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看似笨拙的曲音里,其实是他刨开了自己的全部真心,如这辉煌的灯火,如这绚丽的烟花,如这偏静的院落里的一景一物。
  美好的尽头是什么呢?
  姜幸忽得身子一沉,脚下踏了个空,那笛声戛然而止,一曲未能终了,季琅变了脸色,冲上台子,搂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
  然后他迟迟不松手。
  没想到她堪称京中折腰舞第一人,却还会在这时候马失前蹄,姜幸扶着季琅的肩膀,有些懊恼。
  “夫人……”
  季琅张了张嘴。
  “嗯?”
  “夫人再舞一曲可好?”他顺势将她扶起,把头埋到她颈窝里,细密的眼睫毛惹得她脖颈有些痒。
  “你跳得太好看了,我还想看。”
  姜幸好像听到季琅的声音里有浓浓的不舍,她心里越发怀疑了,怀疑季琅今日的异常,仿佛背后在酝酿一个大阴谋。
  他有事瞒着她。
  “你是不是心里有什么事?”
  姜幸皱了皱眉。
  季琅身子一动,还是维持着拥抱着她的姿势:“没有。”
  不安并未随他的否认而消逝,反而在心中越发扩大,她推了推他,让两人之间留出一道空隙,足够她看清他的脸:“季琅,我告诉你,若是你有什么事瞒着我,不告诉我,被我知道了,就算最后你后悔了,我也不会原谅你,你如是那么轻轻松松的就妥协,我便也抛下你,拿着你的家底,跟别的男人过后半生去,再生俩孩子,气死你——”
  “唔……”
  她说完最后一句话,嘴忽然被堵上,一个霸道且掠夺的吻落上她双唇,撬开她牙关,犹如在啃噬她的心,让她又疼又痒,呼吸难忍。
  季琅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毫不留情地攻城掠地,想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想要吞噬她所有的气息,香醇而沉醉,梦幻般浮浮沉沉。
  季琅喝过酒,叫姜幸也微醺了,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季琅拦腰抱了起来,灯火和星光,烟花和美酒,通通被他丢置身后,连同那热闹过后的空寂。
  他不叫她看到美好的湮灭。
  姜幸被他轻轻放到了床上,帐上软红惹人眼,她轻闭上眼,只觉得自己飘飘浮浮,忽然觉得颈前一阵湿意,微抬眼帘,竟看到季琅衔着她衣带,轻纱落地。
  “芊芊……”
  他抱着她,在她耳边哝哝细语,每一声都如坠深渊。
  她的所有疑问,早已成为断断续续字不成句的呢喃,陷入他温烈的轻抚里。
  她不知什么时候睡去了,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只要看一看窗子外面,就能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
  姜幸坐起身,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都酥了,想起昨日晚上的荒唐,她脸上一红,扭头去看床铺另一边,却一下扑了个空。
  季琅不在。
  屋里也没有其他人。
  外面好安静好安静。
  她披上衣服,到耳房用清水浮了浮脸,觉得清醒不少,才扬声招呼几个丫鬟。
  “红绸?紫绢?”
  “青萍?绿荷?”
  她喊了几声,没人应,心下更加不安起来,她刚要出去,门就被推开了,进来的是红绸和绿荷。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两人哭得红肿了的眼睛。
  “怎么了这是?”姜幸心里咯噔一下,“小侯爷呢?”
  听到了那个称呼,绿荷牙根一咬,已经又是哽咽起来,姜幸只好去看红绸。
  从前那个叽叽喳喳说不停的丫头,此时嘴上像缝了线一样,可她不是说不出,她只是不知道怎么说,她看着姜幸,眼里既心疼又无奈,最后,她只是在怀中掏出一封信。
  那大概是信的样子,姜幸迟疑着伸出手去,把那东西接过来,才看到上面写着的是“和离书”三个字。
  姜幸一下子坐到身后的椅子上。
  “小侯爷呢?”她又抬头问。
  “夫人醒来得晚,还什么都不知道,小侯爷已经不是小侯爷了……”绿荷摇着头说道。
  “季琅呢!”姜幸大吼一声,她把手中的和离书劈成两半,狠狠地甩到了地上。
  红绸一下子跪到地上,一边哭一边道:“没用的夫人,小侯爷已经把和离书递交到京兆尹府了,是落了公印的和离文书——”
  “我问,季琅呢!”她几乎是咬着牙问出这句话。
  红绸和绿荷一震,互相看了一眼,然后才回答这个问题。
  “被陛下押入死牢了,听说,要处斩……”
  轰——
  姜幸觉得眼前的事物都崩塌了,她什么也看不清楚,膝黑一片。
  果然,这世上所有的好都不是无缘无故的。
  “夫人!”
  红绸吓坏了,她最怕姜幸知道真相后承受不住,她才遭了劫,身上又刚解了毒,万万受不起任何打击,然而她担忧着扑过去的时候,姜幸已经睁开了眼睛,稳稳当当地站了起来。
  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她什么都没问,她什么都不必问。
  “红绸,梳妆,去侯府!”
  那样斩钉截铁。
  红绸看了看绿荷,两人收回视线,恭恭敬敬地收回视线,应了声“是”。
  穿戴好之后,姜幸披上了厚厚的暗云纹织锦披风,疾步匆匆地出了宅子,却在门口被一辆马车挡住了去路。
  姜幸停在台阶上,看到下面站得笔直的人,他似乎已经等了许久。
  姜修时转过身,看着姜幸,两人都是微微一怔。
  他们好像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到过对方了,此时再见,姜幸觉得那里站着的,就如一个有过几面之缘的陌生人。
  她停了片刻,又提起裙摆戴上兜帽,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经过,已经张口要说话的姜修时一愣,他没想到她就这样把他无视了。
  “幸娘。”
  “幸娘!”
  “妹妹!”
  他接连喊了三声,姜幸才停下脚步。
  她转过身,语气十分不耐:“大哥有什么事?”
  他背她上花轿时,她曾说过“我今后也不会有大哥了”,那时他觉得那是气话,后来每每到她再喊出这两个字,那其中掺杂的冷意,都在告诉他一切都不是气话。
  姜修时快步走过去,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你已不是季琅的妻子了,他出事之前,将你托付给我,如今他难逃死罪,你还是跟着大哥回家吧……”
  每一字每一句都扎在姜幸心上,她冷眼看着姜修时,又气又委屈:“什么是我已不是他妻子,只是他擅作主张罢了,我还不承认!”
  “幸娘!”姜修时有些着急了,“现在季琅身在火坑,他就是为了不拖累你,才把你摘出去,大哥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往火坑里跳啊!”
  姜幸冷笑一声,眼泪已经流了下来,满眼都是不肯服输的倔强:“你什么时候这么在乎我了?以前看到我在火坑里,你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你为什么还揪住那件事不放?”姜修时见她这么顽固,声音也不免大起来,可是触及到她微红的眼圈,终究是又软下声去,“从前,是大哥不好,大哥一直都在后悔,但是现在,你不要和大哥赌气,如今京城里的人为了避祸躲着季琅还来不及,就连武敬侯府都是,你就算求到陛下面前又有什么用呢,你什么忙都帮不了的。”
  姜幸听完,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泪。
  “我早就说过,就算有一日,我去无可去,没有一处容身之地,大哥那里,也绝不是我的归处。”
  她说完,决绝地转过身去,任后面的人怎么喊也不停下脚步,姜修时无法,只好抛下身后的马车,快步追了上去,再不劝她跟着自己回去。
  “你现在去哪,去武敬侯府吗?”
  “不劳大哥费心。”
  姜修时脸上一僵,已经说不上恼羞成怒了,面对自己这个妹妹,他只是满满的力不从心的感觉。
  “武敬侯府是救不了季琅的,季琅的身份太过震动,原本跟他有关系的人都该下狱,眼下北境失势,陛下病中,燕王当年的罪状都一一被翻出来指摘,季家私藏逆贼之子已是大罪,若不是季琅用那块免死金牌替季家免了一祸,现在季家也肯定各个都入狱了,你去求他们,怕是会火上浇油!”
  姜幸停下脚步,身子有些不稳,及时被姜修时扶住了。
  “你是说,他的那块免死金牌,给武敬侯府用了?”姜幸心中最后的壁垒也在崩塌,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姜修时。
  姜修时点了点头。
  她心中已是冰凉一片。
  原本以为,只要有免死金牌,就算不能完全逃脱罪责,也总能留下一命的。
  然而现在这最后的希望也被掐灭了。
  他真的是一点退路都不给自己留。
  写下和离书,是为了保她一命,拿出免死金牌,是为了保全季家,那他自己呢?生而为燕王之子,难道是他的错吗?他从来都没有选择,他一直是这般小心翼翼的活着,到最后,他一个人也不愿意拖累,就这么孤孤单单地上路吗?
  想到这,姜幸的心像是千千万万根针扎着一样疼,她抚着心口,忍不住哽咽出声,当年她毫无退路如临深渊的时候,是他用一纸圣旨救了她,如今她该怎么救他呢?
  姜修时见她伤心绝望,一下也慌了,赶紧扶住她肩膀:“幸娘,你别这样,季琅现在是死是活还没有定论,陛下只是暂时收押了他,也许有什么转机也说不定……”
  “不,我不能等着!”姜幸拂开他的手,转身继续向前走,这次她抹干了眼泪,眼中再也没有软弱了。
  无论用什么办法,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她总要争取的。人命里带了三分血性,不到危机时刻不会显露,大不了一死而已。
  她去找了清河郡主。
  姜修时因为不方便,并未跟着进去,看她这般不死心,他也没有办法,只好先顺着她,让她了无遗憾才是,可是他心里却觉得,季琅此番难逃此劫,燕王是大忌,只要帝王疑心难消,旧怨难了,季琅就只有一死。
  姜幸见到了清河,并且在清河那里知道了事情的全貌,从谢柏掳走她开始,到季琅为救她被要挟,最后和陛下摊牌他的身份。
  她没想到自己竟是季琅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你不要难过,如果你现在出什么事了,那他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清河心中当然也满是怨气,可她父王不让她去掺和这件事,况且,就算指出谢柏所作所为,季琅的身世也是无可掩盖的事实,他还是这个结果。
  她就怕姜幸做什么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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