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苏经他一点拨,心中的纠结烟消云散,振作起来道:
  “好,我见他们。”
  段瑞金目光宠溺地看着她,仿佛无论她变成什么样他都一往如初,亘古不变。
  汽车行驶了几个小时,穿过城区抵达目的地。只见漫山遍野的红色枫林中,一栋白色房屋静静伫立,犹如点缀在罗裙上的宝玉。
  司机把汽车停在门口,阮苏与段瑞金下了车,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总算鼓起勇气按下院门上的门铃。
  “汪汪——”
  随着两声狗叫,三条黑白相间的边牧跑出来,摇头晃脑,好奇地打量他们。
  紧跟着走出一个穿花裙子的金发小女孩,七八岁的样子,抱着一把网球拍,发现门外站的人不认识,问道:“你们找谁?”@一秒记住杰米.哒x s63点看
  阮苏努力辨认了一下,看不出她长得像谁,便说:“请问这里是段长安和段妙音的家吗?”
  “段长安,段妙音?”小女孩摇头,“我不认识他们,你可能找错了。”
  “是吗?”阮苏拿出地址看了眼,连门牌号都一模一样,并没有找错。
  莫非他们又搬家了?
  她正疑惑着,门内传来老人的声音,“爱玛,有客人来了吗?”
  “是啊奶奶。”女孩高声道。
  门再一次打开,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奶奶拄着拐杖蹒跚地来到院子里,边牧在她身边上蹿下跳,她歪着头看阮苏,好半天后突然用力揉眼睛,揉完继续看,惊问:
  “你是谁?”
  阮苏不认识她,但也感觉她的气质有点眼熟,就像……就像……
  老奶奶先叫出声,“你是阮苏阿姨???”
  她也终于想起她的名字,“索菲亚?”
  索菲亚乃小曼的女儿,建国前便出生,她后来又生了个儿子,叫罗伊。罗伊出生的时候阮苏还特地奔赴法国陪了小曼好几个月,之后两人也经常往来,两个小孩与她很熟悉,她咽气时也陪在旁边,差不多是大学毕业的年纪。
  最后一次见面时索菲亚还青春洋溢,光彩照人,眼下却白发苍苍,皱纹密布,腰也变弯了,叫人感触极深。
  阮苏还在惊讶着,对方已经问了起来。
  “你真的是她?你不是早就死了吗?”
  她猛然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拿出先前就编好的幌子。
  “我不是阮苏,我是她的远房侄孙女。”
  “侄孙女?”索菲亚半信半疑,“可你真的跟她长得太像了……”
  段瑞金插话道:“她的确像,但也只是像,已死的人不可能复生,更不可能时隔几十年重新活过来,不是么?”
  索菲亚顿时被说服,问:“那你前来有什么事吗?”
  阮苏往里看了看,“我想来找段长安和段妙音,地址是镇上那个负责打扫的人给我的,请问是你雇佣了他吗?”
  “不不,是他们两个雇的,钱也是他们两个留下的,我只是按时打过去而已。这栋房子是他们死后通过遗嘱赠送给我母亲的,因为她年纪太大了,一个人没办法生活,所以我搬过来照顾她。”
  “他们死了?”阮苏心中大惊。
  她来之前也不是没想过会遇到这种事,两人要是活到现在也有八十多岁了,若身体不好得病去世再正常不过,可是作为母亲,陡然听闻这种消息,心里还是很难过。
  索菲亚道:“他们十几年前就走了,长安哥哥因为肾衰竭先走一步,妙音姐姐随后也服药自尽,临死前将公司变卖,钱全部捐了。”
  阮苏努力压下心中的悲痛,问:“你妈妈也在这里吗?我可不可以见见她?”
  索菲亚打开院门,“当然可以,不过她七十岁时就得了阿兹海默症,这两年病情越发严重,经常连我也不认识,恐怕没法跟你正常交流。”
  “没关系的,我看看她就好。”
  阮苏随她进去,趁无人注意时偷偷擦了擦眼角。
  众人穿过客厅,来到后院,院中有一个泳池,泳池旁边是遮阳棚,一位老人坐在棚里看池水,膝盖上蹲着一只猫。
  她头发极白,简直像顶了满头的雪,五官都被皱纹给掩盖了,只从缝隙中能辨认出一点还算活泼的气息,让人知道她是小曼。
  外曾孙女爱玛带着三条狗跑过去,冲她道:“奶奶,有人来找你了。”
  她宛如一只老蜗牛,慢吞吞地抬起头,用粗糙的手摸了摸她的脸颊。
  “索菲亚,你又染头发了,黑发不是很美丽吗?”
  “哎呀奶奶,我是爱玛。”
  “索菲亚,去叫弟弟来,我带你们钓鱼。”她笑眯眯地望着泳池,声音缓慢又苍老,“你瞧这些鱼,多大啊,要是送到百德福去,让厨子做碗汤,能卖个好价钱。”
  阮苏突然听到这三个字,鼻根涌出酸意,连忙捂住了脸。
  偏偏索菲亚把她拉到了小曼面前,对着她的耳朵大声说:“妈妈,有人从国内来看你了!”
  小曼那双浑浊的眼睛眨了一下,移向阮苏。
  阮苏不想在她面前哭,很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许久都没说话,要不是眼睛还睁着,几乎是睡着了。
  “小……”阮苏想叫她,刚开口就觉得称呼不合适,想换一个符合远房侄孙女这一身份的称呼。
  但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对方就猛地往她怀里一扑,抱着她的腰嚎啕起来。
  “太太……太太……”
  索菲亚笑道:“您认错人了,她不是太太,是太太的侄孙女。”
  小曼根本不听,只顾抱着她哭。
  阮苏心中酸涩,轻轻抚摸她的背脊,鼻间嗅到她身上苍老的气味,脑中想起的则是当年那个活泼又狡猾的漂亮小姑娘。
  “小曼,我上辈子能跟你姐妹一场,不遗憾。”
  她弯下腰,在她耳边轻声说。
  小曼顿时哭得更厉害了。
  她身体不好,索菲亚不许她情绪起伏太大,很快就把她送回房间里,让爱玛陪着她。
  阮苏触景伤情,也想回酒店早点休息,跟她交换了电话便告辞离开。
  走之前她想起一人,问:“对了,你可记得赵祝升?”
  “赵叔叔?记得呀。”
  “他现在何处?”
  索菲亚又是一声叹息,“赵叔叔是个痴情种,爱了阮苏阿姨一辈子。她死后他很努力的过了两年灯红酒绿的日子,可还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一关,第三年就把公司交给了妙音姐姐,自己环游世界去了。”
  “环游世界?”
  她苦笑,“说是环游,但走后就再没传过音讯回来,我们联系不上,到处去找,到现在也没有半点消息,不知道是死了,还是在哪里定居下来了。”
  “是么……”阮苏遗憾地垂下眼帘,又问:“那你可否告诉我兄妹俩的墓地在哪里?我想在回国之前去看看。”
  这个她倒是答得上来,“就在阮苏阿姨的墓碑旁边,还是妙音姐姐自己选的呢。”
  二人再次回到小镇上。
  自己去看自己的墓碑,这种感觉说不出的怪异。但是想想她连段瑞金的遗物都看过了,也就不难难接受了。
  段瑞金陪她一起前去,怀中抱着两束花,二人身穿黑衣往山上走,鲜红浓黄的枫叶随风飘摇。
  加拿大快入冬了,风变得有些凛冽,天高云淡。
  站在山顶往下看,小镇被枫林包围,一栋栋房屋犹如动画片里的模型,可爱又漂亮。
  他们抵达了墓地,找到三人的墓碑。
  阮苏的墓碑在最前面,后面依次是安安、音音,碑与碑之间靠得很近,宛如大手拉小手,母亲带着孩子。
  两人碑上也贴了照片,他们是千禧年后才走的,照片应该拍摄于死前不久。
  安安是个帅气的六十多岁的小老头,笑得很灿烂。音音是个漂亮的老太太,也笑得很灿烂,露出她那一嘴整齐雪白的烤瓷牙,还有二十一世纪初最流行的口红颜色。
  照片下有各自的墓志铭,安安的是——这是我哥哥,音音的是——这是我妹妹。
  阮苏墓志铭旁加了一排字——这是我们的妈妈。
  照片上三人都在笑,生前所有的恩怨、烦恼、苦难,皆化为泡沫,随风飘散,留下的只有快乐与欢笑。
  段瑞金看着自己并不曾了解过太多的一双儿女,突然间想通了。
  他以为当年自己的抉择带给他们跌宕艰苦的一生,直到现在都在自责。可对于他们来说,其实都是无关紧要的。
  恩怨使他们成长,烦恼使他们珍惜当下,苦难使他们坚强。他们从不曾软弱过,又怎会惧怕那一点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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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以最洒脱的姿态结束了自己的一生,他这个从未给过帮助的父亲,实在是自作多情了。
  阮苏把花放到墓碑前,如同以前一样吻了吻他们的照片,起身时眼泪模糊了视线,嘴角却是上扬的。
  “娘要回国了,你们在这儿好好玩,这儿的风景多美啊。要是将来你们看腻了,娘就把你们带回国内,再去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好吗?”
  墓碑自然无法回答她,但两人弯弯的眼角仿佛在告诉她——去吧,别担心我们。
  安安有妹妹,音音有哥哥,他们从来没有孤单过。
  两人下了山,赶往多伦多机场,乘坐当天最后一趟航班回国。
  飞机上,阮苏靠在段瑞金身上看书,翻了翻书页忍不住问:“现在咱们有钱了,你打算干点什么呢?该不会还像以前一样天天就想着报效国家吧?”
  后者轻笑一声,“我已经报效一辈子了,该过点自己的生活。”
  “比如?”
  他摸了摸她的脸,手指上已无扳指,是一个纯粹且了无牵挂的人。
  “娶你。”
  阮苏心底喜悦,脸上却故意装出不满意的样子,撅着嘴道:“可你当初答应我的话还没做到呢,我要十克拉的大钻戒,要豪车开道,要沿路撒珍珠,要穿水晶高跟鞋,要戴十对大金镯子……”
  段瑞金垂眸看着她,忽然压过去问:“你要不要我?”
  阮苏佯装纠结,片刻后拍拍他的脸道:
  “看你长得还不错,我就勉勉强强收下吧,当个赠品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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