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觉得自己就像被送到集市上贩卖的猪肉一样,她想破口大骂,奈何什么也说不出来。
“世子。”
一路走来,侍从、丫鬟、小厮纷纷跪倒。
慕容安也不答话,阴沉着脸,大踏步地向前走去。
明珠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如果这里就是豫成王府的话,那西卫的贵人可真是太会享受了。这座王府显然依山傍水而建,府内布局精妙,独具匠心,雕梁画栋,巧夺天工。她在邺国也算见过世面,去过不少达官贵人的府邸,然而印象中,除了皇宫,邺国没有贵族的府邸能跟慕容家的豫成王府相提并论。
走过一条曲折环绕的回廊,慕容安停在一间屋外,婢女立即跪迎。
“世子终于回来了,王爷等候多时,刚刚还念叨呢。”婢女垂首,恭敬地道。
慕容安面沉如水,略一点头,便推门而入。
屋内没有开窗,略显阴森。两道宽大的帷幕将房间分隔成两个部分,外间摆有桌椅和书架,显然是个会客场所,帷幕内,隐约可见一张宽大的床,似乎有人躺着。
明珠看不清楚,努力张目远望,冷不防被慕容安扔到了地上,后背一凉。
她闷哼一声,皱了皱眉,虽然肩背并不觉很疼,但地面的冰冷,让她很不舒服。她用眼神表达了抗议,忽见慕容安双指伸入袖中,轻轻一弹,几颗珍珠便如天女散花一般,打在自己的身上、脖上,气血瞬间畅通,手脚似乎能动了,喉咙也能发出声音了。
她双手撑地,从地上站起来,好奇地打量着帷幕内的一切。突然,帷幕从内里掀开,吓了她一跳,原来里面还站了两个婢女。
视线再无阻隔,明珠恣意地打量着里面的一切。只见宽大的木床上,躺着一个枯瘦干瘪的老头,正偏着头盯着自己看。
她不看则已,这一看差点吓得魂飞魄散。这个老头,目如死鱼,脸颊凹陷严重。更可怕的是,他的半张脸仿佛没有皮一样,暗红的肉鼓起一个个发黑的脓包,另外半张脸干瘪得厉害,薄薄的一层皮耷拉在头骨上,枯瘦如柴。
“你可算来了。”那人声音枯哑,如鬼似魅,咧嘴一笑,露出黑黄的牙齿,愈加显得阴森骇人。
明珠惊得连连后退,却撞上了慕容安坚韧的身躯。
慕容安将她向前一推,单膝跪下,面无表情地道:“父亲。”
第56章 幽禁
“好,很好。干得不错。”床上的老人大笑起来, 欣赏地看着慕容安。
明珠心里瘆得慌。难怪慕容安心狠手辣, 说不定都是被这个父亲逼的。这样想着, 眼神不自觉地瞟向了慕容安,却突然在他眼中发现了一丝强烈的恨意, 不消片刻, 他又恢复了往昔的波澜不惊, 明珠差点以为是自己看走了眼。
“她就是楚钧良的女儿?”老头冷笑。
“不错。”慕容安沉声道。
“哈哈哈哈哈哈……”老头大笑,眼中射出凶光, “苍天有眼!楚钧良的后人终于落到我的手里了!苍天有眼哪!哈哈哈哈……”
说完,他突然挣扎着要坐起来, 婢女见状连忙将他扶起, 取过一个靠枕垫在他的后腰上。
老头看着明珠,恶狠狠地道:“臭丫头, 你知道本王为何恨你爹?”
明珠见他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心中胆寒, 面上却强作镇定, “因为我爹爹在战场上打败了你。”
“何止如此。”老头突然伸出枯瘦的手臂,指了指墙上的画作,“你看, 那就是老夫年轻的时候。”
明珠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那幅画上画着一个丰神俊朗的男子,一身戎装,英气勃勃, 和现在瘫在床上的他比起来,真是判若两人。
“这都是拜你父亲所赐!”说着,豫成王突然掀开被子,一张干枯的脸因愤怒而扭曲起来,“当年射向我的箭簇居然有毒,有毒!你爹实在太卑鄙了!”
明珠朝他的腿上看去,蓦地脸色惨白,惊呼起来,不忍再看。
只见豫成王撩开的衣袍下,左腿上的长裤空落落地贴在床上,显然下面并没有肌肉支撑。
“怪只怪你爹太狡诈,我军被围,军医尽没,后勤阻断,伤亡惨重。本王率部突围,却不幸着了你爹的道儿!为了避免□□入侵,我也只好忍痛,亲手锯断了这条腿!亲手啊!”豫成王重重地捶了捶床,咆哮道:“本以为今后还可以靠拐杖支持,单腿行走,谁知右腿也受了感染,越来越提不起劲,最后完全麻木,失去知觉,再也动不了了!甚至连我的脸、全身的皮肤也开始变得越来越黑,失去光泽,常年生疮流脓,百药不治。试问,从一个风华正茂的翩翩公子变成今天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丑样子,换做是你,你恨不恨?恨不恨!你能想象我当时的心情吗?一个戎马打仗、少年得志的将军,一朝战败受辱,从此再也不能骑马,再也不能驰骋疆场,甚至变成个丑八怪,连路都走不了,只能一辈子躺在这个发霉的屋子里,空负满腔热血和少年壮志,成为全国人民茶余饭后的笑谈,你能理解这种落差吗?你能吗?”
豫成王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黑瘦的脸上因为激动,涌上一丝血色。
明珠沉默地看着他,心里忽然有些同情起来。
“你倒是说话呀!怎么,想当个哑巴?”豫成王嘿嘿冷笑起来,令人毛骨悚然,“你说,我偏要你说!你不张口,我就撕烂你的嘴!”
明珠见他眼中闪过疯狂的恨意,心中忽地鼓起勇气,昂首挺胸,正色道:“战场无情,刀剑无眼,既然身为领兵打仗的将军,就要做好随时为国牺牲的准备。我不认为我爹的做法有错,‘卑鄙’二字原封奉还。古往今来,战场上身中毒箭的将军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大家面对的是同样的刀光剑影、生死一线,各凭本事罢了,输便输了,至于这么叽叽歪歪?输不起吗?对待敌人还讲什么道义?难道不是多死一个敌人,就少死一个袍泽?更何况这场战争是谁发起的?我年纪虽小,却也听老人讲过两国几十年来的恩恩怨怨。之前相安无事百余年,若非你国危机,你们慕容家的皇后想借外战抓牢兵权,两国又怎会大动干戈?你们动粗在先,掠我边疆,烧杀抢掠,手握战刀杀死手无寸铁的平民时,有没有想过自己是否卑鄙?是否正义?如今战败,居然还有脸恶人先告状?请问,保家卫国有何卑鄙可言?我爹张弓搭弦,对着一个同样手握武器、全副武装的敌人射箭,有何卑鄙可言?有本事就避开箭雨,别让毒箭射到你啊!有本事就保护好军医,别让他们都死绝啊!有本事就绝地反击,别让自己的军队陷入被动、落入包围啊!归根结底,还是自己无能罢了。”
“你、你……”豫成王气得脸色惨白,不断地捶着床。
两个婢女都看傻了眼。几十年来,从未有人敢对王爷如此大声说话,极尽嘲讽。
明珠却毫不畏惧,依旧冷笑:“主力部队几乎全灭,只带区区几十人狼狈逃走,这么惨的败绩,放在我们邺国,主将无论是何身份,都要负全责,严惩不贷。哪像王爷您,仗着是皇后亲兄,不仅一点责任不用负,还能收获一大批赏赐,以作安慰;还能集全国名医于一府,安心修养;还能大建土木、扩充王府,享受着比我们邺国的达官贵族都要高一等的尊贵生活。若不是您身上有伤,我还以为这一仗是你们赢了,我们输了呢!”
“你住口!”豫成王蓦地大吼一声,激动地直接从床上翻了下来。
“王爷。”两个婢女连忙抢上来,将他扶起。慕容安立即上前,助婢女将父亲抬到床上。
“臭丫头,你找死是不是?”豫成王咬牙切齿,一字一字地道。
“是你非让我说话的。”明珠狠狠地瞪着他。
“我是让你说这些吗?”豫成王破口大骂。
“怎么,我还得挑你爱听的说?”明珠冷笑。
“好,好!”老头子怒极反笑,阴森地道:“你这小嘴真是利得跟刀子一样,看来是不想要了。”
“我跪地求饶,痛哭流涕,难道你就会放过我?反正终有一死,不如临死前把心里的想法痛快说出来。”明珠凛然道。
“好,好!有出息!有见地!”豫成王忽地怪笑起来,“你说的没错,身为统兵的将领,就要有随时牺牲的觉悟。那么你,身为楚钧良的女儿,就要有被人报复的觉悟!你讲不讲这番话,我都不会轻饶了你。说出来,你心里畅快,除此之外,就是生不如死和更加生不如死的区别。安儿!”
“在。”
“带她去‘阿鼻道’走一遭吧。”豫成王阴恻恻地笑道。
慕容安蓦地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他爹那张干瘪的脸。
“怎么,没听见我说话?”豫成王寒着脸,道。
“父亲不是说,要让她也尝一尝断腿毁容的滋味吗?”慕容安一脸平静地问道。
“那不是太便宜她了吗?”豫成王怒吼一声,伸手从枕下摸出一条银鞭,“刷”的一声,不由分说地抽在了慕容安的脸上。
慕容安不闪不避,脸上顿时现出一丝血痕。
“你这个逆子,竟敢质疑本王?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用得着你多嘴?”豫成王咆哮起来,刷刷又是几鞭,抽在他的脸上、肩上、胸前。“翅膀硬了,学会忤逆我了是吧?竟然替仇人之女说情!去了一趟邺国,就忘了你的身份,忘了师傅的教诲?你给我滚出去!滚!没有我的传唤,不许出现在这个王府里!滚!”
“是,父亲。”慕容安起身,脸上依旧平静如昔。
“不要叫我父亲!”豫成王吼道。
“是。”
明珠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对父子。万万没想到,这个老王爷对待儿子竟然如此暴虐。他是不是精神受了刺激,已经不正常了?断腿毁容,在他眼里竟然成了求情?实在是理解不了。
“等一等!”豫成王大喊一声。
“父亲还有什么吩咐?”慕容安复又跪下。
“带这个臭丫头去‘阿鼻道’,我要你亲手把她关进‘阿鼻道’!”豫成王咆哮着,挥舞着银鞭。
“是。”慕容安淡淡地应了一声,起身,看向明珠,“走吧。”
明珠也不多话,转身便朝外走。在她看来,不管前途有怎样的凶险,都比跟这个阴晴不定、神经兮兮的老头待在一起要好得多。
刚刚跨出房门,立即有四个小厮跟上来,前后左右将明珠围起来。慕容安走在最前面,一行人穿过王府花园,从一个角门出了府,也不知走了多久,周围的人越来越少,最后来到一所荒无人烟的地方,四周都是废弃的古木杂草,荒凉不堪。
明珠心中暗暗叫苦,本想伺机逃跑,谁知莫名其妙地出现了这么多小厮,将她团团围起来,就算想办法引开了慕容安的注意,也甩不掉这四个小厮,而且看上去,他们也都是会功夫的。
“喂,你是不是亲生的啊?该不会是捡来的吧?”明珠嘲讽地道。她想试着离间他们父子,激起慕容安心中的愤怒。
慕容安看都不看她一眼,默默前行,不言不语。
“你不是说自己说话算数吗?那你答应过我,到了京城就安排我和阿飞见面。怎么,要食言了?”明珠不满地道。
慕容安回头瞥了她一眼,“你先想想怎么活下来吧,不必考虑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那个什么‘阿鼻道’很恐怖吗?真的像佛经里的地狱一样?很危险,会死人?”明珠问道。
“那是卫国关押重刑犯的地方。自设立以来,只有一个人活着走出去。”
不知为何,明珠觉得他的声音中似乎压抑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一点也不像平时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他。
“那人是谁?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是我。”慕容安淡淡地道,“这世上没有任何人、任何困难能够打倒我。”
“你?”明珠大吃一惊,“你不是豫成王世子吗?犯了什么重罪?不能被赦免吗?”
慕容安停住脚步,瞟了明珠一眼,波澜不惊的眸子忽然现出一丝愤懑,不过很快便压抑下去,转身继续前行。
明珠忽然感觉,这个人身上一定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说不定他这冷血无情的性子也跟从小的经历有关。看来卫国真不是什么好地方,难怪他们的人民一直富不起来。当权的皇亲国戚、达官贵人一个个都不正常,还弄了个什么“阿鼻道”这种恐怖的地方,大搞严刑峻法,这样的国家还能有什么希望?难怪战场上连战连败。
想到战争,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凌宗训。不知他的伤势有没有好些,也不知自己还有没有命见到他了。明珠已经打定主意,无论身处多么险恶的环境,也要坚定求生意志。但是……万一那个地方真的太恐怖,超出自己想象,那便一头撞死在墙上好了。她读过史书,也知道一些酷吏的手段,疼痛尚且能忍,尊严却不可丢。万一真的走到生不如死的地步,她相信自己是不会犹豫的。只是心中还有很多遗憾和牵挂,比如父亲,凌宗训,以及调查母亲死因的事情……
不觉间,明珠落下了眼泪。想起身边都是敌人,她立即伸手拭去了泪珠,不想让敌人看笑话。
“到了。”慕容安站定,回身,正巧看见明珠拭泪的动作,冷冷地道:“害怕了?”
“笑话!”明珠扬头,嘲讽地道:“我怕老鼠蟑螂,怕毒蛇猛兽,却从来没怕过你们卫国人!我爹跟卫国打了几十年的仗,从未怕过你们,身为他的女儿,我岂能折了他老人家的威名?你也太小瞧我了。”
慕容安冷哼一声,“嘴硬没有用,进去吧。”
明珠抬头,只见眼前矗立着三座相连的塔式建筑,像塔却又不是塔,除了最底层有一个大门外,每一层都是密闭的,看不到里面有什么东西,大门紧紧关闭着,在周围树木的掩映下显得有些阴森。
“它真的不会突然倒塌吗?”明珠仰头,总觉得这建筑实在太危险。
“操心的挺多。”慕容安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柄匕首,扔到她手里,“这是从你身上搜出来的东西,物归原主。”
明珠瞪了他一眼,慕容安不动声色地道:“是丫头给你换衣服的时候搜到的。”
明珠冷哼一声,悄悄揣入袖中。
“世子,这怕是不妥……”一个小厮迟疑着道。
不待他说完,慕容安便挥了挥手,冰冷地道:“我自有分寸。”
“是。”小厮低头,缄默不言。
慕容安推开大门,里面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
“请吧。”
明珠伸头,朝里面看了看,冷不防慕容安在她身后推了一把,她跌跌撞撞地进了塔,只听大门“砰”的一声紧紧关闭,塔内又变得漆黑起来。
“给你句忠告,别乱闯乱看。”
门外传来慕容安冰冷的声音,随后,几个脚步声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