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来的特别早,才刚刚过了立冬,就下了一场浅雪,整个小巴山顿时成为一方皑皑的白色世界。气温已经很低了,但却无法阻止人们的热情。
不管是呼啸的寒风还是艰险的路程,都不能阻挡人们的脚步,每日里都有数百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一步一拜的穿过山水阻隔来到这里。
这个小小的山坳就是他们心目当中的圣地,因为这里居住着一位真神:阿布卡。
自从阿布卡病重的消息不胫而走之后,散落在各地的人们就开始自发的朝着这里聚集,他们跋山涉水风餐露宿,仿佛最虔诚的朝圣者以无比坚毅的心志走进这山坳之中,来为他们的神祈福。
数以万计的人们聚集在山坳之中,朝着那座很不起眼的高脚竹楼顶礼膜拜,久久不愿离去。
杨疯子病了,而且病的非常厉害。
他的身体状况本就不怎么好,自从今年春天开始,右腹部就开始隐隐作痛,而且疼的越来越厉害,整个人也日渐消瘦下去。入了秋之后,竟然疼的直不起腰来……
郎中说这是典型的肝痨兵,非医药之所属,什么样的国医圣手都束手无策再无回天之力。
杨疯子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并不怕死,但却不希望别人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的消息,所以极力隐瞒,但消息终究还是泄露了出去。
各地的人们蜂拥而来,带着美好的祝福和深深的忧虑来到这里,聚集的人群越来越多,塞满了小小的山坳,就算是风雪也不能让他们离去。
杨疯子的病情已经到了极端严重的程度,间歇性的昏迷是止疼的唯一办法,每天只有很少的时间处于清醒状态,但每一次清醒都是一次炼狱般的折磨。
“田里的庄稼都收了么?”病床上的杨疯子嘟囔着:“今冬来的早,明年怕是要有旱情了,要多储些粮食……”
“都收了,放心吧。”看着杨疯子强忍剧痛的表情,伊勒佳转过脸去偷偷的抹去眼角的泪花儿:“不要操心那些事情了,好好的静养吧。”
“山上的麻子割了没有……”
山麻是重要的经济作物,不仅可以作为纺织原料,还可以用来造纸。
“都收割了。”伊勒佳捧着汤药走过来,眼泪还是不争气的流淌下来,泪珠儿滴落在汤药之中,溅起小小的水花。
已极度消瘦的杨疯子挣扎着坐了起来,伸手抹去伊勒佳眼角的泪珠儿,努力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我的美丽花朵不要哭泣,人都是要死的,不必为此伤心。把二女都唤过来吧,我想再看看她们……”
两个女孩儿,大的十四岁小的十一岁,已经到了懂事的年纪。
这是杨疯子的女儿,伊勒佳为他生下的两个孩子。
这两个女孩,在本地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受到众星捧月般的待遇,因为她们拥有神的血脉,是神的后裔。其一言一行都代表着无比尊崇的真神,其影响力绝对超过当年的伪清皇室。
在这一带的民众心目之中,杨疯子就代表着至善至伟,任何对于他本人和家庭成员的不敬,都是绝对不可饶恕的罪行,甚至是一种莫大的亵渎。为了避讳,没有人会说出“疯子”这样的字眼儿,甚至绝对不会有任何一个孩子的名字中出现“丰”这样的字眼儿,连同音的“丰”或者是“峰”都不行。
看着连个孩子,杨疯子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他的目光之中充满了爱怜和柔情:“乖女,为父的可能快要走了,临行之前要嘱咐你们几句……”
“我不是神,从来都不是,你们也不是,要记住这一点。”杨疯子说道:“我希望你们能够成为一个普通人,过普通人的日子,希望你们也记住。”
“我们记住了,父亲。”
“没有我的日子里,要学会自强自立,要孝敬你们的母亲,就好像孝敬我一样。”
“记住了,父亲。”两个女儿都已经懂事了,知道这是父亲最后的遗言,虽强忍着泪水,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不值得哭,不值得!”杨疯子的语气平静如水,就好像是在说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儿:“人都是要死的,不敢是谁,也不管他有多高的身份做出什么样的丰功伟绩,最终都是要死的,这是天道,又何必为了一个不可避免的事实掉眼泪呢?没有我的日子里,我希望你们母女可以活的更开心一点。不要总是活在我的阴影之下,那会让你们把自己给丢掉……”
“大女呀,为父还有一桩未曾了却的夙愿,也只能让你代我去完成了……”
拉着大女儿的手,说出了埋藏在心中的夙愿之后,杨疯子的整个人都变得轻松起来,脸色似乎也显得红润了许多:“乡亲们还没有走吗?”
“还没有走,父亲……”
杨疯子侧耳倾听着竹楼外的动静,嗡嗡的声响早已盖过了风雪之声,形成一股浪潮在山峦之间回响,竟然带着隐隐的回声,仿佛从洪荒时代一直绵延至今的天地背景音。
那是乡亲们在为他祈福,是无数人的祈祷之声。
“扶我起来,我要去看看大家伙儿……”
在连个女儿的搀扶之下,杨疯子艰难的站起身来,一步一挨的走到了门前。
在门帘子挑起的那个瞬间,狂风夹杂着细小的雪花呼的一下子灌了进来,杨疯子的双眼顿时眯成了一条缝,同时也看清楚了面前的景象。
以这座小小的高脚竹楼为核心,漫山遍野都是黑压压的人群,仿佛铺天盖地的蚁群,大家顶着风雪矗立着,喃喃的祈祷着……
从杨疯子现身的那一刻开始,人群立刻就骚动起来,仿佛汹涌的浪潮从四面八方每一个的角度“挤压”上来,将小小的竹楼挤的“嘎嘎”作响。
在那个弱不禁风的身躯面前,高耸的山峰似乎在一瞬间矮了下去,风雪似乎在刹那间消失不见,杨疯子变得无比高大无比伟岸,那股强烈到了极致的存在感充斥四方,成为这天地之间唯一的存在。
杨疯子的声音并不怎么洪亮,甚至带着明显的沙哑,却足以让呼啸的山风为之逊色,隐隐带着于天地共鸣的无边威势:“乡亲们……都回去吧,我没事儿……真的没事儿……”
竹楼四周的每一张面孔上都洋溢着无以伦比的热情,仿佛最虔诚的信徒终于见到了神灵的真身。人群顿时就矮了下去,纷纷跪拜在地仿佛退去的潮水一般,所有人都热泪盈眶用整齐划一的声音呼喊着神灵的名字:“阿布卡——”
“阿布卡——”
就是这个被称之为阿布卡的人,拯救了这里所有的生命,终于把他们从毁灭的地狱中救了出来,并且带着他们来到这片充满光明和温暖的应许之地。
作为前朝遗民,当灾难降临的时候,只有伟大的阿布卡才能拯救他们才会拯救他们。阿布卡的功绩和善行足以让世间所有的王权都黯然失色,但阿布卡却病了,而且病的非常严重。
他的身躯消瘦无比,那副皮包骨的样子活像一架会走动的骷髅,似乎一阵风就可以把他吹倒,因为肝腹水的缘故,瘦的只剩下一层皮的阿布卡挺着个大肚子,让人无比揪心……
“冬天来了,下雪了,大家伙还是回去吧。”
“无论你们走到哪里,我……都会永远的和你们在一起……”
阿布卡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但却可以很清楚的传达到每个人的耳中,似乎天然就拥有某种神秘的力量……
短短的几句话似乎耗尽了阿布卡的全部体力,他甚至无法维持站立的姿势,只能无奈的回到屋子里,再次躺在床榻之上,在妻女的陪伴中,面带微笑的等着死神的降临。
亲眼见到了阿布卡的人们不仅没有散去,反而愈发的为他揪心了。
所有人都在虔诚的祈祷着,他们无比希望阿布卡可以永恒的存在这天地之间,永远的很他们在一起。
没有阿布卡的日子,绝对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
这里的人们可以失去一切,唯独不能失去阿布卡。
屋外的祈祷声滚滚如潮充斥四方,仿佛神圣庄严的佛家梵唱,涤荡着每一个人的心灵。
当夜色降临下来的时候,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走出了竹楼,面对着数以万计的虔诚信徒,眼含着热泪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都心碎的话语:“阿布卡……升天了!”
这句话,让时间在一瞬间停滞,曾经充满希望的心灵随着这句话沉到了谷底,并且被彻底封冻起来。
阿布卡走了。
在无数人的祈福声中离开了凡尘俗世,升到了天堂。
没有了阿布卡的日子应该怎么过?没有了阿布卡又应该如何面对这个黑暗且又冰冷的世界?
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能由他们自己寻找。
所有人的放声大哭,虽然大多都是些白发苍苍的老人,却哭的好像是一群无助的孩子。
人们仰望着苍穹,星星点点的雪花正从夜空之中“漏”下来,这个世界依旧黑暗而又冰冷。
人们抬头看天,似乎阿布卡就在那高高的天际面带微笑的俯视着他们。
阿布卡经历过所有的苦难,那个一瘸一拐的身影就是人们心中最伟大的形象,代表着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和所有的希望。
但他终究不是真正的神灵,他还是走了,永远的离开了信奉他的人们。
悲痛欲绝的人们抬头看天,又低头看地,所有的目光最终锁定在那个十四岁的小女孩身上……
阿布卡死了,这个消息穿过山水的阻隔,让无数人为之心碎。
按照阿布卡的遗愿,他的身体必须火化,人们必须尽快的恢复到正常生活状态。
但人们却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人,完全在一场自发式的行为,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他们要在山顶上修建一座无比宏伟的建筑:七级浮图。
浮屠塔,用来证明阿布卡的功绩,让后世人永恒的纪念伟大的曙光之神。
与此同时,作为神裔,那个十四岁的小女孩成为了人们心中当中的第二个阿布卡……
杨疯子生前的一切,将由他的女儿继承下来,成为一个精神图腾。
转眼已经到了年底,千里之外的淮扬之地刚刚落下今年的第一场雪。
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一天一夜,遮桥蔽路漫山遍野,有钱人人家专门雇佣了小舟,邀了三五好友泛舟与大运河上,红炉暖茶吟诗作赋,岂不是人生一大快事?
清晨时分,天气冷的出奇,位于南城的一处院落还没有下闩,大门依旧紧闭。
这处人家的院门很少打开,并且很少和街坊们走动,但周围的街坊们却起了个绝早,拿起扫帚、簸箕等物,自发的将这处院落门前的积雪清扫干净……
在这繁华鼎盛的扬州之地,这座很不起眼的小小院落,具有非常重要的象征意义和神圣气息,就好像巴山一带的人们尊崇阿布卡一样,这里的人们对这家人非常的尊敬。无论是老子天南地海的旅商,还是初来乍到的百姓,每当他们路过这里,都会恭恭敬敬的朝着院门行了一个礼。就连地方官上任,也会象征性的来拜一拜,从门缝里塞进去一张拜帖……
因为这是史府。
史可法的家人就居住在这里。
自从伪清覆灭之后,这么多年以来,无论是史德威还是史环,都很少露面,深居简出处于一种半隐居的状态。
史家后人似乎不愿意受到任何打搅,也就没有人会打搅他们,就纷纷这座小小的院落是一方独立于世界之外的天地。
但是今日,情形却有些不同。
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似乎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不成为的规矩,用力的拍打着门环。
门环的撞击声在清晨传出去很远,引来街坊们诧异的目光:这是哪家的丫头,竟然打搅史家的安宁,真是太不懂事了。
敲门声中,史家的大门缓缓打开了一条缝隙,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家丁从门缝里探出头来,用惊讶的目光看着这个小女孩……
“我要见史环妹子……”
史环的年纪做她的母亲都足够了,这个小女孩却称之为“史环妹子”,真真的是不知礼。
这样的情形,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老家丁正要开口说点什么,身后已传来一声轻唤:“是哪个呀?”
史环来了。
史环还是以前那个史环,身形还算健壮,脸色依旧黝黑,从她的身上依旧可以看出当年的风采。
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连见多识广的史环都愣住了:“小妹妹,是你找我吗?”
小女孩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你就是史环妹子?”
这个几十年没有听过的称呼似乎让史环意识到了点什么,很爽快的回答:“我是,你是谁?来自哪里?”
“我叫杨先,从巴山过来的。”
杨先?
史环根本就不知道这个名字,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但她却知道千里之外巴山,那里有她的一个故人,而且那个故人确确实实就是姓杨的。
仔细打量着这个小女孩,她的眉宇之间似乎和那个故人有六七分的形似。
和普通人对于史家的尊崇态度不同,这个小女孩却自有一种与她的实际年龄绝不相符的气势。说不上是高高在上,就好像是……神灵俯视凡尘的那种感觉。
“杨丰是你什么人?”
“那是家父。”
这个小女孩竟然就是杨丰杨大哥的后人!
“杨大哥的孩子竟然这么大了。”见到杨丰的后人,史环喜出望外,赶紧将大门洞开:“好丫头,快进来,快进来……”
那个小女孩却没有依言进门,她甚至没有一点要进门的意思,依旧站立在门口:“我就一句话,说完就走。”
“什么话?”
“先父曾言……”
先父?
听到这两个字,史环那热情的神态顿时就变得僵硬无比,下意识的回了一句:“杨大哥死了?杨丰大哥不在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两个月之前!”
杨丰已经死了两个多月了!
直到现在史环才知道杨丰早已不在人世,遥想当年的种种桩桩,忍不住的热泪盈眶。
“杨大哥……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家母和妹妹。”
“那就好,那就好。”连史环自己都不知道所谓的“那就好”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不停的念叨着:“那就好,杨大哥也是有后的。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杨先。”
听到这个名字,史环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抓住她的手反问了一句:“你的妹妹是不是叫做杨遣?”
“你怎么知道?”
杨先杨遣,这就是杨疯子为女儿取的名号。
史环当然知道。
杨丰杨大哥的后人,既然大女儿名字之中带有一个先字,次女的名字之中必然就有一个遣字,这是绝对的。
这是一种纪念,作为昔日江北先遣军的首领之一,史环当然明白这两个字的含义。
昔日并肩作战生死与共,千里追杀千里营救,所有那些尘封的记忆瞬间觉醒,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风云激荡的岁月,又回到了兄弟们的身边,不知不觉之间早已泪流满面……
“先父临终之前,曾有交代……”
史环一把抓住了杨先冰冷的小手:“杨大哥说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