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走到阶下,只听身后一女子脆生生道:“贵妃姐姐留步。”
  柳贵妃闻听此言,转过身来,果然见正心殿门外立着一年轻女子。
  那女子年纪不过二十出头,一张圆脸,俊眼修眉,清丽脱俗。她身上穿着一袭雨过天青色软烟罗褙子,一条青葱色高腰襦裙,双臂挂着月白色披帛,头上挽着个望月髻,斜插着一只乌木芙蓉簪,两耳挂着水玉玲珑坠儿。暑热的天气,这样的打扮当真教人眼前一亮。
  柳贵妃眼见此女,眼中精光一闪,朱唇一弯,泛出一抹笑意:“玥嫔妹妹,不在里面伴驾服侍,出来做什么?”
  玥嫔亦莞尔回道:“陛下在里面听见端阳公主的声音,吩咐嫔妾出来瞧瞧。姐姐同公主既已来了,不妨进去。陛下向来爱重姐姐,又疼爱公主,想必不会怪罪。”她话中有话,显然是在暗指柳贵妃母女两个恃宠生娇。
  柳贵妃如何听不出来,面上毫不变色,浅笑道:“陛下既有严令,本宫何敢不从?端阳没听明白,声量高了些罢了,她一向是最为听话的。”说着,顿了顿,话锋一转又道:“玥嫔妹妹来邀本宫进去,可是奉了皇上的旨意?不然,岂不是妹妹自作主张?皇上近来是格外宠爱妹妹些,然而妹妹也别得意忘形,触犯了忌讳。”说着,竟也不再理会玥嫔,带着端阳公主扬长而去。
  待柳贵妃母女两个走远,玥嫔方才一笑,淡淡说道:“到底是柳贵妃,姜还是老的辣。”说着,就要转身进去。
  守在门上的太监,连忙上前两步,躬身道:“玥嫔娘娘,贵妃娘娘适才留了一碗燕窝雪梨汤,说是进上的。奴才不能擅自进去,可否请娘娘捎与皇上?”
  玥嫔正欲说倒了它,转念一想,笑道:“给本宫罢。”说着,便自那太监手中接了提篮,摇曳着腰肢,踏进门槛。
  那太监守在门上,擦了一把额上的冷汗,看了看天色,长叹了一声。
  柳贵妃重回殿内,还未进门,便听里面一声暴喝:“江南水患,流民四野,灾情严重至此,尔等竟想不出半分对策,还在这里讲这些狗屁倒灶的虚泛之言!一个个无能至此,将来如何承继社稷!明日若再思索不出个良策,必定革尔等俸禄!出去!”
  玥嫔听见如此动静,便知皇帝正在训斥皇子。这情形尴尬,她也不便进去,遂避在门边。
  少顷,只见里面出来几个身着蟒袍,头戴金冠的青年男子。
  打头一个,容长脸面,长条的身材,眉清目秀,却一脸灰白,出得门外,更不看旁人一眼,大步离去。
  余下那几位,也鱼贯而去,唯独一人,步履微顿,向她点头招呼了一声,方才出去。
  玥嫔在门前略停了停,方才示意宫人掀起珠帘。
  迈步其中,只觉屋中四下弥漫着龙诞香的烟气,屋中前方设一方红木四角包铜桌案,桌上设着紫檀木刻竹叶纹笔悬,蕉叶白莲叶托荷端砚,冰裂纹青瓷水盂。一旁架子上,书瓶满架,黄铜鸭嘴炉子中正吐着袅袅青烟。
  这行宫虽不比京城,但其内家具陈设,奢华精致,丝毫不逊于大都。
  德彰皇帝坐于书案之后,一手支着额头,双眉紧蹙,似是十分烦恼。
  玥嫔缓步上前,轻轻道了一声:“皇上。”
  德彰皇帝并未睁眼,只是应了一声,又问道:“柳贵妃同端阳,回去了?”
  玥嫔回道:“是。”说着,又笑道:“贵妃姐姐担忧皇上龙体,所以亲自炖了燕窝雪梨汤给皇上送来。”
  德彰皇帝便问道:“既是如此,她怎么不进来?”
  玥嫔微笑道:“姐姐本是要进来的,但听闻皇上正处置政务,未有通传不得入内,所以没曾进来打扰皇上。”
  德彰皇帝鼻子里笑了一声,睁开了眼眸,睨着玥嫔:“她竟这般知道进退?若是如此,又怎会放纵端阳在外头肆意吵闹?!”
  玥嫔看着德彰皇帝眼角边的纹路,细细长长,斜入鬓中。那双眸中精光闪烁,似能看穿人的一切心事。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她的额上竟禁不住泛出了细密汗滴。
  已是五十岁的人了,依旧是这般精力旺盛,心思慎密,仿佛万事在握。
  这位德彰皇帝,十六岁便领兵西南平定异族叛变,十八岁宏安门外斩杀二王,逼宫迫使先帝改遗诏登基。称帝三十余年,军政大权尽数牢握手中,前朝后宫,无不尽在掌握。即便到了如今这个年岁,她在他跟前,依旧能明显的感受到那帝王的权威。自己在他面前,仿佛依旧是那个才入宫的,孤苦无依、任人摆布的小女孩儿。
  然而相及自己的女儿,相及那个人,玥嫔心底里生出了些许的勇气,不多却足以支撑她同这个皇帝周旋下去。
  她低眉一笑:“端阳公主不知皇上严令,又到底是母女连心,为贵妃姐姐着想也是情理之中。”
  德彰皇帝却冷哼了一声:“母女连心,却不曾想到朕是她的父亲!朕早已吩咐了下去,她们母女前来,守门的太监必定一早相告。她竟还要硬闯,可见是全不将朕这个父亲放在心上,满心只有她母亲的荣宠!这所谓母女连心,亦可说是拉帮结派,心中唯有他们自己!”他越说越怒,竟将手在书案一拍:“后宫这些女人当真是了得,竟将朕的子女一个个教导的满心只有他们自己的私利,全无天下苍生社稷!朕的太子,又是个无能懦弱之辈,这将来要如何继承大统?!”
  玥嫔听皇帝谈及皇储事宜,不敢随意接口,心中却有些不以为然。
  这太子,乃是先皇后王氏所生。王皇后难产,临终前拼着一口气,硬是等德彰皇帝吐口封其子为太子,方才闭眼。
  德彰皇帝同王皇后是少年夫妻,情分极好,便也分外看重这个孩子,自幼对其期许甚高,便也管教甚严。太子三岁上书房,十六岁之前一直住在养心殿后的燕喜堂中,日日为皇帝亲自看管。
  德彰皇帝性格强横,太子任有半分错处,轻则训斥,重则鞭笞。天长日久,太子便也养成了个懦弱庸碌的性情。待他年岁渐大,皇帝有时同他商议朝政,他却全无半分主见,只知唯唯诺诺附和上言。皇帝见他这等无用,心中便日渐不满起来,曾数度动过废太子的念头。然而因太子并无大过,又念着同王皇后的旧日情谊,方才拖延至今。
  然而太子会变成如此,同他这个皇帝父亲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此事宫中无人不知,但谁也不会在德彰皇帝面前提及。
  太子如今的处境,可谓如履薄冰。
  德彰皇帝发了一通怒火,目光落在这玥嫔身上。见她今日一身素淡装扮,暑热天气里,倒是让人眼眸清爽。且玥嫔性格乖觉文静,不似旁的妃嫔,御前强说强笑,叽叽喳喳的令人烦躁。
  也便是因此,他才多宠了她几分,此番下江南,也带了她一并前来,准她御前服侍。
  玥嫔是十六岁入宫,至今也有四年了,从入宫那年小产了一次,至今年初方才又生下了一位公主。他这个年岁,已能当她的父辈了,她却来当了他的妃嫔,用鲜花一般的年纪服侍了他。
  何况,玥嫔只有一个女儿,同后宫纷争全无干系。
  想至此处,皇帝的心中生出了无限爱怜,那腔怒火也尽数消散。
  他握住了她的手,温言道:“还是你合朕的心意,这一路车马劳顿,也真是委屈了你。若有什么不到之处,只管吩咐下去。不必管什么越制与否,在外头也就不讲究这些了。”
  玥嫔不料皇帝竟说出这么一番话来,陡然一惊,连忙赔笑道:“皇上抬爱,服侍皇上是嫔妾份内之事。”又说了些自谦之言,将皇帝哄的心花怒放。
  她在御前又待了片刻,伺候皇帝吃了午饭,心里惦记着事情,便借口小公主要照料,告退出来。
  皇帝在正心殿书房,向着几个儿子大发了一通脾气,喝退了众人。
  这兄弟四人出得门外,太子是向来不同旁人来往的,掉头便往自己的寝宫行去。
  众人下得阶来,齐王见太子行走匆匆,不由鼻子里哼了一声:“多年不见,大哥还是这等阴鸷寡言,一句话也吝啬与我们说的。”
  怀王听闻,莞尔道:“大哥身为太子,身担重任,想必父皇另有要务托付,自然不会与我等耽搁。”
  齐王柳贵妃一党同东宫素来积怨甚深,之前太子还曾以齐王私自盗用皇木修改私家园林弹劾于他,因柳贵妃处置得宜,反倒吃了个暗亏。
  齐王自负自大,性格张狂跋扈,自来便看不上这个大哥,何况又有私怨,听了怀王的话,便极其不以为然,就说道:“什么重任,被父皇当面唾骂,没脸留在这儿倒是真的。”
  怀王一笑,不接这话,转而问道:“江州是二哥的封地,二哥不介意与兄弟一尽地主之谊罢?此间可有什么风景名胜,可堪一玩的,还望二哥指点。”
  齐王听了这话,那自负的性子发作,眉飞色舞的同怀王说了一番。
  怀王听着,笑得甚是温文,又道:“改日,烦劳二哥做东。”
  齐王大声说道:“那是自然。”
  说了几句,怀王也与他告辞,自行离去。
  齐王看着他背影,笑道:“几年不见面,这三弟倒比昔日在京城时有趣多了。”
  毓王在旁静观,不发一言。
  这怀王素有君子之称,京城人皆谓其有魏晋遗风。这些年来,他于皇位似是全无兴趣,日常只以诗书酒画为事,结交的也都是才子名士之类的人物。人在京城,却仿佛超脱于朝廷斗争之外。
  然而当真如此,眼下看来,却是未必了。
  江南正遭水患,皇帝南巡亦为此事,他却来邀齐王却游山玩水,用意如何,不言而明。
  然而他也并不打算提点于他,如今是该收网的时候了。
  两人说了些闲话,一路向宫门行去。
  走到门口,齐王自登车而去,毓王却又折返,于先前商定之处,会上了顾思杳。
  顾思杳见他到来,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上前问道:“王爷今日面上,可有斩获?”
  毓王笑了笑:“倒是精彩,京城的争斗,却比咱们想的要激烈精彩的多。太子如今真正是如坐火盆,皇帝对他已是极其不满,齐王一党也是虎视眈眈,怀王……只怕心思也不端正。他,已是岌岌可危了。”
  顾思杳听他提及怀王,不觉问道:“怀王?殿下,如何看出来的?”
  毓王便将适才所见讲了一番,又道:“江南正遭水患,他却要齐王带他去游山玩水,又是在皇帝眼皮底下,其心如何,自也不必说了。”
  顾思杳听了这话,顿时想起前世之时,便是这位有君子之风的怀王,于京城争储之际,竟而纵横捭阖,如鱼得水,任凭齐王与太子鹬蚌相争,几乎要坐收渔利,却因毓王领兵进京,而功败垂成。
  此人城府之深,耐性之足,也令人深为叹服。
  他原先也想着如何提点毓王小心此人,然而因并无什么迹象,也不知如何提起。然而如今,毓王仅凭着只言片语,便已然看出端倪,果然是龙凤之才。
  他心念微转,口中说道:“话虽如此,殿下还是谨慎行事。一旦太子倒台,这储君之位空将出来,各方势力就要大动起来了。在下的观点,还是让齐王出头为好。柳贵妃与齐王,到底是一面大旗。他若能与怀王对上,能省了殿下许多力气。”
  毓王自然明白他话中意思,一笑道:“世子的话,本王明白。”
  顾思杳莞尔一笑:“适才在下在这里,恰巧遇上柳贵妃路经此地。言谈之间,她似是有意拉拢在下。”
  毓王问道:“那世子要如何?”
  顾思杳说道:“不知贵妃何意,改日在下欲进宫拜访贵妃。柳贵妃是齐王的幕后军师,若能取信于其,更好过于在齐王身侧行事。”
  毓王听了这番言语,心中甚为感叹,不由说道:“我自幼遭祸,生父厌我,亲如手足的兄弟也无一份情谊可言。世子与本王非亲非故,却能为本王如此筹谋。本王今日便许诺世子,待将来大事得成,答允世子一件事情。除却违背天理公道,不论何事,只要世子开口,本王一定答应。”
  顾思杳不料竟在此处得了他这番承诺,当真心花怒放。他与姜红菱的姻事,全系在此人身上,能得他的许诺,那比一切都强。
  当下,顾思杳当即一躬到地,口中道:“多谢王爷!”
  怀王离了那两人,走出一射之地,笑意全收,面色渐冷。
  他七转八折,走到一处僻静花园之中,便立在一座太湖山石之后,静候那约定之人。
  过了大半个时辰,正在不耐烦之际,忽听一阵裙子响声,果然见一纤细丽人缓缓走来。
  一见来人,他颇有几分不耐,冷声道:“怎么迟了这许久才来?”
  玥嫔向他一笑,颇带着几分愧疚之意:“皇帝说了些话,所以迟了。”说着,上前挽住他的臂膀,低低说道:“你等久了?”
  第150章
  怀王见了她这幅低声下气, 婉约柔媚的样子,心中那不耐烦的火气便消散了大半, 说道:“也才来没多久, 只是行宫之中,相见不便, 故而焦躁了些,你莫放在心上。“
  玥嫔笑了笑:“你我之间, 何用如此。“
  怀王听了她这话, 倒似是颇有几分不自在,摸了摸鼻子, 径直问道:“皇帝同你说了些什么可有提及水患一事?“
  玥嫔神色微怏, 略顿了顿, 还是说道:“你知道的, 皇上自来极厌后宫涉政,也极少同嫔妃谈及政务。“说至此处,她猛然见怀王的脸色阴了下来, 又急忙说道:“陛下倒是对太子甚是不满,直言他这等资质,不配储君一位。“
  怀王脸色这方好看了些,又说道:“只这一句, 再没别的了?“玥嫔想了想, 方才说道:“柳贵妃带着端阳公主来了一趟,本想硬闯,被我拦了, 送了一碗汤进去,皇帝也没吃,赏了底下人了。“
  怀王一笑:“柳贵妃是个人物,可惜这唯一的独子却养的废了。皇帝厌恶太子,却也不见得如何待见齐王。弄到如今这个地步,她想必也急了。太子阴鸷,齐王跋扈,这两派素来势成水火,谁也容不下谁。任凭他们狗咬狗去,本王只消坐收渔利便可。”说着,他又看向玥嫔:“柳贵妃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玥嫔眸色微黯,说道:“她在后宫经营这些年,势力早已盘根错节,哪里是这等容易就被人抓到把柄的?银子也给了不少,买通的只是外围的宫人,也没什么用处。她身边那些心腹之流,皆是忠心为上的,便如铁板一块,也打探不出什么来。”
  怀王面色一冷,俊美的脸上带上了几分阴冷:“即便是铁板,多浇些水,也要锈蚀了。这世上,便没有拿不下来的人!软的不成,就来硬的。这些人既不稀罕银子,必定稀罕旁的。”
  玥嫔看着他的脸色,心中不觉一寒,轻声问道:“你的意思是?”
  怀王淡淡说道:“谁都是人生父母养的,没有谁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玥嫔听出他弦外之音,只觉胆寒,她进宫这些年,还从未做过以人性命相胁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