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陛下掀开脚下,将下面一块木板扣起来,就露出了下面一只朴实无华的木匣子。
  他打开木匣子,兴奋地给姚燕燕看他攒下来的钱。
  姚燕燕接过来翻着看了看,匣子里存着的都是银票,数额不定,有十两的、二十两的、五十两的、一百两的……除此之外,还有十几块银锭和一贯铜钱,姚燕燕垫了垫,那些银锭都是五两重的,
  这么多零碎的钱,很明显是陛下一点点攒下来的,姚燕燕看着手中这个木匣子,明明只有五千两,却感觉有千斤重。
  朱其羽并没有察觉到燕燕忽然有些低落的心情,他还在兴奋地给姚燕燕介绍他的攒钱方法,“其实只要平素细心一些,攒钱的法子还是有许多的,比如龙袍上的金线,可以让尚服局的人用染色的丝线代替,原本那些金线,就能抽下来换成银钱;大殿里镶嵌的宝石不好动,边角被帷幔遮住的地方却可以,这些宝石送到民间卖出去,也能换一笔钱。可惜那些石头都太小了。御书房和紫宸殿每年采买的桌椅板凳,可以不必用最上等的木料,用次一等的也可以,能省下来不少钱……”
  皇帝陛下说着说着,还算了一笔账,“朕一年能攒上五千两,年复一年,十年能攒五万两,二十年就能攒十万两,勉勉强强就能把摘星楼建起来了!”
  姚燕燕看着这副模样的陛下,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那些努力工作大半辈子,就为了换一套房子的人,不由有些心酸。
  而皇帝陛下也终于发现自家娘子情绪不对,他语气里的兴奋散去,拧着眉头疑惑地看着姚燕燕,“你怎么了?”
  姚燕燕挤出一个笑容,忽然放下木匣子用力抱紧了陛下。
  虽然不知为何,但皇帝陛下对娘子的投怀送抱向来十分受用,抬手抚了抚她纤细的腰身。摸着摸着,他忽然眼睛一亮,对姚燕燕道:“燕燕,朕忽然想起一事,紫宸殿里那张大床朕反正不睡了,也是用上好料子打的,不如让人抬出去卖了?好歹是朕睡过,沾了龙气的东西,肯定有很多人想买!还有朕的龙亵衣龙亵裤……”
  “噗呲!”姚燕燕满腔心酸与怜惜被这“亵衣亵裤”给轰成了渣渣。她真想打开陛下的脑袋瓜看看里面到底都装了啥。不过仔细一想,又觉得陛下说的话似乎颇有道理,龙内衣龙内裤什么的,指不定真的有民间富户愿意掏钱买呢!穿上说不定就能沾到点龙气,以后升官发财不在话下啊!
  毕竟能当皇帝的人,那气运肯定是得天独厚啊!
  于是两人就坐在地上,开始计划如何合情合理又不失颜面地把陛下穿旧了的内衣内裤卖出去。
  *******
  三月初,正是万物复苏、生机勃勃的阳春时节。
  圣平州一户宅邸中,膀大腰圆的粮商和自家子弟坐在厅堂中,却是满面愁容。
  朝廷的粮库早就空了,只能从民间征调粮食。他们一家正是为了此事烦恼。
  “阿父,朝廷的文书都下来了,要咱们给大军献粮,可前两个月,咱们家就已经将大半存粮都献了出去,剩下那点,可是在这城中安身立命的根本,如何能送出去?”粮商长子道。
  换做往年,给大军提供粮草这种活计,那是多少粮商都争着抢着要的,但是今年……他们“献”粮还真是献,朝廷全都拿去,却连半点银钱都没拿回来,这不就是白送了吗?
  国难当头,若是能舍下那些粮食换来州城平安,虽说肉痛,但心底也算有些安慰,但是朝廷一再催促,分明是要将他剩下的最后那点留给子孙的家底也搬空,这可叫人如何能平心静气?
  粮商到底比儿子更沉得住气,见儿子面露不甘,他道:“实在不行,存够咱家自己吃的,其他的都献出去吧!若是连国都亡了,存再多粮食又有何用?”
  粮商于是吩咐家中子弟存够自家吃用的,剩余的等朝廷的人来了,就都交出去。刚刚嘱咐完,就有多年交好的老友上门来,告诉了他一件事,“可别听朝廷的,赶紧收拾收拾东西,投靠齐国吧!”
  听了这话,粮商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他虽是个商人,但对陈国还是很有归属感的,他这老友他也了解,和他一样是个忠君爱国的良民,怎的会说出这番话?
  见他惊愕,老友道:“刚刚收到消息,陈平州前几座城池已经被打下来了!”
  粮商道:“局势竟这般危急了?可正因如此,咱们才得献粮救国啊!”
  老友翻个白眼,“救什么国?你道咱们交上去的粮食都到哪儿去了?”
  粮商从他这话里听出不对,连忙问发生了何事。
  老友便道:“陈平州刺史你知道不?咱们献过去的粮食,他转手就卖给了齐国人,赚得盆满钵满,齐国人打过去时,那贪生怕死的刺史头一个开城投降!你道献粮是忠君爱国,却不知是肥了那些贪官污吏的口袋!”
  听到这话,粮商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消息还没传到圣平州来,我是刚巧有些渠道才能知道。陈国都要完了,趁早收拾收拾东西投了齐国吧!小心哪一天全家都被拉上战场。身家性命比什么都重要!”
  说罢,老友就走了,留粮商呆呆立在原地。半晌后,儿子来问他,“阿父,粮食送吗?”
  粮商举棋不定,好半晌后才咬牙道:“交十分之一出去,剩下的都藏起来,朝廷来催,就说没有了!”
  *****
  陈平州还未完全沦陷,整个圣平州便已人心惶惶,新皇狄悭看到下面送上来的消息,惊得从御座上站了起来。
  只因不知何时起,圣平州有了流言,说陈平州刺史大发国难财、卖国求荣,他们陈国的将士就是因为吃不饱才打了败仗,而军营中也因粮饷一再缩减而人心惶惶。
  陈平州刺史是个刚烈之人,为证清白已经触柱身亡,未料又有新的流言传出来,说是齐国将领不屑与此人为伍,在他开城投降的那日亲自将他斩杀。
  朝廷一再压制,未料越是压制,那些流言便传得越广,派人四处贴告示说明真相,又有流言说是朝廷为了维稳刻意扭曲真相。到处都是唱亡陈国的流言蜚语,搅得百姓惶惶军心不稳。
  听着臣子们说的话,狄悭瘫坐回了御座上,因为他忽然想起了曾经那些狄倾毒害了他父皇的流言,百姓听信了流言,那是他们愚昧无知,可他身为皇帝,竟也如同那些愚民一般,被流言玩弄于股掌之上。
  看着一封又一封战败的信报,狄悭只觉得身上压着一座大山,闷得他喘不过气来。使尽手段弄倒了平沙王又如何,他们陈国,已经要亡了……
  而陈平州战场上,齐军的旗帜迎着烈烈狂风,气势如雷地往陈平州主城推进。
  第176章 感谢述念捉虫
  ——陈平州, 某村镇。
  “姐, 姐……我要到吃的了……”
  一个七八岁模样的男童, 赤着结满了厚厚茧子的双脚,从荒芜干裂的田地上穿过, 手里捧着一只破了口的陶碗,陶碗里装着一块又干又硬的馒头。
  他浑身脏兮兮的,头发蓬乱, 陶碗里的馒头却很干净。
  他冲进田地边一幢木屋里,里头传出一阵又一阵的咳嗽声。
  床上躺着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女,她身上只盖了层薄薄的毯子, 形容枯瘦、脸色苍白。听见声音,她低低咳了一阵, 才有力气回应弟弟。
  男童很快煮了热水, 给姐姐喝了一碗, 又把馒头掰成一块一块放在热水里,泡得软烂了, 拿过去给姐姐吃。
  “姐, 你吃炊饼,吃饱了病就好了。”他把那一碗用馒头泡成的东西递到姐姐面前时, 自己却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少女慢慢撑着床沿坐起来, 将碗里的炊饼分出来一半, 见弟弟不吃,她先把自己那一半吃了,才道:“姐姐吃不了那么多, 你吃吧!”
  男童这才端过那半碗软糊糊的东西大口吞咽了起来。
  少女看着弟弟狼吞虎咽的样子,目光往下移,落在他露出的胳膊上,发现那上面的淤青和鞭痕。眼底忽然一酸,她忙侧过头抹眼睛,以免被弟弟看出来。
  她病了好多天了,家里大部分存粮都被军队征去,即便再节俭,剩下的那点粮食也在前两日吃光了,实在没办法,弟弟只能跑到镇子上讨食,也不知他在外面吃了多少苦。
  男童吃完一抬头,就发现姐姐哭了,他小大人似的安慰道:“姐姐不哭,等过几年我长大了,就能养你了,我听村子里的老人说,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到时候咱们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少女点点头,声音因久病而异常沙哑,“是啊,等战争结束就好了。”
  可是,他们真的能等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吗?
  少女抬眼,透过窗子看向外面的田地,她记得小时候,年景最好的时节,田地里一片麦黄,在风吹下会像湖面一样泛起波涛,那一整年,家里每个人都能填饱肚子,阿父不会唉声叹气,阿姆也会变得比以往温和许多,她能举着饱满的麦穗自由地穿梭在田地里……
  可是……想起先后病逝的阿父阿姆,想起小小年纪就要去外面讨饭的弟弟,少女的眼眶再一次湿了。嗓子忽然一痒,她捂住嘴,将一阵难耐的咳嗽压在掌心与口唇间,声音又闷又沉。
  男童有些无措地站在床边,“阿姐,我去给你倒碗热水。”说着,就要端着陶碗去灶房。也就是在这时候,外头忽然传来轰隆隆的巨响。
  男童愣了一下,高兴地望向外边,“打雷了吗?是不是要下雨了?”
  少女却面色一变,因为她听出来了,那不是雷声,是很多匹马从远处奔来的动静,几年前军队经过村子,她听过这种动静。她艰难地从床上下来,拉着弟弟往外跑。
  “快!快走!可能是敌军来了!”
  她一边跑,一边吃力地大喊,想要叫村里的人快跑,然而人力哪儿能跑得过军队中的马匹?很快,这整个村子的人都被赶上来的齐国军队包围住,少女脚下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而距离她不过两步远的地方,一名身穿黑色盔甲的兵士骑马停下。
  少女仰头,看清那些兵士身上穿着的果然不是陈国军队的铠甲后,眼中顿时漫上了绝望。她弟弟站在她身边,仰头直愣愣地盯着那些骑马接近的齐国兵士,后知后觉地在周围村人的哭喊声中感到了恐慌。
  此刻这个村所有人都几乎是一样的想法:坏了!是齐国人!齐国人竟然已经打到了这里!听说这些齐国人凶残无比,他们战死的陈国兵士连个全尸都找不到,他们也会被残忍杀死的!
  “呜呜呜……”已经有人哀哀哭了起来。
  少女吃力地撑着身子从地上站起来,紧紧抱住了身边的弟弟,她微凉的手捂住弟弟的眼睛,“阿弟别怕,姐姐陪着你。”就算下了黄泉也不用害怕。
  那些齐国兵士进了村镇后并没有烧杀抢掠,而是将他们集中到一个地方看守。但就是因为如此,所有人更紧张害怕了,他们战战兢兢地蹲在那里等着,想象着未知的悲惨命运,人人都面色发白。
  少女原本就还在病中,在这种情况下,心中又惊又疑,那原还能压得住的咳嗽便再也止不住,只咳得撕心裂肺满脸通红。
  她的这阵动静很快引起了那些看守兵士的注意。
  眼看着有人朝着她走来,少女心中有种果然如此的预感,她以为自己会被他们强硬地和弟弟分开,然后被拉到一个地方了断,毕竟这些齐国人将他们看守起来,一定是准备将他们变成俘虏来奴役,她这样的病体,最是没用,一定会最先被杀掉,可是少女没有想到,他们不但带走了她,还将她弟弟一起拉走。
  他们想干什么,难道连她那么小的弟弟也不放过吗?少女被他们推着走,双手紧紧和弟弟抱在一起,心中绝望却无能为力,只能低头对阿弟道:“弟弟别怕,姐姐陪着你。”咱们一起下黄泉,就不用怕了。
  然而她等了许久,没有等来刀剑、没有等来呵斥与暴行,而是等来了……一碗热腾腾的米粥,虽说是稀得像是汤一样的米粥,但是捧着粥碗的少女,眼眶中却落下泪来。
  抱着忐忑与惶恐,她和弟弟一人喝了一碗米粥,随后就有一名女大夫拎着药箱走过来,为她看病。
  少女诚惶诚恐,不明白这些齐国人究竟要干什么。他们真的是来攻打他们国家的吗?为何要待他们这样好?莫说是战时,便是在太平时候,他们这样的穷人,得了病也是不敢看大夫的,只能自己找些草药熬过去。
  女大夫年纪在三十上下,她对这姐弟俩的神态却是司空见惯,凝神把了脉,很快便开了药,让旁边跟着她的一名医女去熬煮,便对姐弟俩道:“我们齐国是在攻打陈国不错,不过我们不会随便杀害无辜百姓,遇着了像你这样病情严重的,还会出药诊治。”
  少女听到这话,不由地瞪大眼睛,姐弟俩此刻的神态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是不敢置信。
  但接下来几天里发生的一切,由不得他们不信。
  在确定他们这个村镇里没有陈国军后,他们就被打散分到不同的地方,那些齐国军命令他们干些筑造防御工事的活计,干活时会有人催促他们,但是干累了允许休息,干完活儿还能分到一碗粥一张饼,这是他们在打仗前都不敢想的,毕竟为朝廷服役时一天下来只能吃上两碗粥,甚至有不少人死于过重的劳役,而现在,他们不但没有被杀,老实干活还能分到一天三顿的吃食。
  看着在旁边咕噜咕噜吃米粥的弟弟,少女不时露出恍惚之色。男童吃完米粥,抬起头憧憬地看着她,“阿姐,听说以后这一片都是齐国的地界,咱们以后就会变成齐国人了,这是真的吗?”
  少女点头,又听阿弟道:“我听他们说齐国人种田只要交两成的税,交不上税也不会被惩罚,只要来年补齐。真的吗?”
  少女又点头,就见阿弟面上露出向往来,“那我要做齐国人。阿姐,咱们以后会越过越好的。”
  少女想起了那些来征粮时凶神恶煞的陈国军队,想起了为她治病的那名温和耐心的齐国女大夫,犹豫了良久,含泪对着阿弟点头。
  *****
  正宇十七年五月初,齐国军攻下陈平州最后一座城池,终于将象征齐国的旗帜插到了所有陈平州城池上。
  郁宜欢刚为一名兵士包扎完伤口,就听见营帐外传来一名熟悉的喊声,是兰梦征副将的声音。
  “兰夫人!将军受伤了!”
  郁宜欢心中一惊,连忙快步跑去兰梦征的营帐。
  此时营帐中,受伤的兰梦征正被扶着靠坐在床上,他胸膛被射中两箭,右臂也被砍了一刀。
  郁宜欢一边焦急地为他处理伤势,一边问他身着神军甲怎么还受这么多伤。她眼里满是心疼,多亏神军甲阻了一下,否则那箭矢就穿过胸膛扎进心脏了。
  兰梦征扯出个笑容,道:“我没事。敌方有一将领身怀神力,我的铠甲才会被他射穿,不过你放心,那名将领已被我斩于刀下。”
  郁宜欢责备道:“你往日里可不会这般大意,我瞧你近来一直心神不宁的,可是心里藏了事?”
  兰梦征一怔,的确,他往日绝不会在被射中两箭的前提下,还会被对方一刀砍中,究其原因,是他在战场上分心了,为何分心?因为他想起了那名被流言害死的陈州刺史。
  若是在战场上光明正大地杀死对方,他心里不会有任何负担,可事实是,他们用最不光彩的手段,逼死了一位有气节的忠臣良将,还让他在死后也要承受骂名。
  可如果不那么做,他们这一仗会打得更艰难,会牺牲更多人,也不可能这么快拿下陈平州。
  兰梦征心里清楚这才是最好的做法,莫说是封元帅的命令,就算让他自己去权衡,他也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只是心里,却不免感到一阵憋闷。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郁宜欢。
  郁宜欢十分轻松道:“不要想太多了,去找元帅说说话,他一位宽厚的长辈,一定能开解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