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国公以为他是在担心玉珺,哼了一声,道:“教出这样的女儿,简直是败坏姚家的门风。”
  果然,姚江的脸色更难堪了。
  “祖父。”姚玉苏喊了一声,以作提醒。
  姚国公撇嘴,冷哼一声道:“难为你次次都要来收拾咱家烂摊子,既然话已经说清楚了我便不叨扰你了,你好生安胎,找人不是一时的事儿。”
  说完,姚国公大步离去。
  姚江起身,抬头看了一眼女儿,默不作声地准备跟上去。
  “父亲。”姚玉苏在他身后喊住他。
  “玉珺自小跟随你们在外游历,不比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你且宽心,她定然能平安归来的。”她轻声道。
  玉苏的安慰就像是火星落在了他的耳旁,灼热难耐。昨天难眠的一晚上他都在思索自己和夫人对长女的态度,以为是长女的冷漠让夫妻俩难以亲近,可想来想去却是他们先推开这孩子的。
  他转过身去看她,什么话也没说,却是两行滚烫的泪先落了下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似姚江这般年纪的男人早已经历过生死和这世上大多的磨难,却仍旧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落泪。姚玉苏心惊,不自觉地站起身来。
  “玉苏,玉珺以后如何你莫要再操心了,她是她你是你,你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他张开口,说了进殿以后的第一句话。
  第96章 熙熙
  都过了好几日,玉苏脑海里还回荡着姚江对她说的话。他像是一个沉睡多年的人好不容易清醒了一回, 又像是一个出走边城的浪子猛然朝家里写了一封家书, 突兀得不行。
  自打记事起, 他便没有说过一句站在她的立场上思考的话,纵然偶尔的关心也显得刻意和疏离。在他的心里,秦氏永远是最重要的,女儿们都要往后靠靠。这一点, 很早以前姚玉苏就毫不费力地认清楚了。
  如今他乍然冒出一句关心之语, 她竟然无法正视了。说到底, 她已经过了渴求父爱母爱的年纪了,他这一句关心之语落在她耳朵里除了惊奇之外再无其他想法。
  值得庆幸的是, 秦氏始终没有到宫里来闹,这让她宽慰不少。
  盛夏伊始,姚玉苏的肚子便有些沉甸甸地, 有心人看了之后都会想到这是要临产的肚子, 而不是皇帝对外宣称的七个月。可后宫早已被清理了一遍,兴风作浪之人死的死关的关, 谁还敢指责皇后的肚子和月份对不上?
  恰巧此时前方战事迟滞不前, 小璃国虽自己不能抵抗大齐却结了不少的盟军,在大齐的驻防地周边以弧形的方式步步逼近。肖豫和宋威都是年轻的战将,聪敏有余狡诈不足,应对之时有些处于下风。
  蔺郇的眉头这些日子都没有松下来, 一是担心皇后生产之事二是担心前线战况, 两件事盘旋在他的心头, 他一日比一日低气压。
  这天夜里,他哄睡了玉苏之后又爬起身来看地图,手里拿着碳笔,勾勒着大军应该反攻的线路。
  玉苏睡到一半儿就醒了,肚腹酸胀,有些想如厕的感觉。她撑手坐起来,见外间有点点余光漏了进来,便知道蔺郇是又睡不着了。
  蔺郇正握着碳笔思索,冷不丁地瞥见身旁的影子,一下子抬起头来,目光凌厉。
  “还不睡吗?”姚玉苏穿着宽袍走来,步伐缓慢。
  一瞬间,他眼里的戒备退去,取而代之地是温情。他放下碳笔,道:“前方战事不顺,朕有些担心。”
  玉苏走过来与他并肩而立,单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故作轻松之姿:“年轻人都是在一次次战争中历练出来的,不一定每次都要你给他们规划好线路才能取胜。这两位都是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双剑合璧,一定可以破解困境的。”
  蔺郇微微一笑,何其有幸,他找到了一位可以轻而易举就能化解他心中烦躁的妻子。
  “朕只是担忧罢了,并不是不相信他二人。你说得对,经历都是累积起来的,若每次都安排好了才放他们去搏,未免失去了锻炼的意义。”蔺郇拿起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握笔的手,擦完之后扔至一旁,道,“走吧,朕陪你睡。”
  她点头一笑,主动将手伸过去。
  烛火的余晖下,两道身影渐渐朝内室走去。
  突然,其中一人停下了脚步,腰腹微微弯起。
  “怎么了?”
  “肚子……有些难受。”
  方才只是酸胀,还能忍受。可走了两步之后突然觉得沉重的肚子在往下沉,像是要直接坠到地面去似的。
  “可是要生了?”蔺郇一下子紧张了起来。算算日子,应该还有十几日才生产,但太医也说了,不排除提前生产的可能。
  姚玉苏低头,忽然觉得底下一湿,有水淌出。
  夏日的衣衫轻薄,她这一低头看,蔺郇也随之看去,自然也发现了她下半身的裙子被浸湿了。
  这是羊水破了!
  “来人!”他大吼一声,震得窗棂都在颤动。
  ——
  姚玉苏是第二次进产房了,有了第一次的经验所以对接下来要经历的事情并不害怕。被放到偏殿的床上之后,她还能在镇定自若地指挥宫人们做准备事宜。
  相反,即将为人父的蔺郇就不那么淡定了,他单膝跪在姚玉苏的床前紧紧地拉着她的手,一眼也不敢错。
  下腹有酸痛感一阵阵来袭,姚玉苏拽紧了床单,挤出一个笑容安慰蔺郇:“别怕,一回生二回熟,我没事的。”
  蔺郇直勾勾地盯着她,左手握着她的手右手僵硬地给她擦汗,一来一回,仿佛除了这个就不会做别的了。
  姚玉苏感觉到了下腹传来的痛感,知道快生了,于是问身旁的人:“你要不要先出去?”
  蔺郇绷紧了下颌,仔仔细细地给她擦汗:“朕陪着你。”
  这个时候就不要陪了啊!
  姚玉苏拽紧床单,她不想让他亲眼看见从自己的下半身拉出一个孩子来,这样的场面太触目惊心了,以后他还怎么、还怎么……姚玉苏单手捂脸,觉得他根本就是在添乱。
  “苏志喜。”她放下手朝着外面喊了一声。
  “奴才在!”苏志喜颠颠地上前,靠在屏风后面,“皇后主子有何吩咐?”
  “将陛下带出去。”
  苏志喜以为自己听错了,伸长耳朵:“皇后主子有何吩咐?”
  姚玉苏盯着眼前已经僵化的男人,咬牙:“把你家主子带出去,看好他不准让他进来!”
  苏志喜腿一软,差点儿跪地。
  “还不快滚进来。”皇后还在里面喊他。
  苏志喜连趴带滚的进来,俯在蔺郇的脚下,小心翼翼地道:“陛下,咱们出去吧,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儿啊?”
  蔺郇一动不动,恍若未听到一般。
  姚玉苏扶额:我生孩子怎么傻了的人是我丈夫呢?
  “红杏红枣,拉他出去。”苏志喜不得用,姚玉苏只好安排自己的人。
  蔺郇终于开口了,他道:“朕陪着你吧,朕不想你一个人在此害怕。”
  焦皇后的死还是给他留下了阴影,血淋淋的一尸两命,就算不爱过也不会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眼前的女子是他毕生所爱,承载了他半条命,他怎么敢放她一个人来经受这些痛苦?
  姚玉苏摇头,下半身的痛苦加剧,她反手握紧了他的手,稳住心神道:“出去吧,我需要你的时候就喊你,你就站在屏风后面等着,可好?”
  她不想让他看见这般不得体的场面,她想留在他脑海里的模样永远都是从容不迫的。
  她的面上克制着痛苦,额头上沁出了一大颗一大颗的汗珠,可纵然这般辛苦,她的语调依然保持着平稳,声线没有丝毫颤动。以此可见,她其实是一个很骄傲的人,最脆弱的那一面永远朝内。
  蔺郇并不是第一天认识她,知道她着执拗的脾气,若他坚持待在这里,恐怕她就算是把嘴唇咬破了也不会喊出一声痛来。
  “好,朕在外面等着你。”他提起跪麻的膝盖,微微弯腰,毫不嫌弃地在她满是汗水的额上印上一吻,“等你们俩。”
  见顽石化开,她终于舒了一口气。
  苏志喜看准时机上前,半请半推地将蔺郇给弄了出去。
  接下来的一切就顺理成章了,没了蔺郇在这里碍事儿,产婆和宫人们也能施展开来。
  姚玉苏虽生过一次孩子了,但那毕竟已经是八年前的事情了,记忆淡去,疼痛却排山倒海的袭来。
  “啊……”她忍不住哼了一声,从喉咙里溢出来一丝痛苦。
  屏风后面,有人悄悄捏紧了拳头。
  “皇后娘娘,注意呼吸,千万不能乱了呼吸。”
  “主子,吸气,呼……”
  屋内的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放在了她的身上,不久之后,这间房子里会诞生大齐第一位皇子或公主,无论是哪一个,都意义非凡。
  姚玉苏自制力惊人,她并不像平常产妇那般嚎啕大叫,也不哎哎呼痛,她双手拽着床单,即使额角的青筋毕露了,她还是有节奏地在呼吸,随着产婆的指示用力。
  正因如此,她的淡定和冷静让她并没有受多少痛苦。
  一个时辰之后,天光蒙蒙,一声孩啼破空而出。
  “是位皇子!皇后娘娘生了一位皇子!”产婆从她的身下接住滑落出来的孩子,看清出了之后忍不住欢喜地大叫起来。
  红杏喜极而泣,转身走出来向外面的人报喜:“恭喜陛下,母子平安!”
  屋内,欢欣一片。
  屏风后面,有人因为脑袋缺氧而晃动了一下身躯。
  “陛下!”苏志喜眼疾手快地扶了一下,欢喜地问道,“陛下可听见了?皇后娘娘生了位皇子!”
  耳边嗡嗡,他什么也没听见,只知道她打赢了这场“仗”,她全身而退了。
  心头一股热血涌动,他提起袍子朝里面走去,步伐匆匆。
  产房内宫人们有条不紊地收拾着,新出生的皇子被抱到一边沐浴,红枣守在皇后的床边,正在为她擦拭身体。
  姚玉苏闭上眼,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半点儿不想动了。
  忽然,她感觉到有人执起了她的手,接着有温热的唇落在她的指尖、手背、掌心……
  她嘴角稍弯,不睁眼也知道是谁。
  “玉苏儿。”他喟叹一声,附身将脑袋埋入她的颈窝。
  她很想问他有没有尝到一股汗湿的咸味儿,但此等温情的场景说如此煞风景的话未免也太不识趣了一些。她微微歪了歪头,感受他喷在颈窝的呼吸。
  “陛下,娘娘,皇子来了。”产婆将孩子抱了过来,打断了这沉静的场面。
  蔺郇抬头,这才认真打量自己的孩子。
  产婆双手往前,将孩子递了过去。他迟疑了一下,直到胳膊上传来一丝拧痛之后才伸手接过。
  他这双手,挽过大弓,提过刀剑,可没有任何一样东西的份量能和他此时怀里的小人儿作比。
  他实在太小了,小到一张脸上的五官都有些拥挤,他紧紧地闭着双眼,小嘴慢慢蠕动,不知道在尝什么好东西。
  姚玉苏歪着头看父子俩,嘴角挂着笑意。蔺郇僵硬地抱着孩子,双肩渐渐地松弛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