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曾经住过的昭阳宫里,距离梁王逼宫,火光冲天的那一夜,也才过了不到半月的功夫。
  苏明珠坐在后殿的青纱窗下,仍旧只是一身家常半新不旧的家常旧衣,身上发间除了几支简单的玉镯玉钗之外,也是一派素净,虽然容貌是天下一等一的昳丽,但若叫不知情的人见着,莫说宫中的贵人了,便是许多带着品级的内官,瞧着都要比她富贵些。
  可是内官之中,近些日子风头正盛的张尚宫姑侄两个,言行之间却是越发的小心恭敬,莫说对着苏明珠本人了,便是对着她身边亲信的小宫女山茶,也是客客气气,丁点儿不因为身有品级,便有所怠慢。
  究其原因,除了曾经的贵妃娘娘因为为国祈福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就被加封了皇贵妃,眼看着就要被册为中宫皇后之外,更要紧的,就是陛下如今对娘娘的珍重重视,满宫之中已是无人不知,开罪了陛下或许都没什么事,但若是胆敢对娘娘不敬,是一定没有好下场的。
  “主子,陈太监那送来了一道炸鹌鹑,说都里外都仔细收拾干净的,主子这半晌午的饿了,吃的正好。”回廊另一头,娃娃脸的山茶笑嘻嘻的端着一方冰釉瓷盘送了过来,面上满是笑:“您闻闻,香的很!”
  苏明珠抬头一瞧,小小巧巧的鹌鹑,都被炸的金黄酥脆,衬着这翠绿的盘子,不光味道咸香,只瞧着就已是满口生津。
  “他的手艺倒是越发好了。”苏明珠瞧着,就伸手示意张尚宫姑侄两个坐下:“你们两个也尝尝这野味,不是多难得,就是少见些,也就是我这儿不讲究这些,他们才敢什么东西都往上送。”
  张尚宫谦让着谢了恩,只在绣墩上侧着身子小心坐了,对那赏下的炸鹌鹑,也因是炸物,怕吃的失礼,就只是略微沾了沾唇,只怕连味儿都尝不出来。
  倒是一旁十三岁的张典籍,到底是年纪小些,闻着那味道香,就没忍不住的用帕子挡着咬了一口下来。
  鹌鹑炸的内外酥脆,就算再怎么小心,四周一派的寂静里,也难免吃的咯吱咯吱的响,察觉到这动静,张典籍吓了一跳似的,吃在嘴里的不敢再咬,可又不能吐出来,一时间当真是左右为难,只差点将头都低到了地缝里去。
  苏明珠正巧瞧见了,忍不住的就笑出了声来:“山茶,快分出一半来,带你去张姐姐去后头好好吃,真噎着了可怎么好呢!”
  这话一出,众人顺势瞧去,也不禁都带了笑。
  山茶与她年纪相仿,又因在明珠这儿养的越发天真,闻言便当真给送去了一杯茶,满面担忧:“姐姐噎着了?快喝些水呀!”
  张典籍想要解释,偏又张不开口,一着急,还当真噎着了。
  “这是怎么了?”正闹做一团时,回廊上忽的想起了一道清朗的男声,声音温和:“明珠,怎的你这就总是这么热闹?”
  正是刚刚下朝额赵禹宸。
  赵禹宸在宫人面前,一向都极有帝王不怒而威的威势,宫人们在他面前不敢放肆,一瞬间,都规矩的俯身行礼,连被噎的满面通红的小张典籍都没露出什么差池来。
  也只有明珠丁点不当回事的模样,摆手示意白兰山茶送张典籍都下去,才站起身来,朝他笑了笑:“今儿个下朝这么早?”
  “嗯。”赵禹宸随口应了一声,见她周遭几步都没有旁的宫人,便上前几步,行到了她的身边,用旁人都听不到的声音低声的说了一句:“太想你了,想赶紧回来见你。”
  自从苏明珠回宫了之后,赵禹宸最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说起这些“想你,喜欢你”之类的话来,却是越来越习惯了一样,动辄就挂在嘴上。
  只是他到底还是从前的那个赵禹宸,这样“轻浮失礼”的话,有宫人在时,他是决计不肯说的,最多也就是像现在这样,作贼似的,偷偷摸摸,却又格外认真的说上一句。
  听着这话,苏明珠眼眸没忍住的微微一动,却也毫不退让,转过身,看似只是请他坐下,在实际上,却在弯腰的一瞬间,不易察觉的对着他的耳轮轻轻的吹了一口气。
  猝不及防之下,赵禹宸双膝猛地一软,好在他原本就正要坐下,好悬没出了丑,只是在罗汉榻上顺势坐了下来。
  抬起头,他有些埋怨似的瞧了她一眼,一双星眸闪亮亮,又似乎带了几分水雾似的——
  看得人心里心里痒痒!
  “咳。”苏明珠躲闪似的,扭头咳了一声,将手上的折子放下,不理他,只看向了刚刚回来的白兰,一本正经的问起了正事:
  “乾德宫那边活下来的宫人,周统领那可都查清了?”
  这一次宫变,梁王之所以能毫无察觉的放出这么大的火,所凭借的便是当初先文帝给他龙影卫在宫中的势力,如今梁王虽死,但是宫中指不定还有多少余党没有查明。
  好在也正是因着这一次大火,之前从未怀疑过的宫人便有许多露出了马脚。
  毕竟那么大的火,整个乾德殿都已经烧成了灰烬,就连赵禹宸,若不是阴差阳错,凑巧去了昭阳宫,也必定是不能幸免的,就更莫提旁的人。
  有这样一个大前提在,说一句不好听的,在这样大的火情里,不论殿内服侍的,还是外间洒扫,凡是当时在乾德宫内,最终却活了下来的宫人,便都有里外勾连的嫌疑。
  当然,凡事也不能这般绝对,即便死在了这一次火灾里的,也说不得会有梁王早已投靠了梁王的死士,活下来的也难免会有运气好,或是天性警醒,当真是从火场逃了出来的,总不能一概而论。
  而这分辨的职责,自然便交由了术业有专攻的龙影卫。
  听了这话,白兰摇了摇头:“周大人上次说这些人要细细审问,想来是没有这般快的。”
  苏明珠便点点头,将看过的折子还给了下首的张尚宫:“总不能为了这么几个逆贼便连累了满宫的人,既是如此,便先按这名单发下去,除了这些抚恤,此次火灾里有功宫人的赏银也都与这个月的月例一并放了,至于到底是忠是奸,总有分清的时候。”
  张尚宫闻言,答应一声,恭恭敬敬的去了,一旁的白兰见状,也十分识趣的叫了殿内的宫人一并退到了外间。
  等到了殿内只剩她们两个,赵禹宸才直了身子,与她问道:“周正昃这人,你使的可顺手?可要我再召他吩咐几句?”
  没错,自从苏明珠回宫之后,赵禹宸便将龙影卫将给了她来掌管。
  这事没有告诉给外人知道,事实上,莫说旁人,就是苏明珠自个,在刚刚听见了赵禹宸这个打算时,都是忍不住的满心震惊。
  要知这龙影卫,从设立之初开始,原本就是生生世世只听命保护皇帝一人,是大焘帝王放在手中,藏在暗处的最后一面盾牌,一把利刃。
  当初文帝就是为了保住小儿子梁王的命,才将龙影卫给了他,先帝也正是因为这么一支力量叫旁人握在了手里,才日夜难安,几十年来努力重建自己的新龙影,且直到驾崩前都还心心念念,不忘叮嘱赵禹宸除了苏家之外,就一定要防范他这位小皇叔。
  龙影卫的要紧,赵禹宸不会不清楚,可是如今,他竟然就将这近在枕侧的一把利刃,这般放心的塞到了他的手上?
  说句要命的,若是苏明珠有了异心,凭借着她如今的身份,再加上这龙影卫,便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叫赵禹宸驾崩,改朝换代都没不是没可能。
  面对苏明珠的震惊,赵禹宸却表现的十分平淡:“你掌管着龙影卫,心下便能有些底气,你既然相信了朕,朕就也相信你,必不会叫你后悔的。”
  听了这话,苏明珠从动容中回过神来,便也当真没有推辞拒绝。
  正如赵禹宸所说的,他们既然已经相互信任了。
  那么,他既然敢给,她就敢要。
  只不过,毕竟事关重大,这事除了赵禹宸苏明珠自个,和周统领在内的几个龙影卫统领之外,并没有叫旁人只道更多,就连白兰在内的几个亲信的宫人,也只当是陛下信重娘娘,竟连龙影卫这般要紧的差事都能插手。
  只是如此,都已经足够叫她们暗暗心惊,且与有荣焉。
  赵禹宸问的这话,就是担心连龙影卫内,一向死板的周正昃自个都并不认同他这决定,会在背地里对明珠有所违抗。
  苏明珠闻言却是摇了摇头,话语之中露出些飞扬的骄傲神色:“我既是敢接,自然便能叫管的了,只一个周正昃,便总是要你一次次的敲打,我还管的有什么意思?”
  不论旁人如何,只是看着明珠此刻的神色,赵禹宸便一点都不后悔将龙影卫交给她的决定,见状只笑的越发温和:“好,若是当真不可教化,你便废了他,另换你的心腹上来,若不然,总是不便。”
  听着这话,苏明珠忍不住的靠了上前,从他背后贴在了他的耳边,笑着低声说道:“人家对你这么忠心耿耿,你怎的这样啊?就不怕我当真拿龙影卫来对付你不成?”
  佳人在侧,呵气如兰,说话时的气息轻轻吹拂在耳边,只叫赵禹宸一瞬间忍不住的浑身一紧,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脊柱爬过去了一般,叫他浑身酥酥麻麻的,忍不住的有些发软。
  赵禹宸微微吸了一口气,神情说不出是舒服还是难过,只是苦笑道:“明珠,有人在时,你别这样,叫人瞧出来可怎么好?”
  这是说的赵禹宸方才坐下时她在他耳轮上吹得那一下。
  自打发现了赵禹宸的这一个弱点,这几日就有些乐此不疲的苏明珠又没忍住的笑了起来:“谁叫你好好的偷偷说想我,我这是投桃报李。”
  “朕是当真想你……”赵禹宸叹息似的闭了眼睛,微微靠到了她的身上:“不像你,就只会逗朕。”
  赵禹宸这句话低低沉沉,几乎带了几分幽怨似的,苏明珠听着就有些心虚,眨着眼转了话题:“我方才问你的你还没回答呢?”
  赵禹宸仍旧闭着眼,只抬起嘴角,轻轻的笑了笑:“你想要干什么都成。”
  这话说的平淡且随意,像是玩笑一般,可不知为什么,苏明珠听着却还是觉着心头一动,她停了停,将下巴隔在他的肩头,说的闷闷的:“你说这话,简直像个不顾江山,只一股脑宠幸奸妃的昏君。”
  赵禹宸睁了眼,微微侧头,看向了她,仍旧好声好气的笑着:“那奸妃娘娘您到底想要什么?”
  苏明珠翻了个白眼,故意道:“什么奸妃!告诉你,我是妖妃,是要祸害江山,吸你龙气的!”
  “江山还是不要祸害了吧……”赵禹宸满面正经的想了想,说着,便转过身,直直的倒在了榻上,睁着一双黑宝石似的星眸认真的看着她。
  苏明珠也歪了脑袋和他对视:“你这是干什么?”
  赵禹宸眨眨眼,眉清目朗,唇红齿白——
  “求求你啦,妖妃娘娘,你放过朕的江山,龙气可以随便吸的!”
  作者有话要说:  苏明珠(故意):我会吸人龙气!
  赵暗投(躺倒):求吸!
  第109章 番外一
  明珠#暗投的日常(二)
  两人有说有笑的闹了一场,半晌,还是苏明珠受不住的认了输,直起身,开口道:“朝服还没换呢,先去换了衣裳再说。”
  没错,赵禹宸原本的乾德宫如今都已被烧成了一片灰烬,还需等着工部重建。
  没了帝王寝宫,赵禹宸的这些日子,都是顺理成章的搬来苏明珠的昭阳宫住的。
  当然,虽说除了乾德宫之外,宫中也绝对能在剩下的宫里,给赵禹宸腾出一处开阔气派的地方来,但架不住陛下自个就是乐意来昭阳宫与皇贵妃娘娘一块挤着,旁的人自然也没有不长眼非要多嘴。
  因此,自从苏明珠回宫之后,如今这昭阳宫里,便又陆陆续续的多添了许多东西,从衣裳配件,到日常用物,以及以魏安为首的,御前服侍的诸多宫人,便全都挤到了这主殿来,两个人这些日子还当真是日日的同屋同桌,同出同入了。
  赵禹宸闻言应了一声好,起身去了木槅外头,果然换了一条舒服的棉布袍出来,头上束着的金冠也去了,坐在窗下的梳妆台前,叫宫人服侍着将头发梳顺,绑了拿金线绣着金龙的丝带。
  昭阳宫的寝殿虽也算大的,却也实在没有摆下两套家具的空档,加上陛下又特地嘱咐过,不必变动太多,反而扰了昭阳宫的清静,叫娘娘住的不自在。
  因此这殿内的床榻桌案一类,便都还都是用着苏明珠从前的东西。
  苏明珠窝在榻上,看着赵禹宸坐在她的贴金錾花的妆台前,桌上妆匣里还摆着五颜六色的珠钗环佩,不禁觉着这一幕有些好笑:“陛下啊,你的乾德宫什么时候能重建好?总是叫你用我的东西,也太委屈你了。”
  “朕特地嘱咐了,令下头不必劳民伤财,大动土木,只慢慢的重修就是,遇见那等雨雪的天儿里也爱惜人力,不必赶着,三五年想来是有的。”赵禹宸回道。
  苏明珠当真有些诧异了:“要这么久吗?”
  闻言,赵禹宸便抬眸看向了苏明珠,摇头笑着道:“你怎的不懂,知道你不想总在宫里住着,这么一来,皇宫没有修缮好,咱们岂不是便能四处去行宫里换着住了?”
  苏明珠眼眸果然一亮,她倒是没有想到这个。
  若是旁的时候,皇帝四处乱转,总有些不务正业的嫌疑,可是如今皇宫被烧,他们去旁的地方转转,就当真是再名正言顺不过。
  梳好了头的赵禹宸站起身,也跟着她一起靠在榻上的长短软枕上,数着指头与她介绍:“翠微宫咱们才回来,又是夏日里避暑的,就不算了,就近的,还有丹阳宫,也是夏日去好,咱们可以明年去瞧瞧,剩下的还有景山行宫,下头就有一片围场,秋日里朕陪你去,等落了雪,咱们就去温汤庄子里泡一泡……”
  苏明珠越听,便也忍不住起了些兴趣 :“那当真是好得很!”
  赵禹宸见她很高兴,自个便也笑了起来,想了想,还又补充一句:“若是这几年风调雨顺,没什么朝政大事,国库也丰盈,咱们还能去转一圈,前朝在康梁就有行宫,说不得,咱们还能提早去看看翼然楼。”
  又是风调雨顺,又是国库富裕,虽然还是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但见赵禹宸还这么认真的记着他们曾经说过的话,苏明珠还是觉着心下一软,面上却没露,还故意调笑道:“当初说好的,可是就咱们两个,去翼然楼下吃豆腐仔,逛市集的,那么大张旗鼓的去还有什么意思?你就这么敷衍我。”
  苏明珠说这话大半是玩笑,但赵禹宸听了,却有些当真了一般,他坐直身,认真的看向她:“对不住,原本说好的要与你一道游遍这大好河山,可如今,却还需再委屈你一阵子……”说着顿了顿,又索性摇头,面带歉意似的:“不,不止一阵子,少说也得二三十年光阴,治得大焘一片海晏河清,朕才能搁得下手。”
  “明珠,你等等我,最迟……”赵禹宸垂眸想了想,断然道:“最迟,也就到知天命之年,我便禅位于太子,只你我一道,带着,好好的去瞧一瞧翼然楼。”
  说实在的,既然决定回宫与赵禹宸在一起,苏明珠便已想了个清楚,也做好了成为皇后之后,便必然要舍去一部分自由随性的准备。
  赵禹宸所计划的这些前景,能成,自然是意外之喜,便是日后出了什么变故并不能成行,苏明珠也并不觉有什么不对。
  但是苏明珠向来想得通,还是乐意往好处想想,提前高兴总是不亏。
  知天命,那就是五十,那也不错,说起来,比她上辈子该有的退休年纪还要早一点呢,一对老头老太太退休之后携手旅游,想一想也当真是一桩美事!
  苏明珠格外乐观的想着,面上便忍不住的露出了真心的笑意,扭过头,却是说起了另一桩事:“打算的倒是不错,可你哪里来的太子?”
  “朕的乾德宫吩咐了慢慢来,可皇后的坤德宫却叫他们十万火急,一刻也不得耽搁的!”赵禹宸微微扬眉,:“再加上礼部与宗室府准备的时日,不出三个月,便能操持册后大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