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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俗世温暖
  蒖蒖接过书细看。
  荆轲刺秦王的故事她并不陌生,小时候,蒲伯与学堂里的先生都给她讲述过,不过她一向只留意到其中主角荆轲、秦王嬴政及燕太子丹的事迹,如今反复回忆那晚细节,想起庄文太子当时看的那页,除了荆轲,她还曾瞥见樊於期的名字,遂着重看关于樊於期的情节。看到秦将樊於期与赵国作战惨败,得罪于秦王,逃亡燕国,获燕太子丹礼待,而樊於期父母宗族却被秦王诛杀,荆轲刺秦王之前,为设法取得秦王信任,私见樊於期,与其商议……目光落于这一段上,蒖蒖再三品读:
  荆轲曰:“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国之患,报将军之仇者何如?”
  於期乃前曰:“为之奈何?”
  荆轲曰:“愿得将军之首以献秦王,秦王必喜而见臣。”
  她默默思索半晌,忽然抬头问立于她身后也在看书的赵皑:“官家当年身为皇子,一向与齐栒不和,若张国医在他授意下投靠齐栒,就算齐栒不知道他们有私交,但张国医此前出入宫禁,曾受先帝倚重,因职业的原因,又频频与宗室来往,齐栒老奸巨猾,岂会轻易信任他,把病体交给他诊治。张国医是不是为此做过什么?”
  “他为取得齐栒信任,出卖了他的朋友,当时的司谏林昱。”赵皑答道。顿了顿,他凝视着讶异的蒖蒖,补充说明,“也就是林泓的父亲。”
  赵皑自从得知蒖蒖心仪林泓,很快暗暗把林泓家世背景查了个遍,知道林泓父亲的往事,但因此前不知张云峤有可能是蒖蒖父亲,这些事从未与蒖蒖说起,事到如今,遂决定把自己所知的告诉蒖蒖:“林昱的父亲,林泓的祖父,因主张北伐,被齐栒构陷贬谪往崖州,患病客死他乡。张云峤与林昱原本私交不错,后来林昱常进谏弹劾齐栒及其党羽,令齐栒很恼火。张云峤投靠他时,告诉他自己曾在林昱家中看见一幅应藏于秘府的晋人尺牍,因林昱早年曾任职于秘府,齐栒便指使党羽攻讦林昱监守自盗。此后沈瀚站出来说明那尺牍是先帝赐给他,他转赠林昱的,齐栒党羽便又说无功不受禄,林昱收这等厚礼是受贿,与沈瀚结成朋党构陷大臣,于是林昱被下狱问罪。沈瀚经爹爹在先帝面前据理力争,才避免了牢狱之灾,但也被追责补外几年。林昱在狱中病倒,张云峤去为他诊治,这回大概是齐栒派他去的,最后,如齐栒所愿地没治好,林昱很快死于狱中。不久后,张云峤便成了齐栒的随侍医师。”
  蒖蒖听后沉吟须臾,又与赵皑说起一事:“我出宫被山石与逸马攻击那次,庄文太子与蒲琭辛救了我,送我去见林泓。那日在林泓家中,蒲琭辛说多年前曾与官家、一位太医和一位文士相聚于一处山中小院,还说太医的娘子很会做菜,林泓长得与那文士相似。如今想来,那日他见到的,恐怕就是张国医和林昱。”
  “林泓听见他这样说是何反应?”赵皑问。
  蒖蒖道:“他说他父亲并不认识什么太医。”
  赵皑闻言道:“林昱与张云峤的瓜葛在朝中算不得什么秘密,林泓必然也知道,那样说大概是因为恨极张云峤,不想承认父亲曾与其有私交吧。”
  蒖蒖默然,少顷把那册《史记》递与赵皑,目示樊於期那段,问赵皑:“你说,有没有可能,张国医投靠齐栒之前出卖林昱,甚至导致林昱身亡,是官家和他们二人商议谋划的结果?”
  赵皑接过书迅速浏览完那一页,也不惊讶,从容道:“我也想到了。张云峤悬壶济世多年,声誉极佳,应是一位正人君子。如果是卖友求荣的人,爹爹也不会如此看重他。齐栒通敌卖国,大肆诛锄异己,爹爹和林昱,与齐栒之间都有国仇家恨,便联合张云峤,设下一个类似刺秦的计策,为让张云峤获得齐栒的信任,铲除大奸,林昱自愿慷慨赴死,用自己的性命,把张云峤送到齐栒身边。”
  蒖蒖黯然垂目,忆及林泓那日听蒲琭辛提起太医时的神情与回答,心知他必然认定了张云峤是杀父仇人,却未必知道父亲当初很可能是怀着樊於期这样的初衷赴死……忽然悚然一惊,对赵皑道:“所以,林泓那日公然拒婚,宁愿以梅为妻也不娶我,是不是因为,有人告诉了他我是张云峤之女?”
  赵皑沉着应道:“如今看来,很可能是这样。只有这个原因,才能令他那么君子的人不顾你尊严,当众拒婚。”
  “谁告诉他的?”蒖蒖怅然问,“官家知道么?会是官家么?”
  “不会。”赵皑推断道,“若谋杀齐栒是真,这等事自不便公之于众,爹爹肯定会保守这个秘密。事隔多年,为免节外生枝,也没必要告诉林泓张云峤和你的关系,何况他还不一定知道。就算要说,也会耐心解释他与张云峤的苦衷。林泓不是不明事理之人,若知来龙去脉,便不会迁怒于你,就算不想与你成婚,也会私下好好说明,不可能当众再拒。”
  “也不会是庄文太子。”蒖蒖旋即道,“若他在聚景园宴集时便已知道这些事,薨前那晚何必再看着荆轲篇出神,只有刚知道才会这样细细思量吧……”
  回想那时情形,她不禁双目微睁,刹那间想通了一件事,“那天夜里,他显得格外患得患失。我伺候他吃完橙子,想告退时,他忽然拉住我,说那天林泓来找过他……还问我,如果有一天,林泓向我道歉,说他错了,我会不会跟他走……他肯定是刚知道那事不久,担心林泓得知真相后与我再有牵绊……”
  “你是怎样回答的?”赵皑问。
  “我说,我会跟林泓走,然后等他把我追回去……”蒖蒖此时情绪有些失控,呼吸渐趋急促,头低垂下去,不自觉地紧捻着裙带的手在颤抖,“我是说笑的,我并不想走……为了让他安心,所以我,我……”
  “所以你什么都答应他。”这一瞬赵皑心如刀绞,但还是强抑住心中悲苦,让自己保持着平和神情,温言对她道,“好了,好了,不必再说下去。”
  霎时泪如泉涌,蒖蒖崩溃地捂住脸,泣道:“我不知道殿下为什么忽然……到底是不是我的原因?”
  赵皑在她面前半蹲下,取手巾递给她拭泪,轻声安慰她:“我后来问过韩素问,他肯定大哥的死与这无关,说当时大哥已经痊愈了……你再想想,大哥自己有没有察觉到什么?”
  蒖蒖惘然抬首,怔怔想了许久,然后告诉赵皑:“他跟我说过一句话,让我去找杨子诚……可是我随后被囚禁在岛上,什么消息也不知道。逃出来后在殷琦的小院里住过一阵,向殷瑅问起杨子诚,他说杨子诚第二天就失踪了,一直音讯全无。”
  “杨子诚若非与大哥的死因有关,便有可能知道是谁要害大哥。如今不知是自己躲起来了,还是被人灭口……”赵皑沉吟片刻,又勉力对蒖蒖呈出鼓励的微笑,“我会派人寻找他。我们虽在追查真相,但你别太过自责,目前并无证据表明是你导致大哥辞世。振作起来,像你以前那样积极地生活,别让自己一直沉浸在这事的阴影中。”
  赵皑派了几名心腹内侍,让他们回临安打探杨子诚的消息,并请殷瑅暗中派信得过的逻卒一同寻找。但人海茫茫,一时也难以获得确切讯息,直到入冬时也无佳音传来。
  这期间赵皑继续处理宁国府事务,特别关注圩堤工程,经常亲自纵马前往惠民、化成二圩工地观察工程进展。一天夜里,他自化成圩归来,手持一束在路上采的蜡梅,驰向鹿鸣楼,要给蒖蒖送去。那日白天,陌上乍见花开,想起蒖蒖常在酒楼中插花,他放缓步履,漫步于花影中,不禁露出温柔笑意,霎时决定摘取一些供她插瓶。
  此时蒖蒖已长驻鹿鸣楼,湛乐楼平时则由宋婆婆和卫清浔派出的助手管理。她为鹿鸣楼设计了新食单,佳肴既有临安与宁国府的经典风味,也不乏自己的创新菜品,吸引了不少新旧客人。蒖蒖明白湛乐楼环境清雅,适合三五好友闲聊议事,鹿鸣楼处于闹市,气氛则要热闹得多,客人需要伎乐助兴,卫清浔举办簪花会,目的便是让城中人都知道,鹿鸣楼有全城最美的歌舞伎。蒖蒖又听客人闲谈,知道广州有许多色艺俱佳的胡姬,有歌舞侑酒的酒楼往往宾客满座。见客人们说起时满目期待,她便派人去广州买来两名精于歌舞的胡姬,献艺于鹿鸣楼。如此一来,鹿鸣楼门前果然终日车水马龙,客人源源不绝,比以前更热闹几分。
  赵皑来到鹿鸣楼时,时过二更,当日的顾客已散去,卫清浔见近日生意兴隆,心情不错,这晚便命胡姬在厅堂歌舞,自己与蒖蒖并肩而坐,推杯换盏地饮酒自娱。
  赵皑进到楼中,见是这般情形,不由蹙了蹙眉。卫清浔见状,故意一搂蒖蒖的腰,笑着与她碰杯,两厢依偎着将酒饮下,然后怡然问赵皑:“大王要不要坐下饮一杯?”
  赵皑不答,径直走到蒖蒖面前,把蜡梅递给她,然后转身便要走,蒖蒖当即起立,问他:“二哥,你用晚膳了么?”
  她声音隐含关切,听得赵皑心中一暖。他沉默一下,摇了摇头。蒖蒖便道:“这里的膳食凉了,我去给你煮碗面吧。”
  蒖蒖把花插入瓶中,便朝厨房疾步走去。赵皑稍待片刻,实在不欲与卫清浔独处,便尾随蒖蒖而去。
  蒖蒖在灶台前烧水煮面。赵皑默默在桌边坐下,奔波一天后,在这充满烟火气的环境里,凝视着她烛光中为自己忙碌着的身影,忽然鼻端一酸,感觉到一阵从未体会过的寻常百姓的俗世温暖。
  “圩堤修筑得还顺利吧?你最近在忙些什么?”蒖蒖随口问,手中动作仍未停歇,也没有回过头来看他。
  “还好。工程没问题,只是圩堤腹内被废弃的荒田太多,目前在招佃户耕种。”赵皑定了定心神,开始回答她的问题,“我规定每亩将来只须纳课子五升,是很优惠的条件了,但此事进展仍不太顺利。那些荒田多年无人认领,佃户们也不敢轻易报名耕作,担心地将有收成时原主忽然出现,要收回田产,如此佃户会血本无归。我承诺若原主回来,也须待佃户收完庄稼后才能收回田产,可佃户还是顾虑重重。”
  “这个容易。”蒖蒖道,“你不如报请朝廷批准,以后明文规定,凡耕种荒田满五年,又按时纳课子者,可将耕种的荒田充自己田产。五年内如有原主来找,就等当时种的庄稼成熟后,让佃户收了,再把田还给原主。佃户没什么资产,一定渴望拥有自己的田地,要让他们看到希望。如此,佃户有了把荒田收归自己所有的希望,一定会积极去领荒田来种。就算原主回来,根据此前规定分配,原主和佃户也应无异议。”
  赵皑遂问:“原主是五年后回来的又该如何?”
  蒖蒖答道:“佃户辛苦耕作荒田多年,五年后理应把田地判给他们。不过若寻来的真是原主,也不能让他们蒙受损失。宁国府被废弃的荒田很多,到时带他们去认领另一块便是了。”
  赵皑斟酌后道:“听起来颇有理。我会上奏请示朝廷。”
  不久后蒖蒖煮好一碗菌蕈鸡汁面,端至赵皑桌上。那汤色黄澄澄地,煞是诱人,赵皑立即引箸开始进食。
  蒖蒖见他吃得迅速,像饿了许久,便问他:“你今日进过午膳么?”
  “没有。”赵皑道,“白天太忙,又是在田野里,周围人烟稀少,没有食肆可进食……倒是带了些干粮,但也没什么胃口吃。”
  “如今天凉了,干粮冷冰冰的,肯定也不好吃。”蒖蒖想想,在厨房里翻找一番,取出个银食盒给赵皑看,“以后你再要去圩田,便提前一天告诉我,我一大早做好饭菜盛入这种食盒,让人送到府治给你,你带去圩田……还可以请工匠打造一个小支架,到了午膳时,你找个避风的地方,把食盒搁在支架上,下面燃一小截蜡烛,便可以加热饭菜了。”
  赵皑运箸的手暂缓,刻意埋低了头,不欲让蒖蒖看见他泛红的眼眶。
  蒖蒖倒没留意他此刻的变化,仍在想怎么完善自己的方案,须臾叮嘱他道:“加热饭菜时你先在食盒中加一点点水,这样饭菜不易糊。”
  赵皑仍垂着头,低低应了声“嗯”,然后快速搛起剩余的面条,两口吃完,随即端起碗,把汤也饮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