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略一迟疑,最后还是完完整整地将这句话说了出来,只要开了口,就好像吃了一粒定心丸似的,没有最初那般战战兢兢了,她紧接着道:“季琅儿时曾作殿下伴读,日日相伴朝夕相处,季琅无法选择出身,生而为燕王之子是无可奈何之事,但他性情如何,为人怎样,有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想必这满京城里没人比殿下更清楚!还望殿下看在昔日情分上,为季琅求求情,给他一条生路!”
  她炮语连珠一刻也不停歇,怕被人打断便将这些话尽数吐露出来,说完之后,头顶却迟迟没有声音。
  半晌之后,李自琛似乎轻笑一声,他转身走到太师椅上坐下,语气喜怒未明:“姜幸,你胆子倒是挺大。”
  姜幸默不作声,维持着那个姿势不动,贴着地面的脸上神色有些错愕。
  “你刚说的那些话,要是让别人听到了,季琅的一片苦心便会白费,说不定你也会受到牵连被关起来。”
  姜幸终于抬起头,目光毫无退缩之意:“臣妇不怕!”
  大不了最坏的结果,就是一死。
  姜幸忽然觉得,要是没有季琅,她对这尘世,似乎也没什么可留恋的。
  李自琛瞳孔微缩,他审视着姜幸,似乎想要从她神色里探寻出一丝恐惧或者闪躲,但他没有找到。
  “你知道自己现在已经和季琅没有关系了吗?你没有必要,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姜幸依旧挺直胸膛:“他说要和离,还没问过我的意见,和离书不是休书,所以不作数。就算……就算我和他毫无瓜葛,也与我想救他无关。我知道的季琅,是一个外表有些恣意张扬的少年郎,他内心细腻又善良,总是为别人着想,把自己放在最后面……”
  她眼中含着泪光,说起季琅就没完,尽是些夸奖的漂亮话,越说越觉得,这么好的人可不能死啊,这么好的人活该一辈子幸福安康。
  李自琛静静地听着,双眼却有些飘忽,目光不知落到了何处,他仔细回想那些话,关于出身,关于信任,关于情谊,关于往事,季琅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十分清楚,未来会不会改变,是他不敢妄下定论的。
  但他自己呢?
  他敢保证自己一直不变吗?
  “不要说了!”李自琛烦躁地掐了掐眉心,将她的话打断,他换了个姿势坐着,手撑着额头,姜幸听他语气不悦,及时止住话头,心里却是一个震颤,不知道她哪句话触了殿下的眉头。
  半晌后李自琛呼出一口气,神色终于缓和下来,只是沉静下来的面容却有些阴暗,他对姜幸摆了摆手:“你要说的,孤都已经知道了。”
  “你走吧。”
  他未言自己的答案。
  姜幸一急,不得到肯定的答复,她怎么会放心离开?太子是她能想到的,唯一一个能为季琅开脱,说话也有份量的人,他是未来主君,连他都没有猜忌,别人又能说什么呢!
  “殿下!您再考虑一下,季琅真的——”
  “来人!”李自琛一句话都不想听了,他叫了人送客,一直在外面候着的窦渊闯了进来,拉起姜幸的胳膊要将她带出去。
  她一个人终究抵不过男人的力气,临踏出门槛之时,她看到门重重地关上了,而坐在里面的李自琛正在端起茶杯。
  人大抵都是这样,别人的生死,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姜幸转身,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李自琛酌了一口清茶,唇齿散发清香,他却觉得索然无味,正在出神之际,一个声音忽然从旁边的连屏后面传来。
  “殿下不喜欢自己的身世,却对于自己今后的权位很是在意呢。”
  那一口将下未下的茶水呛了他一嗓子,李自琛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手中的茶杯一脱手,掉到桌子上,又滚到了地上,摔了个清脆的响。
  手忙脚乱过后的他有些恼羞成怒。
  “你为什么会在这?谁让你进来的!”
  卓九娘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迈着盈盈的步子,脸上笑意斐然。
  “殿下没说让我进来,也没说过不让我进来。”
  李自琛眯了眯眼睛:“你偷听孤说话?”
  “只是有些在意季琅的夫人而已,与殿下无关,殿下大可不必如此退避三舍。”卓九娘福了福身,垂着眼帘,神色疏离。
  李自琛有些心烦意乱:“季琅的夫人跟你有什么关系?还有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卓九娘转过身,抬脚向前走了几步,背对着他道:“殿下对于自己身为陛下之子,常常心中抵触,比如不得不按照陛下所想娶自己不喜欢的人之时,比如困囿于太子之位不能随心所欲之时。”
  她忽然转过身笑眼深深看着李自琛:“但是对于自己因着这身份才得到的许多东西,殿下似乎比想象中更在意呢,你不救季琅,或者说,为救不救季琅而犹豫,真的是怕陛下苛责吗?还是说,殿下只是害怕将来有一日,他会步他父王后尘,于殿下有威胁?”
  “闭嘴!”李自琛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站起身吼道。
  卓九娘便真的不继续说了。
  她走近几步,两人身子隔着不足一寸。
  “陛下曾说,手掌天地之人,无所畏惧,心怀天地之人,无可撼动。”
  李自琛怔忪片刻,肩膀忽然矮了下去,他看着卓九娘,无声地笑了笑,眼中疑云不在,取而代之的是轻松和释怀。
  “这是陛下让你告诉孤的?”
  “不,这是妾身自己想告诉殿下的。”
  姜幸从太子府出来,径直去了柳丁,她在柳丁的茶楼里等了一下午,等到天色渐深,茶楼都要打烊了,也一直是那副跪坐的姿势一动不动。
  心中的星火快要熄灭了,她心底寒凉,却安静地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这世上最深绝望,或许就是这般静谧无声的。
  “夫人,茶楼要打烊了,你看……”小二正犹豫着要怎么送客人走。
  姜幸回过神来,竟发现眼前一片模糊,她急忙用袖子蹭了蹭眼睛,从钱袋子里掏出碎银子,却一下子碰到个凉凉的东西。
  一块羊脂玉随银子掉到了桌子上。
  姜幸一下看怔了,是季琅送给她的那块,上面刻着“琅”字,背面是“幸”,都是他一刀一刀刻出来的。
  “夫人,这有点多……不用这么多钱的……”
  姜幸却没管小二说的话,一把抓起那块羊脂玉,越过小二匆匆下了楼,出了茶楼,迎面吹来冷风叫她刚刚流过泪的眼睛干涩发痒。
  她四下看了看,没有看到人。
  就在她转身要走的时候,有人在她肩膀上一拍,姜幸急忙回过头,看到景彦一双黑眸,脸上的神色由惊吓转化为惊喜。
  景彦倒是因为看到她通红的眼睛怔了怔,他张了张口:“你哭了?”
  而后又觉得这个问题问的有点蠢。
  他摸了摸鼻头,转身便走:“跟我来,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里?”姜幸当然不可能什么都不问就随他走。
  景彦头也不回:“是你想去的地方。”
  姜幸心中一动,脚不自觉地就向前跨去,她急忙提着裙子追上了景彦的脚步。
  果然,他带她到了一个她最想去的地方。
  景彦不知使了什么神通,竟然将她带到了天牢,她隔着铁栏,远远地看到季琅手脚被铁链锁着,侧躺着身子背对着她,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着。
  “有什么话尽量都说了吧。”景彦拍了拍她肩膀,塞给她一串钥匙,一伸手将她推了进去,然后转身离开了牢房。
  姜幸迈动步子走过去,脚步从慢到快,最后几乎是跑着到了天牢前,她慌里慌张地拿出钥匙,好几下才找到锁孔,把门打开的时候,床上的人才终于有点反应。
  “是谁这么晚了还往牢房里跑啊……”他嘀咕一声,语气甚是不耐烦,可还不等他转身去看来者何人,后背上就被重重锤了一拳,紧接着那拳头是狂风暴雨般地落下,季琅本是气得要还击,却在听到那人骂骂咧咧的哭腔之后,一下子僵住了身子。
  “让你和离!让你瞒着我!让你自作主张自以为是自作聪明!让你丢下我你个混蛋!”
  来了!
  第105章 离京
  她落下的拳头只有第一下是最重的,后面力气越来越小,声音也越来越弱,浅细的叫骂最后被哭声掩盖,忍了两日的憋屈终于在此刻发泄出来。
  姜幸蹲下身去,以手掩面。
  如果她还有什么办法,但分她能帮到季琅一点,她都还会忍耐下去的。
  可是、可是……
  “芊芊……”季琅听到她呜咽的声音,心底揪着疼,现在他身陷囹圄,就算陛下来了也不在怕的,反正没有比这更惨的境地了,但他唯独最怕见姜幸。
  牢房中烛光晃晃,人影斜斜落在墙上,季琅伸手在半空中停滞,他好想摸摸姜幸的头顶,说些逗趣的话安抚安抚她,可是他早已下定决心要和姜幸划清界线了。
  “呜呜……”姜幸没听到任何安慰的话,季琅就站在她身前,但却什么动作都没有,她心里更委屈了,“哇”地一下觉得好大声。
  “芊芊!”季琅一咬牙,蹲下身去捧姜幸的脸,什么保持距离什么冷漠疏远都去他娘的,一听见这哭声他还管什么七七八八!
  他就想紧紧将她拥入怀里,让她别哭了,然而等季琅张开双臂要把姜幸圈入怀中的时候,姜幸忽然停止哭泣,伸手向前一推,把没有防备的季琅推了个人仰马翻,正好撞到了他情势十分严峻的屁股!
  “啊呦!”
  姜幸随手抹了两把眼睛,站起身,反手掐到自己的细腰上,一手指着季琅:“叫什么芊芊,谁是你的芊芊?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无论有什么事都告诉我,我们一起担着,既然你瞒都瞒了,就别妄想我还会原谅你!我就是进来看你最后一眼,看完我就走,出去之后,还有人排着队要娶我呢,你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趁着还活着,赶紧送我几句吉祥话吧!”
  刚还打算扮冷酷装狠心的季琅此时仰躺在地上,瞪大了眼睛看着姜幸,他以前怎么没发现他的芊芊嘴皮子这么利索,伶牙俐齿的模样像是个张牙舞爪的小老虎。
  “连吉祥话也不想送我,那我走了!”姜幸说完,转身就走,脚步那叫一个决绝,季琅霎时间回过神来,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一下子就冲过去抱住了姜幸。
  铁链发出“咔咔”的声响,束缚着二人,无法再往前一步。
  姜幸只是吓唬吓唬他,哪舍得真的走。
  季琅的举动完全是下意识的,他只是看到那个决绝的背影,想到她故意说来气他的话,就觉得如果不留住她,他真的会后悔一辈子。
  看来他真的不适合装冷扮酷,对着眼前活生生的人,他好像永远也没办法狠下心。
  季琅闭上眼,贪婪地窝在她颈肩上,嗅着她身上散发的清香,那是只属于他的气息:“我错了,是我错了,你怎么打我骂我都可以,只要你别难过。”
  姜幸背对着季琅,感受着他怀里的温度。
  “你这样抱着我,不合情理,我们已经不是夫妻了。”姜幸还不肯松口,但语气已经放软了。
  季琅加大了力气,握紧她的双手禁锢在身前:“是不是夫妻不重要,反正你人是我的,心也是我的,别人谁也抢不走。”
  姜幸一听,心中冒出一团火,她挣开他的怀抱,转过身瞪着他:“你怎么那么不讲道理!”
  “没不讲道理,是我反悔了嘛,”季琅赶紧包住她乱打的手,唇角不可一世的笑容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款款深情,“我反悔了,你原谅我吧。”
  “嗯?芊芊?”
  姜幸忽地鼻头一酸,眼前顿时模糊了,她看着季琅的脸,慢慢伸出手,指腹扫过他眉眼,勾勒他的唇瓣,满眼满心都是他:“可是,我原谅你了,你得活着啊……”
  “我去求了殿下,可他没答应我要救你,眼下朝中危机四伏,互相掣肘,季琅,你告诉我,我原谅你了,之后呢,我怎么救你?”
  季琅握住她的手,轻轻放到唇边,落下一吻。
  “芊芊,不用你为我奔波,你要是相信我,就出去等着我,我会平安无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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