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人倒是都不空手,送上的也都是厚礼,但这礼物收着却是烧手啊!
赵靖在朝中沉浮多年,为人自然也十分灵醒。上回想要插手农事部的事,是因为农事部一旦独立,户部就相当于被切分出去了一部分,身为户部主官,自是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在自己的任期内出现,否则估计要被后来人唾骂的。
如今他虽然失了圣眷,但在士林之中的名声却不错,都得益于这一争。
而且陛下就算不喜,也只能让他转任大理寺,而不是罢职贬官。
但王霄的案子却不一样。
所以赵靖思来想去,只能将自己这几日收到的礼单都袖了,往太平宫去。路上虽然遇到了不少人,但看他愁眉苦脸的样子,都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倒也无人动问。
李定宸接过内侍转呈上来的礼单,翻看了两眼,没有不由微微一挑,将之递给了越罗,“朕倒不知道,朕的臣子们家底竟是如此殷实,随便送出去的礼物,这手笔可比朕还大啊!”
就是他赏赐下面的官员,也通常都是一些金银财帛和内造的玩物。说起来是难得的东西,但真正论起价值来,却并不高。像这种动辄送上几百上千两银子的手笔,的确是没有过。
越罗笑着道,“那是因为王相值钱。”她弹了弹手中的单子,“就说陛下已经将想法展露无疑,为何还会横生枝节,让那王桂枝跳出来伸冤,却原来是有人不愿见王相全身而退啊!”
如果只是余敏程告的那些罪名,王霄干脆一认,李定宸以优抚老臣的做派,虽然不能让她继续留在中书,但保留身上的各种虚衔,回乡荣养还是可以做到的。
对曾经权倾朝野的阁老来说,这几乎是不敢想的结局了。
所以王霄本人能够接受这个结果,而李定宸也没有非要抓着他过去的事不放的意思,皆大欢喜。若是当真成了,说不得千百载以降,所有的真相淹没在历史之中,他们还能在后人的揣测之中成为一对相得的君臣。
但很显然,有人并不希望王霄能如此体面的从这个位置上退下来,活着时高官厚禄、誉满天下,死后说不得还能青史留名。
其实这倒也很好理解,王霄在朝四十年,把持朝政的时间就近二十年,真说起来,哪个当官的心里不是羡慕嫉妒恨?
宰相阁老这样的位置,那是伴君如伴虎。世宗末年,有一段时间基本上一年换一位首相,三年就能将整个内阁换个遍。
但王霄却能在这个位置上做得稳稳当当,连带着颜锦泉和杜卓华,也跟他成了动不了的铁三角,不给别人半分往上走的希望。这朝中但凡是有上进心的官员,谁心里没几分计较?
更不提他提拔王党官员,自然就有那被打压的,被挡路的,将他看作是眼中钉。
现在风水轮流转,到他王霄倒霉,就算顶着李定宸的怒气,也有的是想落井下石的人。——皇帝又如何?文臣与皇帝的关系从来都很复杂,君权与相权之争更是无处不在,所谓金口玉言,是糊弄不住他们的。
所以越罗也只是这么感慨了一句,而后调笑道,“却是让陛下一片苦心都白费了。”
“那倒也未必,至少王相心里有数。”李定宸哼了一声,“朕对他仁至义尽,他自己行事不留后路,才有了这样的遭际,需怪不得朕了。”
越罗摇了摇头,不欲与他争这一时意气,便转开话题道,“这个赵靖,倒是变聪明了些,只是胆子太小。”
事事都要请示,未免就会显得没有决断。如此,出了事,上面自然也不会让他担当大任。不过赵靖对自己的前程已经没什么期待,只不想稀里糊涂栽在这件事里,也就不在意这些了。
李定宸要接见朝臣,越罗就先回后面去看孩子了。年年现在离不得人,她本来就是以孩子为重,抽空过来陪着李定宸看几本折子,听听朝中大事,也免得时间长了,跟不上朝堂上的变化。
赵靖将礼单送上去,也就做好了这些东西都被充公的打算。结果李定宸竟还给他留了一成,剩下的才收归内库,且向他说明,这些钱将来会另找名目,送到国库去。顺便叮嘱他,以后再有人送东西,尽管收下,回头报账便是。
“奉旨受-贿”的赵靖心情复杂,直到从知政殿告退出来,才发现君臣二人云里雾里的说了那么长时间的话,竟然一直都围绕着银子,半个字都没有谈及王霄的案子。
不过有的时候,并不是要开口说了,才算表明态度。
心里有了数,赵靖脸上就不再总是愁眉苦脸的表情了。接下来的日子,便是枯燥繁杂的审理过程。
王子海一案发生在多年前,想要查证出个结果,非常困难,只能费心从其他地方寻找旁证。三司的官员们将那两年的文书翻了个遍,看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连正经差事都顾不上了,更不用说弹劾朝臣。
朝堂上倒是因此清静了一段时日。
在这个过程中,会试和殿试都十分顺利的完成,为朝廷取了又一批人才。
进士科不再是今年关注的重点,几门杂科因为皇帝的重视,也跟进士科一样进行了殿试,而且还真的出了不少人才,奇思妙想,连朝中老臣们也纷纷赞叹“江山代有才人出”。
新科士子们打马游街,夸耀风流时,王子海案的调查也终于接近尾声。
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和御史中丞三人聚在一处,商讨上奏的折子应该怎么写。三法司之间隐隐有些争斗,所以平日里并不和睦,但这个时候,三位主官坐下来,气氛倒是十分和谐。
御史台在三法司之中职责最重,但新任御史中丞本来就是原来的大理寺卿,所以并不揽事。
最终刑部尚书第一个开口,“依两位看,此事当如何决断?”
事情上报给了皇帝,得到了确切的结果,赵靖此刻心情十分轻松,主动道,“本官的意思,如实上报。既然什么都没查到,自然是什么事都没有。”
刑部尚书看了他一眼,办案子哪有这样的?事关这种大案要案,从来都是疑罪从有。正因为没查到什么,所以才必然是有人出手遮掩痕迹,抹消证据!
“本官倒是觉得,还可以再查。”他敲了敲桌子,道,“现在查不出来,不妨扩大范围嘛!”
有人上门送钱的,当然不止赵靖一家。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刑部尚书自然不希望这件事情就这么轻描淡写的过去。何况,他本人与王霄,也有些说不出口的龃龉,正要借着这个机会把人按下去,岂能如此轻易结案?
第109章 不敢或忘
御史中丞眼皮一跳,下意识的转头去看赵靖。
他年纪大了,没有这种冒险的心气儿了,能往上走这一步完全是意外之喜,也不觉得扳倒了王霄,自己就能更进一步,因此在这件事情上,态度是比较保守的。
赵靖心里有底,听见这话脸色都没变一下,皮笑肉不笑道,“大人想扩大到什么范围?”
“自然是连那些投靠王霄的党羽一并查了。”刑部尚书捋着胡须,“他王霄犯了案,这案子却不是他一个人就能做下的。若是扩大审理范围,必然能够查出更多东西。”
不等赵靖开口,御史中丞已经沉下了脸,拍着桌子道,“这是株连!”
他还没老糊涂,立刻就敏锐的察觉到了刑部尚书话中的问题。
这哪里是要办王霄,这是要将他的党羽一网打尽啊!可是这种案子,一旦开了这个口子,问题只会越查越多,最后没准会将整个朝堂上大半臣子都给牵扯进去。
要说起来,官场上的人,包括他们坐在这里的三个,谁能保证自己就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
刑部尚书背后的人自以为精明,要借助这个案子打压敌党,却不知这种事,并不是他所能控制的。最后说不定连自己都卷进去。
他们三个人是决计承担不起这个责任的!
刑部尚书的脸色也有些难看,他合唱不知道这个道理,但已经上了船,就没有别的选择。何况……
王党第一个中间人物,就是杜卓华!若是能将他也拉下来,内阁空出两个位置,皇帝必然要人递补进去。他就是不能入阁,至少可以往前调动一下,任职户部或者吏部,总好过刑部在案卷堆里打滚,被人斥为浊官。
为了自己的前程,少不得就要拼了。
因此他立刻道,“老大人此言差矣!什么叫株连?查案子免不了要动问周围的人,这是人之常情。怎么到了王相这里,就不能办了?两位莫不是怕了他的泼天权势,想息事宁人?”
本来赵靖在一旁听着,并不想管刑部尚书的想法,但对方如此污蔑,他就不能忍了。况且,虽然他基本上已经绝了往上走的路,却还想在这个位置上致仕。这一回若是能按照皇帝的心意办好此事,想来以往的事情也就可一笔勾销了。
这么一想,便立刻精神抖擞,似笑非笑道,“尚书大人真是好一张利嘴!只是案情这种东西,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大人若是想办出一件天大的案子,刑部每年这么多的案卷之中,相信总有冤假错案,多多往那上头用心才是。”
“你这话什么意思?”涉及到人身攻击,刑部尚书自然不能忍,立刻反斥回去。
只是话题就从商量案情,变成了互相攻讦。
到最后三人也没商量出个所以然来,刑部尚书怒而退走,留下两人面面相觑。
赵靖琢磨着刑部尚书估计不会善罢甘休,还是得设法牵扯住他,让他发不出力来才好,便对御史中丞道,“老大人的心思与我是一样的,此事上头既然没有追究的意思,自然尽早结案为好。否则王相待在我那里,着实令人不安。”
王霄住在大理寺里,赵靖自然不敢虐待他,说是关押,不但没有严刑拷打,反而不论是住处还是饮食都安排得十分妥帖,与家里没甚分别。而且他自己每天必定要前去拜访一次。
王霄本人的生活即便不算清贫,也并不奢侈,不过与中等之家相若,住在这里倒没什么不满和怨言,看起来从容得很。但越是如此,赵靖心里就越是不安,想尽快把这尊大佛送走。
御史中丞道,“老夫也无心拖延,但只怕那位大人不会同意。”
“只让他忙起来,顾不上此案便是。”赵靖道,“刑部每年接收那么多案卷,总不会件件都断得公道。若是闹将起来,想来他也就顾不上别的了。”
至于要怎么挑出能给他找麻烦的案子,那正是大理寺和御史台的本职工作,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
两位大人达成共识,便回去从容安排。不几日,西京府那边就有人击鼓鸣冤,要翻一件案子,道是若这里不接,他就要去敲登闻鼓了。
登闻鼓装在皇城门口,美其名曰给天下百姓一个上达天听的渠道,但实际上,这鼓当真敲起来,整个朝廷都要跟着吃挂落,他们西京府更是从上到下都要换一拨人。这一下可是吓住了西京府,连忙将案卷接下。
没想到这还真是个冤案,而且事涉有功名的秀才,一下子就被闹大了。刑部那边这份案卷已经批复过了,自然也要担个失察之罪,忙得焦头烂额,自身难保,自然不可能再有心思抓着王霄的事不放。
四月里,春试的影响渐渐淡去,赴京赶考的举子们差不多都回了家,御史台、刑部和大理寺才联名上奏,认为王子海一案的确是错判,必须要为之证明,让窃据荣耀者偿还。
但这件事王霄并不知情,而是下面的人打着他的名义去做的。所以他只有失察之责,并无包庇之罪。
干干脆脆将这件案子断在了这里。
这道判决立刻得到皇帝的认同,对此事做了盖棺定论,并且宣布了对王霄的处罚:革除功名,贬为庶民,罚铜三百斤,并着驰驿回乡。
判决发出之后,王霄低调地离开了大理寺监牢,并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先进了一趟宫。
“王先生瘦了。”李定宸坐在上首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
真的到了这一刻,李定宸才发现要扳倒王霄全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困难,简直让人不敢置信。当然,其中有很多原因:他正在逐渐变得强大,而王霄本人也已经有了退意。
说到底,这不过是君臣之间作了一场戏罢了。
王霄拱手辞让,“草民不敢当。”
李定宸道,“先生永远都是朕的先生。先生所做的事,朕尽都知晓,却只能让你如此回乡,于心有愧。”
一开始的时候,李定宸深恨王霄跟自己作对,但随着一件件的事情发展,到九边将士倒卖军械那件事被揭出来之后,他逐渐成长,心性沉稳下来,变得冷静且理智,也就看到了更多的东西。
王霄做的这些事,表面上看是跟他针锋相对,但实际上却像是一块磨刀石,将他这把刀打磨得越发雪亮锋利。回首自己刚登基时的模样,再与如今做对比,能够有这样的进步,固然是因为他自己用了心思,但却也承蒙王霄教导了不少东西。
简直像是故意在教他。
李定宸拿不准这到底是不是他的本意,但自己从中受惠,总是不争的事实。
但他并没有因为发现这个问题就退缩,因为若不迎头而上,很有可能真的会被王霄压回去。他要成长,就需要这种磨练,不管王霄的目的是什么,他都没有退路。
何况李定宸要完全掌控朝堂,需要施恩,更需要立威。而立威最好的对象,就是王霄。处理了他,整个朝堂才会完全纳入自己的掌握之中。
最重要的是,王霄与他政见不同,他在朝一日,李定宸许多事情也就不能做。
所以即使猜到了一些,但他还是不得不沿着既定的道路往前走,最后将王霄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当然,因为心里有了判断,所以他也对王霄手下留情了。只是中途偏偏出了问题,以至于最后只能得到这个结果。
王霄道,“陛下开明仁慈,草民心无挂碍,本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如今年纪渐老,时常思慕故乡往事,仍有还乡的机会,已是深沐皇恩了。”
李定宸本来还有许多话要讲,但看王霄平平的态度,那些话又都说不出来了。
他沉默了许久,才问道,“先生就要回乡了,不知可还有什么能叮嘱朕的?”
王霄抬起头来,与他对视了一瞬,复又低下头去,“草民已经没什么可教导陛下的了。只是陛下须记得,这朝堂上不能总是只有一个声音,陛下的耳朵里更不能只听到一种声音。”
“所以先生才变着法儿给朕找麻烦么?”李定宸苦笑着揉了揉鼻子。
王霄却沉声道,“草民所以敢冒嫌违众而不顾者,惟恃主上之见信耳!”
在李定宸这里,察觉到了王霄的用心。但王霄又何尝不知道他已经察觉了呢?正因为两人之间有这种默契,所以才能将事情控制在一个范围之内,不至于失控。
虽未曾君臣相得,但到底都是一心为了大秦江山。
李定宸不由动容,肃然起身,朝王霄拱手行了个大礼,“先生之教,朕已铭记于心,不敢有片刻或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