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定宸连忙松开手,抱着人哄了起来,也就顾不得之前的话题了。
正好有宫人进来禀报晚膳已经备好了,请示要摆在那里,越罗起身去安排,之后一家人坐在一处用膳,自不必提。
……
余敏程出京这件事,没有给朝堂带来任何影响。但对他而言,却是一次巨大的考验。
采风使按照惯例是要走遍整个大秦的。因为皇帝没有要求他先从哪里开始,所以余敏程略一犹豫,便决定还是先去自己较为熟悉的九边,从这里入手较为合适。
他虽然是文人,但骑射功夫并没有落下,这一路上打马疾驰,出京之后,但见沿路田间地头郁郁葱葱,庄稼长势喜人,挨着路牙子走过的农人们,面上亦是喜笑开颜,与上一回大不相同。而变化最大的,还是路上往来的商队增多了。
异族人所居的草原上,出产的东西与中原大不相同,因此时常有商队往那边贩售中原物品,而后从草原上采购药材皮毛等回来。走上那么一趟,虽然艰难,但却收获颇丰。
只是九边屡有战事,商队并不安全,所以敢于冒险的人并不多。十天半个月能有一次就不错了。
但余敏程出京不过十日,就看到了至少三拨商队,而且也不像以前那样故意弄得灰扑扑的不引人注意,看起来精神了许多。
再一打听,才知道是朝廷善政。
农人们高兴,是因为如今种下的庄稼,收成比以前高了许多。朝廷不加税,他们自己能余下的就多了,瞧着地里的庄稼,就盼着赶快收成。
至于商队,如今各地驻军虽然被裁撤了不少,留下的却都是青壮,据说编了队每日巡查,往边关去的这一路安全了许多。而且最近九边跟异族开设了贸易点,可以正大光明的交易,而不需要像以前那样冒着天大的风险越过国境线进入草原,寻找牧民。
前一个消息也就罢了,后一个却让余敏程不由皱起了眉头。
他自谓身在朝中,消息灵通,却没想到外间的世界已经大不同了。而且九边有贸易点的事,据说是军队出面斡旋的结果,但朝中却半点消息都没有传出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他心里很快又有了猜测。
要说军队在倒卖军械的事被发现之后,还敢如此胆大包天违反国法,余敏程不相信。而如今管着兵部的,是皇帝的心腹陈渊。若是皇帝秘密授意,朝中无人知情也就可以理解了。
光明正大的让他们卖东西,比严防死守要好,这一点余敏程是赞同的。然而朝中却很难通过这种决议。没想到皇帝竟有如此魄力,令人私下进行。
他忽然有几分明悟陛下要他出京的原因了。或许是因为他站在王霄那一边,所以皇帝要让他看看,在他的治理之下的人民,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跟此前十几年王霄当政时比较,差距不可谓不大。
第112章 民生疾苦
大秦的皇城,以太平宫为界,分外廷和内宫。外廷的中心为三大殿,两侧则建立了无数的殿阁,作为朝廷各部的官衙所在。内宫则以长安宫,万年宫,永和宫为首,分成三路,与太平宫一起,取太平长安、万年永和之意。
太平宫和长安宫作为帝后居所,与三大殿在同一条中轴线上。再往后是宫中祭祀、供奉所用的各种殿阁,以及占地颇广的后花园,并无其他人居住。东西六宫,则都是嫔妃居所。再往外,沿着皇城墙根儿脚下建的那些屋子,才是宫人内侍们的住处。
如今宫中人员单薄,主子只有江太后,帝后二人并皇子和公主六人,冬生和年年都还小,平日里不是跟着帝后住在太平宫,就是去江太后的永和宫里。
这样一来,内宫这占据了一半儿皇城的偌大地方,就只有两处宫殿住了人,其他大部分都是闲置。
这些年来在越罗的主持下,宫中陆陆续续放出去了不少人,如今用得上的也不过数百,宫廷之中便显得清寂冷清了许多。许多宫殿没有人住,国库也就不愿意拨钱修缮,以至于只能闭锁宫殿,任由它颓败下去。
越罗整理文书时发现了这个问题,便跟李定宸商量着,要重新将内宫规划一番。
如今朝堂上又多出了几个部门,倒显得有些拥挤。正好从内宫划分一片地方出去,既省了每年的看护打理,也能让办差的官员们住得宽绰些。
光是这一件事,就让她忙碌了小半年的功夫,等都处置完了,回过神来时,秋收都过了。
这又是一个丰收的好年成。
民间如今都说,这是因为皇上是真龙天子下凡,得上天庇佑,才有这样好的年景。收成多了,除去留下来吃的那部分,剩下的自然都要换成其他的生活物资,油盐酱醋乃至肉糖布匹,用以改善生活。再有多的,就会想换成银钱藏起来,留着应急。
百姓们的心思活络了,那各处的市场自然也就跟着活跃了起来,越发显得整个国家蒸蒸日上、欣欣向荣。
越罗和李定宸借着视察皇庄的消息从宫里出来,马车却在路上拐了个弯儿,转往京畿的一座县城。临进城的时候,李定宸才取出两套衣服,对越罗道,“委屈皇后换了这套普通衣衫,与朕白龙鱼服一回如何?”
越罗知道他是要去走访民情,便也没有拒绝。
车厢里只有两人,她扭身换了衣裳,从车座底下的抽屉里取了镜子一照,忍不住自嘲道,“陛下乔装改扮是白龙鱼服,我这么一打扮,却成了落毛的凤凰。”
李定宸也换好了衣裳,正在整理衣袖,闻言抬起头来看向她,托着腮打量了半晌,摇头道,“不像。这凤凰的风姿气度,岂是凡鸟可比?即便改了衣衫妆容,瞧着也不像是普通人家出来的。”
本来两人是打算扮作寻常人家的小夫妻,但换了衣服才发现,李定宸还好,毕竟每日勤加习练功夫,身强体壮,又兼肤色被晒成麦色,瞧着倒是有那么几分意思。越罗却是细皮嫩肉,未曾经过风吹日晒的。
越罗看了他一会儿,眼珠一转,便道,“那我换回原本的衣裳,就委屈陛下给我做个家丁如何?”
因为她出门,她穿得并不华丽,勉强可扮作富贵人家的夫人,由家丁护送着前去投亲。如此,就连跟着马车的那几个侍卫,也都可以解释得通了,否则这太平盛世,普通人家出门,也很少会这般前呼后拥。
李定宸欣然同意,于是越罗又换回了自己的衣裳,而李定宸则是下了车,到外头要了一匹马来牵着,扮作一个合格的护卫。他牵着马跟在马车旁边,开口跟走在身前身后的人打招呼探问消息。
这一路上有不少携家带口,肩挑手提的百姓,人人脸上都带着喜庆的颜色,一边走一边说笑。如他们这样乘车骑马的人也不少,显得十分热闹。
李定宸问了一圈,发现大部分人的打算都是一样:趁着今年收成好,进城见见世面,换点好东西,也好热热闹闹的过个年。
他回来时便满脸感慨,对越罗道,“朕年幼时,王先生曾对朕说过一个故事,说他小时候家贫,一年到头吃不到什么好东西。有一年过年前,亲戚送了两个白面馒头,在乡间是很少见的。他爹娘舍不得吃,一直放着,说是要等到过年敬了天再吃。”
“我记得王相家在南方,天气炎热,就算是过年时,只怕这东西也不能久放吧?”越罗道。
李定宸点头,“可不是?等年三十这一天,一家人满心期待的将馒头打开时,那白面馒头已经长了霉,放得又黑又干,根本不能吃了。”
“后来呢?”越罗问。
李定宸看着车窗外,摇了摇头,有些感慨的道,“后来……王先生的爹娘舍不得把这好东西丢了,仍是将那馒头磨成粉儿,熬汤喝了,结果拉了两天肚子,一家人险些进了阎罗殿。”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民生疾苦”这四个字,可以到什么地步。
但王家至少还有东西吃,还可以供养出王霄这个读书人,还有无数日子比他们更加艰难的人,每一天都在为下一顿的口粮而挣扎求存。
那就是……世宗皇帝李长聿留下来的永初盛世。
史书和记载之中只有满篇赞词,这些血淋淋的内容,却跟着当事人一起被掩埋在了时光之中。
李定宸当时还是个熊孩子,听说了这个故事之后,就在吃饭的时候叫人偷偷藏起两个馒头,放了十几天,果然表面都是霉斑,又在空气中失水变干,不再是他熟悉的又白又胖又软的馒头了。他皱着眉头尝了一口,就被恶心得把上顿饭都吐出来了。
也许从那个时候起,他内心里,就隐隐约约的出现过那样的志向与期盼:等我长大了,不会让百姓再过这样的日子。
越罗没想到李定宸还有过这样的时候,不由道,“陛下用心良苦,如今也总算是薄有成效了。”
李定宸点点头,但很快又摇摇头,看着外面的人,问越罗,“阿罗你看他们高兴么?可正因为他们那么高兴,朕才担忧啊。”
“这是为何?”
“他们之所以高兴,是因为如今的日子比从前好了许多。但你看他们手里拿着的东西,都是自家地里出产的,进了城也卖不到几个钱,换不了多少东西。即使如此,他们也还是高兴,那从前过的又是什么日子?这里是京畿之地,天子脚下,百姓们的日子也不过勉强能过。换做边远地区,又当如何?”李定宸沉声道。
他这么一说,越罗也沉默了片刻,而后才道,“一点点来吧,但尽我们一生之力罢了。”
“不。”李定宸握住越罗的手,“这样还不够,阿罗。”
越罗终于感觉到,他的情绪好似十分振奋,好像正在酝酿着什么东西,而那东西使他如此激动。她回握住李定宸,“陛下要说什么?”
“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李定宸看着她,“听起来简单得很,然而从尧舜至今,几千上万年,却没有一位帝王能够做到,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是他们不够勤劳吗?可是有些皇帝,甚至是直接累死在金銮殿上的。是他们不够爱民吗?可是“以农为本,耕读传家”的古训早已有之。
越罗虽然无法解答这个问题,但在短暂的茫然之后,她的眼睛却渐渐亮了起来,“陛下的意思是,从前走的路,都是错的?”
“对。”李定宸深吸一口气,“朕近来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虽然还未曾想明白,但已经隐约有了一个轮廓。”
虽然只是一个轮廓,但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与越罗分享,让她跟自己一起为这个念头而激动,为这个目标而努力。
越罗微笑着点头,“愿闻其详。”
“王先生对朕说了那个故事之后,又告诉朕,百姓都是如此,有一点好东西都会藏起来,因为这样能让他们觉得安全。所以作为治理天下的朝廷,应当藏富于民,尽量维持社会稳定,不要让他们的生活中出现任何无法预测的变动,因为他们承担不起。”
李定宸说到这里,朝越罗微微一笑,指着外面的人群道,“若王先生还在京城,朕真想让他来看看这一幕。不是所有人得了好东西只想藏起来的,日子若过得去,他们也愿意将富余的东西拿出去换别的东西。”
越罗学过的东西不少,但这方面的内容涉足得却并不多。她似懂非懂的问,“那又如何?”
“那就是朕与王先生最大的不同。”李定宸目光灼灼的看向远方城池的轮廓,“王先生要他们稳,朕要他们变!”
作者有话要说: 说起来,年轻的帝王,只要不是昏庸无能或者像宋徽宗或者天启那种心思根本不在朝政上的,基本上都是改革家。
第113章 财无定数
越罗很喜欢李定宸这种状态,壮志满满,仿佛天底下没有他做不到的事。而这种壮志并不是盲目自信,而是建立在对一切的了解之上。
他说出口的事,就是他会设法去做成,而且也一定能够做成的。
有一点言出法随的味道。
她看着李定宸,“陛下已经想好要怎么变了?”
“是有一点想法。”李定宸点头,正要说话,但这会儿他们已经很靠近城门了,他看了一眼外面的景象,便对越罗道,“阿罗不如随朕下车走走?”
马车停在原地,李定宸携着越罗的手下了车,却没有去热闹的城门处排队,而是往旁边许多人聚集着的场地走去。
到了近前,越罗才发现,这些人竟不是在这里歇脚,而是在进行交易。大部分都是以物易物,用自己手中的东西换需要的,而没有换到的,就将自己的货物出售给几位从城中出来采购的小贩。
这城门外,竟是形成了一个小规模的集市。
越罗有些纳罕,“都已经到城门了,他们怎么不进去?”
“进城要交城门税。”李定宸显然提前了解过,解释道,“虽然只有两文钱,但对普通百姓而言,却也是一笔花费。若能在城外换到想要的东西,自然就能免去了这笔花销。若是没有中意的东西,或是不想换,就把东西卖给城里来的商贩。”
“这些商贩又将东西运进城卖出去?”越罗道。
“这就是最有趣的地方。”李定宸指点给越罗看,“他们有些是从城中贩货出来的,都是乡下地方少见的精细东西,价钱又不算贵,这些庄稼人也愿意买去添个新鲜。有些则是带着钱出来收货的。贩货的人只收钱不换东西,收货的人没东西可换只给钱。”
“所以你看,这些庄稼人往往卖了自己带来的东西,换了钱,又转头去买自己想要的东西。看起来是白添了一个步骤,但细细琢磨,却是妙不可言啊!”
“本来他们互相不需要对方手中的东西,是钱替他们做了个中人,做成了这笔买卖。”越罗道。
“对。可是银钱既不当吃又不当穿,为何能当得这个中人?”李定宸又问。
越罗沉思片刻,笑道,“陛下这是考我呢?最开始当是约定俗成,但后来只有朝廷有铸钱的之权,这银钱发行天下,自然也等于是朝廷作担保。朝廷在一日,也就不用担心钱会花不出去。”
“是啊。”李定宸轻轻一叹,“卖货的商贩得了钱,可以进更多的货来卖。收获的商贩买到货,可以提高价钱卖进城中去。这一来一往,听起来是低买高卖,没有诚信,可两地的东西流通起来,这商贩也被养活了,却是人人得利的好事。”
越罗听到这里,总算明白了一点端倪,“陛下想发展商业?”
士农工商,商人排在最末,是朝廷重农抑商之道。
之所以如此,一者是因为若是没有足够的人种地,粮食出产不够,很有可能会动摇整个国家的根基。二者商人在两地往来,低买高卖、囤积居奇,有时也委实可恨,更兼居无定所,容易滋生是非,影响社会安定。
李定宸如果要推广商业,只怕阻力重重。
“是否要发展商业,如今还难说的很。”李定宸道,“只是朝廷每年铸钱都有定数,盖因市场上只能流通那么多的钱,若是铸得多了,则物价便会上涨。但如是人人都能将自家东西拿出来出售,买回需要的东西。市场能容纳更多的银钱流通,朝廷就可多铸钱。”
“如此,便等于凭空多了一笔活络的钱在手中。”越罗道。
李定宸点头,“正是如此。”
但他旋即轻轻一叹,“但你看那边,许多人还是一个个的询问过去,宁可以物换物也不愿卖了钱再去买东西。可见如今虽号称太平盛世,在许多百姓心目中,未必有让他们交付身家的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