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君看着沈寅初离开,摸了摸自己从郊外破屋带过来的一盆月季,里头还放着当初她姐姐惦记着的那枚唐代玉佩。
  “不过,学法医到底是清苦些吧……奶奶到时候也给你添些妆奁。”
  自言自语完了,她又觉得有点好笑,听着外头沈寅初跟良叔两个人聊着菜价高低,顿时叫这小屋子也充满了烟火气。
  这一家子也真怪,亲戚朋友雇员都住在一起。沈寅初想来钱不少挣,可是从来没有一点点架子。良叔收破烂收回来的好椅子送给他,他一点也不嫌弃地就搬回自己屋子坐了。
  两个闺女从来一句不教训,偏性情那样好、一派天真善良,他媳妇也是又漂亮又大方。连那个刚来的时候小家子气的沈玉凤,这会儿都变舒展了。
  许是好人有好报吧,白君舒舒服服地在椅子上挪了挪,像只太阳底下懒洋洋的猫。
  她轻轻啜饮了一口茶水,心里头却自己也没察觉地惦记着,改天也该见见人,看看能不能帮小沈租个好门市,省得他天天发愁。
  跟良叔说了几句,沈寅初又进屋给屋里泡了一壶八宝茶,等她想起来喝的时候正好能入口。
  该去奶茶店了!
  在水一方奶茶店开了两月有余,如今已经算得上是小有名气了。只是可惜现在还没微博,不然肯定也是热门打卡地点。
  开业以来,沈寅初几乎是天天驻扎在店里头,时时刻刻观察着客人的动向。
  而且,从开店时候的春寒料峭,到现在的夏日炎炎,店里头的饮料也从主打热饮变成了各种各样的冷饮。
  取代了奶茶,加冰的奶盖茶成为了销量冠军,各种各样的特调果汁也很受欢迎。因为高峰期忙不过来,还招了个新店员。
  沈寅初站在一边看店员先把冷饮杯壁外的水珠擦干净,然后才加了一张纸巾递出去。
  如今在水一方店里头排队已经是常事了,不过毕竟是奶茶店,做一杯鲜榨果汁也就几分钟左右。只要不像后世某品牌那样恶意营销,排队最多也就十几分钟二十分钟,还不至于让人不耐烦。
  沈寅初正盘算着要不要多增加点品类,突然店门就被人推开了,有个小伙子一身西装革履地直接冲进来趴到吧台那边,差点把一个姑娘带的照相机撞掉。
  不排队可不行啊!
  沈寅初赶紧过去,一边用身子把他和队伍隔开,一边解释道:“这位顾客,咱们店里头现在人有点多,您看,大家都在排队呢。”
  他没直接说要排队,先给这客人一个台阶下,帮对方解释出个理由“他没看见队伍”。这样比直接地劝说要排队要好得多。
  “不是,我不排队……”
  西装小哥说出这句话来,感觉整个店里头的顾客都在惊讶地看着他,大概是没想到有人会把“我不排队”这句话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吧?
  他赶紧调整说辞:“不是,我不是买奶茶……”
  西装小哥这么一说,沈寅初理解了,可能是来找人的,就直接准备扒着吧台叫了。
  不过,正是营业高峰期,这会儿店员也腾不开手接待他啊。
  “我是老板,小哥来你先这边儿休息会儿,你是要找谁?这会儿有点忙不过来,我给你倒杯水你等等?”
  “找谁都行……”西装小哥说完觉得不对,赶紧又换,“不对,我找您就行!”
  他有点激动:“我这个月拿到奖金了!”
  沈寅初有点晕,完全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不过做了这么久的餐饮业,家里头还有两个小闺女,沈寅初的好脾气早就磨出来了。
  给这小哥倒了杯水,沈寅初坐在他对面:“很好啊,看你样子,是做推销工作的?”
  这年头穿着这种西装出来的,基本上都是推销员了。而且,仔细看能看出来,他的鞋子磨损得很厉害,应该不是坐办公室的人。
  “对,”西装小哥又有点激动,看着整个店里头排队的客人都看自己,这才慢慢稍微平静了点,“我之前来你们店里头,给女朋友买一杯奶盖茶。”
  好像是回忆起那天的样子,小哥说得慢了一点:“那杯奶盖茶做得挺慢的,我当时有点不耐烦。结果,最后把茶给我的时候,所有人都一起跟我道歉……说抱歉,让我久等了。”
  听见他讲这个,店里头排队的客人也颇有些交头接耳。常常来的熟客,基本上都看见很多次这个场面了,也有点感慨。
  “我是个推销员,”小哥稳定了一下情绪,慢慢地说,“但是当时我业绩其实挺不好的,我总是觉得,都是爹生娘养的,干啥我就得给客人赔小心?干推销就低人一头?”
  “但是那天那杯茶交到我手里头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其实对顾客客气有耐心,一点也不丢人。正相反,当时店里头大家跟我说抱歉的时候,我心里头那种被尊重被好好对待的感觉……”
  小哥顿了一下:“那天出了你们店之后,我就好好反思了一下,把对客人好好服务当成低声下气……真正不尊重推销员这个职业的,恰恰不是客人,而是我自己啊。”
  他不好意思地露出个笑容来:“后来回去,我一下子心态就放平了。再碰见客人,也能好好沟通了,尽自己最大努力去真诚地对待客人……这个月居然就做到我们公司业绩最好了……”
  “行啊!”
  沈寅初忍不住鼓励了一句这个小伙子:“这是你自己的努力成果,你应该骄傲。”
  他跟沈玉凤说了一句:“我记得这个小伙子,第一天来咱店里头点的就是一杯乌龙奶盖,再给他做一个。”
  推销员小哥要付钱,沈寅初制止了他:“这杯是谢谢你的,刚刚你说的,不就是对咱们店里头的服务最大的认可吗?”
  把推销员小哥送走,沈寅初晚上回家的时候,在饭桌上还忍不住讲了一遍。
  苏鲤也开口说:“这个小哥悟性其实还真不错,说到底推销员就是个职业,肯定得服务态度好。”
  良叔也说:“可不是吗,现在咱收破烂,到那小区里头都得上楼收瓶子才生意好。现在可不是过去那国营商店臭脸随便卖的时候了。”
  一家人随便聊了聊,第二天也就过去了。不过,叫沈寅初没想到的是,过两天,这事情竟然被写到报纸上了,还引发了一场关于服务业到底是不是低三下四的大讨论。
  苏鲤第一个看见报纸的,上面写了奶茶店的这件事,她顾不上刷完牙,直接拿着去给沈寅初看。
  “老公,你看这个!”
  沈寅初接过来一看,这小报的标题还挺耸动:“过度服务,是否是对劳动人民的不尊重?”
  “都九几年了还搞这个……”对比苏鲤的着急,沈寅初倒是没什么感觉,看着小报上头给奶茶店的正面全身照,沈寅初还乐了,“没事,这不是给咱们打广告嘛?还免费的!”
  作者有话要说:查资料浪费了点时间t.t
  第117章
  这一则讨论登出之后,沈寅初的奶茶店真的爆红了。
  或许原报道是站在批评的角度上去写的,但是这可不是二十年前了。
  没有经历过九十年代的人恐怕不会想象到那个年代是多么的生机勃勃,很多在二零一几年完全不能通过审查的电视剧和书,都肆无忌惮地传播着。那是个思想刚刚开始冲破禁锢的年代。
  这样一条报道,完全没有达到让读者一起批判享乐主义的目的,反而激发了广大读者的兴趣。
  这服务真的这么好?
  原本在水一方的生意就已经很火爆了,店内经常有十几个客人在等着,但是自从这条报道出来之后,队伍已经排到店门外了。
  沈寅初笑吟吟地给外面的客人发着号码牌,心里头有点感激那个找报纸给奶茶店抹黑的人。
  不管那个人当初的动机是什么,这么一条免费广告可还真得谢谢他了!
  他特地跟二柱子抓紧在店门口装了大型遮阳伞,免得排队的顾客被晒到,还分发了号码牌,估算了时间,方便排队的顾客暂时去做些别的事情。
  不少专门过来的顾客都大开眼界,奶茶好喝不说,服务也真的跟报纸上说的一样!
  也有人问起加盟的事情,沈寅初一律微笑拒绝。奶茶店的牌子做起来可不容易,他不希望将来出现同样一种单品、十个店十种口味的事情。
  这个夏天,在水一方奶茶店迅速从一家变成三家,另外两家店的店址沈寅初严格地选择了区域,又亲自选定了装修公司,员工也要先在一店里培训好,才能放到新店中开始工作。
  六月在忙碌和匆匆的准备中过去了,到了六月三十号这一天,沈寅初下午两点钟就挂了歇业的牌子,给所有员工放假。
  今天凌晨就是香港回归的仪式了,中国人民对这一天这仪式的热情,甚至超过了过年。
  从几天前开始,一股热闹劲儿就蔓延到整个大街上。随便叫住任何一个人,都知道那朵紫荆花在七月一日这天就要回归祖国了。
  六月三十号晚上,正是交接仪式,后世的时候沈寅初看见过资料,知道当时的外交官和工作人员、为了能够让国歌在零点零分的时候准时在东方明珠上响起,花费了多少心思。
  先是商议的时候,英方坚持要让英国国歌响到六月三十日的最后一秒;之后又是查尔斯王子讲话速度太慢拖长了二十多秒。当电视上国歌终于准时准点地响起来的时候,第二次看见的沈寅初,忍不住也开始有点热泪盈眶。
  不光是他,也不光是沈家人,窗外礼花划破黑暗、热闹的鞭炮声驱散了安静,整个中国都沸腾起来。外头甚至还能听到尖叫和欢呼,整个京城亮了半边,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兴奋在激动。
  沈寅初的感觉有点复杂,在国歌声中,他轻轻叹了口气。
  接下来还有九七年香港股灾,九八年索罗斯一轮狙击后卷土重来。还有九八年的下岗潮和大洪水。
  甚至还有二十年后依然叛逆的彼岸……
  在一片欢腾中,沈寅初从屋子里头走出去,对着南边看了看,悠悠叹了口气。
  被鞭炮吓得,蛐蛐儿都不敢叫了,沈寅初站了一会儿,苏鲤拿着件衣服出来了,轻轻给他披上。
  “怎么了?”毕竟是枕边人,虽然不知道未来趋势,苏鲤也或多或少猜中了一点他的心事,“还琢磨着咱东北的事儿呢?”
  结婚十年了,她也越来越了解这个男人了。
  抛开一开始沈寅初在矿上工作、夫妻分隔两地几乎没什么交流的五六年之外,后面几年,他们俩几乎再没分开过。
  沈寅初这人,看起来是个挺标准的东北爷们儿:脾气好,嘴上爱开开玩笑逗逗乐,喜欢自黑自嘲。又格外喜欢赚钱,除了陪陪闺女媳妇儿逗逗妹子之外,就是赚钱。
  但是苏鲤能感觉到,她老公是把赚钱当手段,而不是目的。
  外人看着沈寅初一天从来笑呵呵的,对顾客也笑呵呵、对闺女也笑呵呵,对白老太太对良叔对二柱子甚至对老金头都是笑呵呵的。
  但是她知道,她男人心里头,另有一方天地。
  她从后头依偎在沈寅初的身上,伸手环住他的腰。
  她们家寅子、她们家孩儿她爹的确一直在抓紧一切机会赚钱,但是她能感觉到,他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家人都过上好日子。
  他做沈记食品厂做餐车,一直在积极地往南方扩展生意,一直积极鼓励乡里乡亲们加盟然后去南方。
  苏鲤不怎么懂国家政策经济这些东西,但是她知道,她男人可不是外面那些成天闲着吹牛打屁的司机。那些人也说国企要倒毙,天天嘴上嚷嚷着要下岗,可是谁像她男人这么努力、这么拼尽了全力想带老乡走出来?
  她们家寅子这样,能在家里头对女儿认错,能丢下脸面去摆摊赚钱,还能心心念念着给乡里乡亲们挣出一条路的,这才是真正的老爷们儿!
  “是啊……”
  沈寅初叹了口气,现在已经是九七年七月份了,那场席卷全国的下岗潮,已经在汹涌着酝酿着了。这场下岗潮,明年就要爆发,然后一直蔓延到九九年春晚那句恶臭到不可闻的“工人要为国家想,我不下岗谁下岗”。
  “京城现在已经开始有人下岗了……”
  让人啼笑皆非的是,下岗后会给工人发放一种叫“失业证”的东西,或许也算是历史中的独特现象了吧。
  苏鲤用力搂紧了沈寅初,她想了想,开口:“咱家奶茶店不是还要开新店吗?不行到时候咱就紧着下岗工人家属招。”
  这也是沈寅初最喜欢苏鲤的地方,不管经历过什么,不管当初她自己有多苦多难,这个女人心里头永远一派天真善良柔软。
  当初他还没穿过来的时候,苏鲤一个人的工资拉扯两个孩子,还会咬牙挤出来点钱,给班里头的穷孩子买练习册和午饭。
  他伸手摸了摸苏鲤靠在自己肩膀上的头,感受她柔软顺滑的发丝在手指间。
  “一个人的力量,太渺小了……”
  就算是他现在奶茶店已经开遍了全国,每一家店都只收下岗工人,也挽救不了这场转型阵痛中那些悄无声息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人们。
  “这不重要,”苏鲤站直身体,把她男人的脸掰过来面对着自己,“力量渺小不渺小,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一直努力去做了,哪怕做不到,咱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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