半点不觉得委屈,在他眼里,太子的子嗣就是最重要的。
贺显纲倒是看出了些意思来,知道约莫是太子妃有喜了,但太子没有明示,他自然也不好问。他又联想到以太子妃的箭术,却没见她骑过马,还有以水代酒等事,更笃定太子妃怀孕了。
这叫贺显纲是既喜又忧,忧的是魏紫吾这孩子一出生,若是男孩铁定是小太孙,他终究永远得被魏峣压一头。喜的是太子妃有孕,无法侍寝,想来会令太子将目光更多地投向他的辛瑶。
贺显纲现在对太子越发忠心耿耿,自是希望唯一的女儿能成为太子侧妃,多为他的将来争取一些政治筹码。但他也清楚,太子是个习惯掌控的,只能让对方自己发现辛瑶的好,而不能主动将辛瑶推给太子,因此倒也没有任何特别的举动。
而贺信真,则发现太子近日议事总是不叫上自己,有时,太子的目光有意无意扫过他时,总是充满了刀刃般锋锐的审视,叫他一个大男人竟连觉也睡不好,短短几日就消瘦了不少。
***
几天后,突厥再次攻城,来势汹汹,此次燕军仍然以较小的代价取胜。全军上下皆是欢腾一片,太子这回不让设宴庆贺,只让加强灵州至夏州一线的岗哨。
现在顾见邃再忙,也会抽时间陪魏紫吾赏赏花,逛逛街,还亲手给孩子雕些小玩具。每天都要拉开魏紫吾的上衫,看看她光洁的腰腹,亲一亲那依旧平坦的肚子。
这天,夫妻两人正在说话,顾况便找太子禀报机宜。
顾况说完最新刺探的突厥军情,道:“殿下,魏都护那边果真大有玄机……”他不敢轻易说出“有不臣之心”几个字,改为直接汇报:
“魏都护去岁大败东突厥后,上报朝廷共获战马七千,但就在前几日,段潜的人发现呼布山里有一处据点,全是魏都护手底将士伪装成牧民,人数颇多,且养的全是突厥战马。这样的村落不止一处……”
顾见邃沉默少顷:“就是说,魏峣手中的兵力实际已不止九万多。”
“不错。”顾况点头,又禀道:“殿下也知道,因为慕王后的原因,魏都护与绥海国本就有旧怨。加之皇上曾派人刺杀魏都护,后命人胁迫都护府的婢女给魏都护下毒,虽然都失败了,但魏都护也早就对皇上没有了尽忠之意。魏都护未必是要与大燕为敌,或许是为求自保,或是准备攻打绥海国。”
顾见邃慢慢颔首,道:“宁绩早就追随了魏峣。河东乃上都督府,如今有四万多兵,加上魏峣本身的兵力,的确足够成一番事了。”
顾况再了解太子不过,知道只要有太子妃在,太子便不可能轻易对付魏峣,更何况太子妃娘娘现在还有了身孕。
顾况便又道:“但魏都护自从上回在坊州见过太子妃娘娘,知道娘娘有喜之后,再回辽西却没有动作,属下认为……以魏都护对太子妃的疼爱,或许会为了太子妃改变原定计划。”
魏峣爱女儿更逾性命,既然连性命都排到魏紫吾后面,为其改变一些计划也是必然。
顾见邃没有对此发表意见,只中肯地评价:“魏峣若生逢乱世,必为枭雄,一争霸业。”
***
遇滟发现慕王后在绥海国的地位很高,甚至能左右某些政事。
绥海国主君极其宠爱她,别的妃子是争相求见王上,而慕王后这边,却是王上主动来看她,或是命人请她过去。慕王后没有诞下一子半女,但其他有子嗣的年长妃子也不敢在她面前失礼。
沾着慕王后的光,遇滟的生活也变得优渥,衣食皆是精细华美,还有数名宫女照顾她,与从前做婢女的时候,已不可同日而语。
虽然王后没有正式认她为女儿,却不时会叫她到跟前说说话,或是带着她在王宫花园里散步。
这日,遇滟又在慕王后宫中陪对方说了会儿话,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进了殿里。
正是慕王后得用的内侍韩颂,他朝女子禀报道:“王后娘娘,那位太子妃也随大燕太子到了灵州。娘娘请看,这是太子妃的画像。”
慕王后接过画轴,看了看画中少女,女孩身着男装,在河边看花灯。慕王后沉默好一会儿,突然道:“命人准备出行事宜,我想亲自去灵州看看。”
慕王后想找自己的女儿,自是以普通人的身份微服出行。她以前一直以为魏峣跟凌舒芝生下一个女儿,便一直刻意回避着与魏峣妻女有关的任何消息,但她没有想到,那女孩竟长得不像凌舒芝,而是与自己生得有些相似。
可能是因为她在遇滟身上找不到太亲近的感觉,便想去亲眼看看这个魏紫吾。
韩颂立即道:“可是,娘娘,如今灵州和西突厥正在交战,局势难料。而且,您若是去灵州,势必要经过魏都护的地方……除非是出海,但那就得绕上一程了。”
慕王后慢慢道:“魏峣的人也只是把持要塞关口,草原那样大,还怕找不到地方越过去么。”
韩颂道:“可灵州实在太远,路途危险艰辛。王上那边必定不放心,他肯定不会同意娘娘去的。”
慕王后道:“我会自己与王上说清楚。”
韩颂摇头,娘娘这是思女心切,一时失去计算。王上再惯着王后,那也是在不涉及魏峣的情况下,只要涉及魏峣,王上对王后的占有欲近乎病态,怎么可能允许慕王后私下经过魏峣所辖的地方。
两人正在说话,宫外却突然传来吵闹声。竟是大燕嫁过来和亲的公主顾熙言,吵着一定要见王后。
慕王后叫了人进来,问:“不知公主过来,是为了何事?”
顾熙言道:“母后来评评理!狄旭年在大燕求娶我的时候,对着我父皇可是将话说得好听得很,可现在狄旭年是什么意思?这样多天了,连个照面也不打!”顾熙言虽说心里爱慕的人是宁绩,但她的性格,也无法接受被这般漠视,对方竟连一次安也不来请。
慕王后便道:“公主放心,我会帮你规劝四王子。但公主也清楚,我只是他的继母,我的话,四王子也未必会听。”
顾熙言又看了看这位王后,她觉得对方神色虽然有点冷,却奇怪的并不叫人讨厌,反而令人觉得对方本身就该如此,顾熙言便忍不住道:“我以前就想说,王后长得真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慕王后知道对方说的是魏紫吾,却装作不知,问:“哦?是何人?”
“是我的三嫂,也就是大燕的太子妃,你们的眉眼是在太像了。要不是我知道你们的身份,怕是要以为母后与她是姐妹呢。”
慕王后目光闪动,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世上相似的人很多。”
顾熙言离开后,慕王后独自坐了一阵,顾熙言的话,令她更坚定想要亲眼见一见魏紫吾的决心。
慕世宛便来到国君殿里,除了狄治镗本人,恰好对方最得力的两个儿子都在。
狄旭庭、狄旭年行了礼,目光都落在刚到来的女子身上,连眼也舍不得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