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帐中沉默了许久,李暄才开口道:“诫难说,宝龙寺有资格进入藏经塔的弟子人人知道,柳轻风墓去不得,又是怎么回事?”
“听说宝龙寺当年的守墓人有留下祖训,不过具体内容不得而知。”慧明大师一摊手,无奈道,“毕竟我也没有进过藏经塔。”
秦绾转头去看唐少陵。
“看我干嘛?”唐少陵一脸的无辜,“我是进过藏经塔,但也没兴趣去研究那些和尚的祖训,啰啰嗦嗦刻了一整面墙,看着头疼!”
“多半是墓中机关密布,危险重重的缘故吧。”李暄想了想道。
当年欧阳兄弟是误入,但得出的结果却是相同的。
“说起来,前辈将来有什么打算?”李暄又问道。
他也是没想到秦绾出去一趟居然捡了个叔公回来,欧阳晟和欧阳鼎是双生子,和秦绾是非常亲近的血缘了,总不能置之不理。
“送无名去。”不等慧明大师回答,秦绾就说道。
李暄楞了一下。
“挺好。”唐少陵赞同。
李暄心念一转,也就明白过来。
欧阳晟也算是害死欧阳鼎的凶手了,不被秦绾待见也是常情,不过毕竟是血脉至亲,无名也算是个养老的好地方了。欧阳晟年轻时杀孽太重,虽说不是本心,但也该赎罪的。
慧明大师轻轻地叹了口气,没有反对,只是深深地看了秦绾和唐少陵一眼,仿佛要将他们的容貌刻在心底。
莫问把人送回了营帐休息,喻明秋这才上前把诫难和诫色拍醒。
“说吧。”唐少陵抱着双臂威胁,“要是你们说得和那个老秃驴说的有一个字差别,本公子弄死你们。”
“……”李暄和秦绾对望了一眼,哭笑不得。
这要是能说得一样才不对好吧?
“碧玉谷有去无回,这是祖上遗训。”隔了一会儿,诫难才说道。
“有去无回?”喻明秋一声冷笑,“我就不信千年来,你们就守着这条祖训,真的没进去过。”
“自然是有的。”诫难沉默了一下道,“哪个门派都不可能不出几个不肖弟子,不过千年来,凡是私下前往碧玉谷的弟子,确实没有一个回来过,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三百年前,当时的方丈甚至带着寺中一众高手公然违背祖训,结果那些高手都一去无回,宝龙寺几乎从西秦江湖除名,足足两百年才恢复生气。后来寺中第一条铁律便是:私自踏足碧玉谷者,杀无赦!”
秦绾闻言,微微沉思。
宝龙寺的人若是想探墓,肯定是从墓门进入的,没有机关图,确实寸步难行,可那么多高手死得一个都没回来却有些不寻常。明知机关厉害,为什么不后退?即便来路也有机关,可毕竟是走过一遍的路,总不至于全军覆没在里面,一个人都逃不出来?当年简一一行人虽然在机关里折了不少人,可撤退途中却没有再死一个人!
“宝龙寺和夏泽苍达成了什么约定?”李暄忽然问道。
“太子殿下说,已经集齐了打开宝藏的所有条件。”诫难倒也坦然,“殿下需要金银财宝,而宝龙寺需要武功秘籍,这并没有冲突。”
“夏泽苍倒是会慷他人之慨。”秦绾没好气道。
集齐打开宝藏的所有条件?一半可还没掌握在他手里呢。当然,要是他的计划成功了,赶在东华大军到来之前直接灭了他们,倒是刚好和宝龙寺分赃。横竖夏泽苍确实要那些武功秘籍没用,就连他手下的那些高手,都是已经成名的人物了,而且各有家族,就算拿到什么秘籍,也不可能废掉自己的一身修为重新来过,对他们来说,秘籍远没有神兵利器有诱惑,尤其是看到慕容流雪凭借射日弓一跃而上之后。
武功秘籍,也就是宝龙寺那样以武技广博为宗旨的门派最有用。
“本王其实也想把宝龙寺上下赶尽杀绝,若是大师能让寺中弟子闭门不出,等事情结束之后,本王保证不再追究。”李暄道。
“这一战中,本寺弟子伤亡过半,连罗汉阵都摆不起来,不闭门不出还能如何。”诫难苦笑。
就算李暄遵守诺言不追究,可宝龙寺毕竟地处西秦,被放了鸽子的太子殿下若是想要迁怒他们也是非常方便的。只是这到底是以后的事,眼下也只能先顾着当下。
“其实,这次之后,宝龙寺守墓的职责大概也结束了,大师不妨换个地方。”秦绾道。
“……”诫难看了她一眼,若非他是出家人,真想爆粗口。
别说宝龙寺千年基业都在盘龙山,就算要搬,又能搬去哪里?东华是青城观的地盘,难不成搬去北燕那个蛮子的地方吗?
“出来一下。”唐少陵拽了拽秦绾的衣袖。
秦绾对李暄点点头,顺从地被他拉了出去。
不过,出了大帐,唐少陵却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夜空,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
“怎么了?”秦绾奇道。
“那个会让人自相残杀的东西,我好像是想起来一些东西。”唐少陵缓缓地开口。
“哦?”秦绾顿时精神一振。
“之前阮婆婆给我的那两本册子里,最后有几个阵势我一直没研究出来。”唐少陵沉吟道,“其中一个,就有让人迷失神智甚至狂性大发的效果。”
“可是布阵是需要有材料的。”秦绾不赞同道,“欧阳鼎当年若真有那么妖孽,就算破不了迷阵,可墓室中是不是存在迷阵总能看出来的。”
“有时候,当局者迷。”唐少陵摇了摇头。
秦绾一愣,再仔细想了想,还是不解道,“按照慧明大师的说法,主墓室中甚至连棺椁都没有,那用什么材料来布的阵呢?”
“有些东西不是一直堆在那儿吗?就在他眼前。”唐少陵反问道。
“眼前?”秦绾呆了呆,随即一瞬间反应过来,脱口道,“你说那些宝藏?”
“如果把金银珠宝换成普通的石碓,或许欧阳鼎就会看出来了。”唐少陵道。
“可是……”秦绾皱了皱眉,又道,“他们在墓室中时间不短,看见宝藏,没有不动的道理,这难道没有破坏阵势吗?”
“不会的。”唐少陵笑了起来,“如果是一堆金子,只要下面的根基不动,上面拿掉一些基本上不会影响阵势发动。他们两人在那种情况下进入墓室,没有清水干粮,不可能呆很久,还有一大半时间在自相残杀,杀完了还要疗伤,就更没有时间和力气来搬走大量宝物了,顶多就是拿过上面的那些。”
秦绾的脸色严肃起来,唐少陵的想法乍一听之下让人觉得异想天开,但仔细一想,却又妙到毫巅——一座金光闪闪的宝藏在眼前,还存有理智的人会注意旁边有没有机关陷阱,却不会想到宝藏本身就是陷阱,最多也就是验一下有没有淬毒罢了。
“你确定?”秦绾道。
“就是猜测。”唐少陵一耸肩,无所谓地道,“要肯定,除非让我见到宝藏,想来时隔六十多年,那老和尚也不可能记住那些宝藏堆放的位置吧?”
“问问也没关系么。”秦绾直接拉着他去找慧明大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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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藏的位置?”果然,慧明大师听完他们的来意,一脸的惊讶。
“我就说不可能的了。”唐少陵偏过头,无奈道。
别说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就算是刚出墓室那会儿,慧明大师也未必能记得清楚,毕竟谁没事会去记那些宝贝堆放的位置?知道一共有几堆的就算是观察仔细的了。
慧明大师皱着眉,拿过纸笔开始写写画画。
“喂,他该不会随便画一张给我们吧?”唐少陵不信任地道。
秦绾好奇地看着慧明大师时而停下来思考,时而涂改,改多了干脆换一张纸重画,慢慢地,脑门前都布满了汗水。
怎么看也不像是随便瞎画吧?
“大概就是这样。”小半个时辰后,慧明大师终于搁下了笔,用衣袖擦了把汗,脸色苍白如纸。
秦绾拿过来瞟了一眼,就见纸上画着上百个点,冲眼却看不出什么规律,便随手塞给了唐少陵。
“噬魂阵!”唐少陵脸色一变。
“什么玩意儿?”秦绾震惊。
所以说,这还真是画出来了?
“当年倒是看过一眼,幸亏这五十年在冰冻疗伤,记忆力几乎是空白的,才能找到这么久远的画面。”慧明大师揉着太阳穴苦笑。
唐少陵很无语,这种状况他也有过好几次了,是用脑过度引发的头疼症,充足的休息,尤其是睡眠之后就会缓解,不过,原本以为陆臻的天赋是绝无仅有,却没想到这么快又遇见了一个?
这种技能……简直就是作弊!
秦绾惊讶过后,也不禁感慨而失笑。
慧明大师口中,她的外祖父欧阳鼎简直是个神人,可既然是双生子,欧阳晟又岂会一无是处呢。话说回来,虽说结果不太好,但能想出逆练炎阳七转来转阳为阴的办法来的人,何尝不是个天才。何况,想想也罢了,关键是他还真做到了!要知道一套内功心法都是千锤百炼而形成的周天循环,尤其炎阳七转那样的绝世武功,能将之倒过来练成功,从第七转反练到第一转,即便走火入魔了也很了不起!
“真的是噬魂阵啊。”唐少陵惊叹。
“噬魂阵,就是我们自相残杀的原因?”慧明大师一怔之下,立即恍悟过来。
“噬魂阵是三大凶阵之首,又有个别名,叫十里沉沦。”唐少陵道。
“我想了六十多年都没想通,原来竟是如此。”慧明大师一声长叹,脸色虽然带着病态的惨白,却有如释重负的笑容,仿佛解了一个心结似的。
“三大凶阵?”秦绾好奇地问了一句。
“诛邪、伏魔、镇魂。”唐少陵念出六个字。
“这个我知道,阮婆婆以前教过我,是佛道三大阵。”秦绾举手。
“一千三百年前有个奇人,把佛道三阵给反了过来,创造出了聚邪、血魔、噬魂三大凶阵。”唐少陵道。
“……”秦绾无语,半晌才道,“这人是有多无聊?”
“反正这三大凶阵都很难布,就算有残缺的阵图流传在外,我还真没听说有人弄出来过。”唐少陵一摊手。
“你能破吗?”秦绾问道。
“布阵的是金银珠宝,按理来说,只要移平几堆珠宝,阵势就破了,不过我觉得不会有这么简单。”唐少陵摸着下巴道,“要是我来布阵,珠宝肯定是幌子,下面一定另有阵眼,而且很难破坏。”
“那……要是不破阵,有没有办法在阵中保持神智?”秦绾道。
“有的话,那还是三大凶阵之首吗?”唐少陵一脸诧异地看她。
“……”秦绾哑然。
好吧,话一出口,她自己也觉得这个问题挺蠢的。
“我去研究一下。”唐少陵摇摇头,拿着拿张图纸直接风风火火地出去了。
秦绾呆了呆,犹豫了一下,回头道:“多谢。”
“我知道自己无论做什么都不够赎罪,不过……求个自己心安罢了。”慧明大师道。
秦绾无言可答,顿了顿,也出去了。
盛夏的山区,夜风散去了白日的暑气,带着一丝凉意。
秦绾站着发了一会儿呆,忽的又苦笑了一声,返回大帐去找李暄。
帐内只剩下一盏孤灯,诫难和诫色都被带下去看管起来,连侍卫都不在了。李暄换了一身家常的宽松长衫,坐在案头看着一本奏折,橘黄色的烛火给他整个人都染上了一层暖色,看着就让人从心里就柔和起来。
秦绾低眉一笑,心底的郁气忽的就散了个干净。
“有发现?”李暄抬起头来。
“不太好。”秦绾在他身边坐下,伸了个懒腰,慢慢地把唐少陵的话复述了一遍。
“你怎么想?”李暄想了想才问道。
“我们并不是一定要破掉这个噬魂阵啊。”秦绾笑道,“让夏泽苍去闯好了。”
“那你愁什么?”李暄不解道。
“我就是在想,哪怕这是一个假宝藏,可为了以假乱真的效果,里面也应该有不少好东西的,浪费了可惜啊。”秦绾理所当然地道。
李暄“噗”的一下笑了出来。
“好了,不说笑了。”秦绾收敛了笑意,沉声道,“阮婆婆不在,眼下只能相信那个二货能想出办法来吧。”
“你不是明明对他很有信心吗?”李暄点点她的眉心。
“才没有。”秦绾噘了噘嘴,小声低估。
“不早了,歇着吧。”李暄合上奏折扔回书案上,起身的同时,顺手把她拉了起来。
·
第二天一早,使者两边来往,终于定下了午时在谷口会面。
条件和上回李暄和夏泽苍会面时一样,西秦甚至连人选都没变,东华这边也就多了一个秦绾而已。
“太子殿下这是怎么了?没睡好?”秦绾笑眯眯地开口。
“托王妃的福。”夏泽苍咬牙切齿。他脸上两个明晃晃的黑眼圈挂在那儿,他又不屑于学女子般用脂粉遮掩,只能就这么来了。
昨天被秦绾和唐少陵折腾了一通不说,直到半夜,另一边的消息才传过来,宝龙寺被李暄伏击,伤亡惨重,已经退回寺内了,这下不用说也知道秦绾究竟是来干什么的了。特么的她是为了掩饰李暄率军出击不在营中!可偏偏……自己就是上了她的当,原本釜底抽薪的一手直接被废掉了不说,表面上还不能表现出来!
这会儿再看秦绾笑吟吟地模样,夏泽苍又不禁郁闷,这个女人……难道生来就是克他的?每次遇见她,就没一件事办得顺利过!
“太子殿下,国事虽然重要,但也要注意身体,年纪轻轻这般操劳过度,万一猝死就不妙了。”秦绾语重心长道。
“……”夏泽苍捏了捏拳头。
虽然是个女人,可好想揍她怎么办!
“保重。”李暄淡淡地道。
“有劳关心,孤好得很。”夏泽苍黑着脸,一字一句都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九连环。王妃带来了吧?”
“那是自然。”秦绾笑着点头,“倒是没见柳公子啊。”
“不过是一句话,倒也用不着他在场。”夏泽苍道。
“说的也是。”秦绾点点头,一挥手,后面的莫问捧上来一个木盒。
夏泽苍见状,也直接拿出一张纸,打开放在桌上。
众人齐齐地看过去,却见纸上只写了一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摔。
“摔?”秦绾故作疑惑。
“把墨玉如意摔了,越碎越好。”夏泽苍点头。
秦绾动手打开木盒,拼成整块板,手指一抠,把那柄仿制的墨玉如意拿在手里。
只看外表,这个匠宗高手仿制的赝品和真货有九成相似,而夏泽苍的表情也说明了,他确实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请。”夏泽苍一摆手。
秦绾挑了挑眉,没有用摔的,手掌一握,只听“咔嚓”一声响,随即,细碎的粉末就从她指缝间流下来。
如果这真是一块古玉,以她的内力自然还不足以这么轻易碎玉成粉,可这仿玉设计得就是为了封住里面的阴阳石粉沫,捏碎就很容易。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流淌而下的粉末上,大气都没喘一口,空气一片死寂。
终于,最后一粒沙从指尖滑落,秦绾张开手掌,淡定地用丝巾擦了擦。
就在无数目光注视下,落在木板上的粉末慢慢移动,逐渐清晰,最终形成地图。
“果然巧夺天工。”夏泽苍长舒了一口气。
“确实。”秦绾深以为然地点头。
的确巧夺天工,无论是匠宗制作的仿玉如意,还是司碧寒和慕容流雪修改的机关图底座。
因为时间所限,他们只来得及做了这一把如意,堪堪在出发之前才完成,并没有经过实验,如今新的机关图成型,秦绾他们的紧张并不比夏泽苍来的少,幸好一切顺利。
边上的侍卫端上文房四宝,夏泽苍和李暄干脆亲自动手描绘机关图。
机关图本身并不复杂,对照完毕之后,秦绾当面折叠起了木盒。
“九连环已经破了,王妃还要留着做纪念吗?”夏泽苍道。
“本妃打算留着研究研究,这玩意儿为什么要叫九连环。”秦绾一本正经道。
血胭脂、碧玉妆、春山图,都是可以解释的,唯独这个九连环,明明和“连环”完全不搭边,总不能就这个是瞎起的名字?所以秦绾确实是有几分好奇的,也不是纯粹用来噎夏泽苍的借口。
“王妃自便。”夏泽苍只好道。
“图有了,太子殿下觉得,什么时候行动?”李暄问道。
“没想到机关图竟然是如此明确的东西,倒是省了不少事。”夏泽苍坦然道,“孤的意思,是今天就进去,以免夜长梦多,摄政王以为如何?”
“本王没有异议,陵墓之中白天黑夜并无区别。”李暄点头。
“既然如此,一个时辰之后,便在此地会合。”夏泽苍站起身来。
“好。”李暄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