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丫儿怀孕四个多月的时候,肚子就比她婆婆六个月的肚子还大,稳婆看了,说保管是双胎,而且俩娃子个头儿还都不小,十有八九都是小子。这稳婆接生了几十年,眼睛毒得很,她如此一说,大宝爹娘便都跟已然把大孙子抱在了怀里了似的,大宝爹更是连孙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大孙子叫“来财”,二孙子叫“守富”。
如此一来,胖丫儿又多了另一个忧心,只想自己万一生的是俩女娃儿,公公婆婆必然会特别失望。李大宝安慰她说就算生的女娃儿,等他们真抱在怀里了,也必是欢喜的。
胖丫儿有胖丫儿的忧心,李大宝也有他自己的愁事,自胖丫儿有孕后,他二人便再没有过房事,李大宝正是血气方刚的年岁,少不得有些心痒,试探着问了胖丫儿两回,都被胖丫儿拒绝了,说是你动静那么大,伤了孩子咋办。
李大宝不信别人家都是一怀孩子就不能行房了,只说我轻着些,偶尔一次不碍事。胖丫儿还是怕,只说你怎知道人家的事,或人家都是这样呢。李大宝不信,又怂恿胖丫儿去问问怀孩子时怎么办事安全。
胖丫儿道:“上回就是你撺掇我找大姐去问,结果什么没问到不说,还害得我好些日子看见咱姐都觉得脸臊,这回我可不去了,谁想要谁去问。”
李大宝腻乎上去耍赖,故技重施道:“要不,我还请你吃扣肉去怎么样?”
胖丫儿往被垛上一靠,一副佛爷的模样摸着大肚子,悠然地道:“我现下想吃什么,爹娘保管都给我买,用不着你请。”
李大宝一撇嘴,没辙了。
霍家。
李荷花正在灶房准备生火做饭,听见李大宝在门口吆喝了一声进了院。
“你咋来了?”李荷花道。
“没事儿,这不昨儿个天佑落家里件衣裳吗,我给送来了。”李大宝把李荷花儿子的小衣裳递过来,眼睛却不看她,只伸着脖子往屋里瞄,见李荷花露了疑惑,又作随意地道,“天佑呢?”
“屋里跟你姐夫玩儿呢。”李荷花道。
“哦……你忙去吧,我去看看天佑。”李大宝说完进了屋去。
李荷花从小看着李大宝长大,他有什么心思哪能逃过她的眼睛,不过一件孩子的衣裳,她哪日回娘家时带回来就完了,哪用他特意送来,况且看他适才的神情也不似看外甥,多半是奔着霍长生去的。
李荷花心奇,只想她这弟弟平日也很少主动找她男人说话,怎么今儿个倒特意上她家来找他了?她想到屋门口听听,谁知李大宝就跟防着她似的,她还没靠近呢,他就在屋里又喊了一嗓子:“姐,你忙你的吧,不用招呼我。”如此,她也再不好过去了。
李大宝进到屋里的时候,见霍长生正坐在炕上逗自己儿子玩儿,闻得他进屋也没理,只跟没听见似的,眼皮儿都没抬一下。对于自己这个傻姐夫,李大宝早就习惯了,也不在意,自己往炕沿上一坐,伸手逗了逗外甥,又随口扯了两句闲话,算事跟霍长生打招呼,霍长生依旧没理。
李大宝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儿傻,找谁不好,竟找这闷声的傻子来问,可他也着实没别人可问。包金禄那几个与他相熟的家伙,若听得这事儿,必要笑话他一辈子,思前想后,就这个大姐夫最合适,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人,保管不会说给别人听。
李大宝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问出了口,只问媳妇儿怀娃的时候能不能行房。
李大宝问完话,见霍长生终于转过头一脸认真地看着他,他以为他要说什么,没想霍长生只怔怔地看了他片刻,接着从衣兜里掏出一捧花生来递到他面前。
李大宝看着霍长生手里的花生有点儿懵,愣了愣,推开道:“我不吃。”
霍长生把手里的花生一攥,一副“谁说给你吃了”的惊慌表情,弄得李大宝愈发不明所以。
霍长生凝着李大宝,讳莫如深地道:“你攒花生吧。”
灶房里,李荷花刚把火生起来,就见得李大宝从屋里出来,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招呼也没与她打就走了。
李家。
胖丫儿见李大宝从外面回来,一脸的挫败,不由得笑道:“才听娘说你去大姐家了,你不会真的去找咱姐问了吧?还是找大姐夫问的?”
李大宝颇气不顺地道:“行了行了,你就别看乐儿了,我是傻子行了吧,找谁不好,非找个傻子,我说城门楼子,他说胯骨轴子,驴唇不对马嘴。”
胖丫儿咯咯地笑,好奇地道:“大姐夫竟真理你了?还真不容易了,他说啥了?”
李大宝气道:“我认真问他,他跟我扯什么花生!什么二十八十,大的小的,还跟我算上帐了,谁听得懂他说什么。”
胖丫儿捧腹大笑,道:“人家大姐夫必是故意不理你的话茬,该!让你也尝尝,你可知我上回问得多尴尬了吧,我就说嘛,这种事儿哪能是拿出来与人说的,你呀,就忍了吧。”
李大宝悻悻然作罢,及后虽时有抱怨,但念着媳妇儿的身子确实不便,却也真整整忍了八/九个月。
只说无巧不成书,大宝娘、李荷花和霍四奶奶三人前后脚怀的孩子,巧得都赶走同一日生产。
生产当日,李家只胖丫儿和大宝娘二人在家,胖丫儿闻得婆婆在屋里唤了她一声,让她生火做一锅开水,再把家里的剪子拿热水烫烫。因大宝娘的语气稀松平常,胖丫儿也不疑有他,直到准备停当,进屋见婆婆躺在炕上微微呻/吟着,才意识到婆婆这是要生了。
胖丫儿吓得不行,紧着跑出去找稳婆,待到了稳婆家才听说李荷花和霍四奶奶那边也生孩子呢,连稳婆她儿媳妇儿都去那边帮手了。胖丫儿慌得手足无措,捧着大肚子又往地里去找相公和公公。待几个人折腾到家,大宝娘已经自己把孩子生下来了。另一边,荷花和四奶奶也先后生了孩子,算上荷花娘,全都生的女孩儿。
李大宝觉他爹那么喜欢男娃儿,见他娘生了女娃儿未必会高兴,没想他爹却甚是欢喜,还说早就想算准了这胎是女娃儿,连名字都想好了,叫李梅花。
李大宝见状,假装玩笑地试探说听人讲生娃子都是一拨儿一拨儿的,没准儿丫儿肚子里的也是姑娘。
大宝爹听了当时就踢了他一脚道:“闭上你的乌鸦嘴,你媳妇儿肚子里的保准是男娃,赶明儿个生下来要不是带把儿的,就是你给咒的,看老子不收拾你!”
李大宝揉了揉屁股,讪讪地小声嘟囔:“您自己这得了闺女不也挺美的吗,怎的我就不能是闺女。”
大宝爹瞪眼道:“我有俩儿子了,你有啥?你这回要得了儿子,往后爱生多少丫头我不管,横竖老李家后继有人了。”
大宝娘仍在坐月子,躺在炕上看着爷儿俩笑了笑,只道:“要我说啊,都好,就是姑娘也没啥,姑娘知道疼人,你瞅瞅娘给你仨姐姐操的心,加起来都不如给你一人着的急多,横竖你们还小,再要就是了。”
李大宝嘿嘿的笑了笑。
大宝爹看了看大宝娘,知她大概念起了自己年轻时接连生了三个女孩儿不受婆婆待见的事儿,要孙子的话自此便没再提了。
两个月后的一日,胖丫儿腹痛,大宝娘一看便知她这是要生了,紧着让李大宝把稳婆叫了来。
稳婆到的时候,胖丫儿正躺在炕上白着脸哼哼,稳婆摸了摸胖丫儿的肚子,又伸手到她下面摸了摸,皱眉道:“头一个估计没啥问题,后一个怕不太好生。”
大宝娘看稳婆脸色不太好,忙问道:“咋回事儿?”
稳婆没答,只沉着脸道:“赶紧着,让大宝去周夫子那儿问问有没有止血的药,先预备过来,没有赶紧赶车去镇上买。”
大宝娘生过几个孩子了,有经验,听得稳婆这话,心下登时凉了半截,这怕不是要血崩啊。她紧着出屋去吩咐李大宝。
李大宝虽没甚经验,可也看出了不对头,再见她娘的神色话音儿,也有些腿软,急道:“咋回事儿啊娘?丫儿她没事儿吧。”
大宝娘也顾不得解释,只催道:“你就别问了,赶紧去,赶紧着!”
李大宝不敢耽搁,赶紧奔去了周夫子家,好在周夫子头几个月为霍四奶奶生产而备了些止血药,霍四奶奶有惊无险地没用上,这会儿便全都给了李大宝。见李大宝一脸得着慌,又忙道:“这点儿药你先赶紧拿回去,我现马上赶车去趟镇上,再买些回来,用不用得上的,先备着。”
“唉唉。”李大宝连应了两声,连道谢也来不及,就紧着抓了药跑了出去。
☆、第 25 章
如稳婆所料,头一个孩子产得很顺利,小娃儿嘹亮的哭声,让等在门外忧心忡忡地李大宝略微松了一口气;一直在自己屋里坐着的大宝爹也闻声出了屋来,一脸期盼地站在门口往这边望;李小宝听了乐呵呵地就要往屋里跑,正被她娘撞了个满怀。
大宝娘将李小宝推了出来,冲着爷儿仨报了一声:“男娃。”
大宝爹听完露了喜色,李大宝欣喜的同时,又暗暗松了一口气,才要问他娘胖丫儿怎么样了,他娘便忙不迭地回屋去帮忙。
李大宝往窗根下又凑了凑,屋中隐隐传出胖丫儿无力的哭泣声,哀求说自己一分力气也没了,受不住了,稳婆喝了她一嗓子,她便愈发哭得可怜。
屋中又渐起了胖丫儿的哭嚎之声,却明显少了力气,稳婆和他娘慌张地说着什么,被胖丫儿嘶哑的□□声盖过,李大宝听不清,就愈发心急得团团转。
许久,屋中又传出一声小娃儿的哭声,紧接着便见早先赶来帮忙的李荷花端了一盆血水出来,顾不得与李大宝和大宝爹报一下情况,急匆匆去灶房换干净的热水。李大宝焦急地想要跟上问问情况,忽听屋中他娘一声急得变了音调的高喊:“荷花!快来!”
李大宝转头就往自己屋里跑,这回他娘也没工夫拦他,他直闯进了里屋,待见到屋中得场面,吓得立时腿脚发软。只见胖丫儿像才从河里捞出来似的,浑身都浸透了,一张脸白得跟窗纸一般,连嘴唇都血色全无,虽被他娘和稳婆挡了些视线,但他仍能隐约看到胖丫儿身下铺的席子上大滩的血迹越聚越多,顺着炕沿哒哒地滴到地上。
胖丫儿死了……
李大宝脑袋嗡地一下,瞬时蹦出这个念头,全身只似置身地窖一般,从头寒到脚。
李荷花端了热水匆匆进了屋来,见李大宝站里屋门口挡着,顺势用手肘把他撞开,她没用什么劲儿,李大宝却直被她撞了一个跟头,李荷花也顾不上他,紧忙上去帮忙。
“血崩了,药!药!”
“这儿呢!”
“怎么办啊?!快!”
“哇……哇哇……”
“娘……”
“丫儿……没事儿……没事儿……”
“怎么止不住,婶子?!”
“药,再上!药!”
李大宝栽在地上,几个女人焦急的对话夹杂着新生儿的哭喊在他耳边萦绕,他却似被人抽了魂儿一般,一时间五感剥离,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大宝!大宝!”
啪!脸上一辣,李荷花一记重重的耳光,把李大宝的魂儿叫了回来。
“你不是说周夫子去镇上买止血药了吗?怎么还不回来!你快去看看!快去,丫儿的药不够用了!”李荷花揪着李大宝的衣裳,恨不得一下把他扔出去。
李大宝回了神,连滚带爬地冲出了屋子,才到院门口,便与匆匆赶来的周夫子撞到了一起,直把周夫子撞得躺在了地上。李大宝什么也顾不上,慌道:“夫子,药买到了吗?药!”
周夫子见他这模样,便知出了状况,忙从怀里取了药递给他。李大宝拿了便往屋里跑,屋中李荷花也闻得了外面的动静,忙出屋把药拿了进去。
李大宝待要跟进去,却忽地被他爹叫住。
“大宝!去,赶紧上你老丈人家报讯,让胖丫儿爹娘赶紧过来,就说……”大宝爹的嘴唇抖了抖,面色阴郁,后半句话欲言又止。
李大宝没动,只似没听见一般,怔在屋门口,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
“让你去叫人,你听见没有!”大宝爹喝了他一句,滞了片刻,沉沉地道,“丫儿要真是扛不过去,说啥,也得让爹娘见最后一面。”
“不可能!”李大宝一声嘶吼,整个身子都激动地颤抖着。
大宝爹望着李大宝没言语,又转对李小宝道:“小宝,你去。”
“不许去!”李大宝一声厉喝,却非对着李小宝,一双眼睛只怒视着他爹,双目赤红似要喷出火来,仿似他眼前站着的不是他爹,而是来取胖丫儿性命的地府无常。
李小宝吓坏了,虽然年幼,却也能明白些状况,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到胖丫儿窗根地下嗷嗷哭喊:“娘!嫂子!嫂子!”
大宝爹往李大宝跟前走了两步,才要开口,便被进了院的周夫子拦了,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别逼孩子了……我去叫去……”
周夫子匆匆去了胖丫儿娘家报讯,娘家人大惊,二话不说就往李家跑。胖丫儿爹心急之下,气血攻心,才一出院门便猛地挺倒在了地上。家人大乱,又紧着把胖丫儿他爹背回家,亏得周夫子在,掐了半天人中,才渐渐醒过来,待睁了眼,头一句就是颤巍巍地冲胖丫儿娘泣道:“你围着我干啥……快……快去看丫儿去……”
胖丫儿娘这才撂了胖丫儿爹不理,带着王四斤夫妇和小儿子王石头匆匆往李家赶,王五斤夫妻俩留下照看胖丫儿爹和孩子,周夫子恐胖丫儿爹再出状况,也留了下来。
胖丫儿娘几乎是被王四斤两口子架着赶到李家的,进了院谁也顾不上,直奔了胖丫儿房里。王四斤哥儿俩不好跟进去,只停在了屋外,焦急地抓了李大宝问情况,李大宝却跟傻了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
胖丫儿娘才一进屋,李荷花便忙迎上来搀扶,紧道:“亲娘别急,丫儿的血止住了,止住了!”
胖丫儿娘闻得这话,心下骤然松了口气,这才哭了出来,见着闺女惨白着脸,只剩一口气儿地躺在炕上,心疼得要命,颤抖地手在胖丫儿额头、脸颊和手臂上来回抚摸着,只恨自己不能替她受这苦,又恨不能把自己性命全替换给她。
大宝娘轻轻拍抚着胖丫儿娘的肩膀,想要宽慰两句,可自己心下这会儿也是难受得紧,才一张口就要掉泪,只怕惹得亲家扎心,也不知说什么好。
稳婆道:“亏得备了足够的止血药,这血算是暂时止住了,可也要等熬过这两天才算是真的渡了这劫,她这回损了这些血,若再崩了,就是神仙也救不得了。再者,丫头这回气血太伤,能不能缓得过来还得看命,这些日子你们得一刻不得离人的守着,先别急着补,等过两天把这口气儿缓过来,补血补气的再上,你们也都是过来人,吃啥补身子也不用我再多说了。”
稳婆下了炕,李荷花和王家大嫂赶紧上前拦着,想请她再多照看照看,稳婆只说她能做的也都做了,往后也只能是听天由命了。
胖丫儿娘听了哭得愈发伤心,李荷花给王家大嫂使了个颜色,让她照看好屋里的人,自己搀着稳婆出了屋,只把情况简单跟屋外的男人们说了两句,就把稳婆引到堂屋。
屋外男人们暂时松了口气,王四斤让王石头赶紧跑回去给家里保平安。大宝爹陪着稳婆进了堂屋,吩咐荷花赶紧去做饭的,转对稳婆道:“今儿累得婶子够呛,说啥也不能让您就这么走了,在家吃了饭再走,等歇够了,让大宝背您回去。”
稳婆道:“得了,让他看着他媳妇儿吧,也不用做我的饭,我歇歇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