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趁着同僚喝酒的当口,悄悄舒展了两臂,寻了个解手的托辞,一面魂不守舍地往城楼下走。那轿夫倒是看了他一眼,还远远地朝他敬了杯酒。
他两腿软绵绵的,如踩在云絮上,尿还没挤出来,人倒是鬼使神差地摸进了角楼里。
这角楼本是用来瞭望的,在此驻扎的时间一长,就在底下搁了草铺子,入夜的时候墙上点了火把,这时候反倒乌下来了,只能透过向外凸出的瞭望口,隐隐看见夜幕里翻出的一线绛红色,远远地镶在天边,蓬松松地四散着一圈金光。
竟然已经到了破晓的时候了。
他走了几步,脑子里那些发酵的酒意被风吹散了少许,便隐隐察觉出不对来了。
怎么没有呼吸声?
李广源此人体壮如牛,行那事的时候喘气得堪比鼾响,素来被人所嘲弄,这时候角楼里静悄悄的,竟然半点人气都没有。
他正要去摸墙上的火把,脚下便哐当一声,踢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那东西应声滚出,撞在石壁上,脆响一声,仿佛从中迸裂开来,听声音倒像是什么瓷器,庞五骇了一跳,忙拿手去摸,果然摸着了个光溜溜的酒坛,上头湿淋淋的,大概是倒翻的酒水。
除了一缕浓烈到不容错认的腥气。
他警觉起来,一手歪歪扭扭地去拔佩刀,刚往后退了一步,手足便是一软,瞬息之间,便如煮熟的虾子般软倒在地——着了道了!
这时候他若是还想不明白那酒水里的问题,变成了活脱脱一呆子了。只是那脑中翻腾的酒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卷土重来,一举捉着他的腿,把他狠狠拖进了黑暗之中。
——哐当!
佩剑脱手跌落在地上。
火把这才后知后觉地亮了起来,照出一个立在墙角的人形。
他不知静静地站了多久,面色被照得雪白静悒,唇脂被拭去了,只是擦得不干净,留了樱桃汁液似的猩红的一抹。
他单手提着一柄剑,银白的鞘,朱红的缑绳。
这柄剑尚且没有出鞘的机会,但他的脚边已经倒卧了一个人形,乱糟糟的络腮胡被压在地面上,赫然是那易容成李广源的长薪鬼。
那训练有素的刺客,此时却四肢抽搐,手指发狂似的痉挛着,连从地上爬起来的余地都没有。
只因他的后颈上插了一根铜针,长约寸许,刺透大椎,只留一节锋芒毕露的针尾。
方才在轿上的时候,解雪时已经拼着脏腑受伤,强行逼出了这枚铜针。
袁鞘青意欲何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只有殊死一搏,才能有转圜的余地。
他不能,也绝不可能在这种境地下任人摆布。更何况,谢浚依旧身陷城中,袁鞘青未必会顾惜他性命,如果他落到了赵椟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京城虽不可久留,但也绝不能遂袁鞘青之意,正好趁两虎相斗,另冲出一条血路来。
那铜针被他牢牢捏定在掌心里,在长薪鬼取出城门钥匙的瞬间,他立足不稳,踉跄一步,借着风声的掩护,一手将铜针一推——
这根用来限制他行动的铜针,反倒成了一击制敌的利器。
直到长薪鬼轰然倒地的刹那,他肺腑间那一口强自压抑着的瘀血,才咳吐而出。
那血似乎源源不断,直到此时他依旧用手掌抵着口鼻,闭目片刻,从掌缝里淌出一丝黏稠的污血来。
即便如此,他心中依旧如明镜一般。角楼下的吆喝声已经沉寂了,想必是袁鞘青那边计谋得逞了。
这是唯一的机会!
第67章
他思虑已定,便毫不迟疑,当下一手提剑,借着角楼的掩蔽向下扫视一周。
方才那酒酣耳热间的吆喝声不知什么时候消散殆尽了,只余纸灯笼猩红色的轮廓,扑簌簌地打着摆子,虽不见其具体面目,但随风颠扑间,团团辐散着无数红亮的长线,甚至连城墙都烧红了。
除此之外,便是一片奇异的死寂。偌大城关,连一声犬吠都不曾听闻。
可见袁鞘青那酒葫芦里卖的,倒真是奇药。
解雪时心思缜密,当即意识到了这寂静里的不寻常之处——那几个乔装成轿夫的刺客,照理说早该趁此良机,分头去接应袁鞘青一行了。再不济,也应当有人上来向这假李广源索取城关钥匙。
事出蹊跷,必有不测!
他留了点心思,一路按剑而行,屏息以待。
眼见得石阶将尽,斜侧里旋出了一道红光,被提在一支竹柄上,晃晃悠悠,恰好和他打了个照面。
谁?!
解雪时一惊之下,下意识地拿剑鞘一挑,只听“噗嗤”一声轻响,剑鞘虚不受力,倒像是挑破了一层极薄的窗纸。
原来是盏小巧的红纸灯笼。
提灯人纹丝不动,只任由灯笼被一剑挑落,撞翻在石阶上,儿拳大的窟窿里,斜窜出一支火舌,将这灯笼的骨架照得纤毫毕露。
材质平平无奇,唯有形制与城楼外的殊异,呈莲花状,莲瓣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墨字。
解雪时面色骤变。
这灯笼乃是他亲手所制,他又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那还是在棠和三年,临近盂兰盆节的时候,赵株害了一场大病,风寒入骨,镇日里痉挛不止,几乎已经烧去了半条性命,解雪时一面不眠不休,揽求天下名医,一面亲手制了百盏河灯,遍抄经文,聊作挡灾祈福之用。
谁知这河灯竟是被偷藏了一盏,又在这当口出现了。
其间用意,昭然若揭——赵株的劫数,恐怕远远还没到尽头!
有个声音徐徐地含笑道:“太傅好生偏心,他有百盏莲花灯,独独不容我这一盏!”
解雪时冷冷道:“非我不容你,你又何曾容情?连这等鄙陋之物……”
“鄙陋?”那人道,“我辛苦偷来的,我爱重得很!”
他话里虽然带笑,其间怨愤之意,却如蛇吐信一般咝咝作响。
那张病芍药般的脸,这才出现在石阶尽头,乍看去唇红齿白,几乎透着股森森的鬼气。
几乎在他现身的瞬间,身后齐齐亮起了数百支火把,以冯绍方这首的这一支禁军,着轻皮甲,负铁臂弩,极尽轻装简行之能事,不知在黑暗里蛰伏了多久。
如今乍一现身,火把几乎照红了大半夜空。
他们竟然赶回来了!
解雪时心中微微一沉,心知是中了黄雀在后的伎俩。
“既然太傅不肯给我,我便还给他。”赵椟冷笑道,上前一步,一脚踏在红纸灯笼上,发出喀嚓一声脆响。
这一声似乎激起了他心中无法掩饰的暴虐欲望,令他大笑一声。
十三瓣莲花灯,在巨力下迸裂开来,无数支细细的小火苗从裂口里流窜出来,他连踏数脚,又用鞋底重重在泥地上一碾,一面喘着粗气,双目紧盯着解雪时。
“我把灯笼还给他,他也应当把你还给我!”
他疯态毕露,腮上的肌肉尚且因着某种压抑的力量突突狂跳着,两手更是摸索到了解雪时的肩上,逼着对方和自己四目交汇——
却无论如何都只能撞进一片黑阗阗的目光里,像是坚硬而光滑的琉璃镜,除却照出他自己的疯态之外,没有半分温存的余地。
解雪时一言不发,只上前一步,俯身去捡地上烧焦的灯笼架。仅仅是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就令他口角淌出一缕污血来。
赵椟目光一动,下意识地落在他丝缎般垂落的乌发上,两腮犹有未拭净的脂粉,看起来血色鲜妍,唇上狼藉的口脂混合着血水,纷纷淌到了襟口上。
他心中恶气顿消,倒是那些乱糟糟的绮念又卷土重来。
他下意识地用手指摩挲着解雪时的颈窝,只觉得那皮肤滑腻,仿佛在吸附着他的手指,不由将声音微微放柔:“你跟我回去,我就给他个守皇陵的出路,横竖你只要个天子,朕就依你之言,把这龙椅坐稳了,如何?”
他自以为柔声细语,将赵株一条性命拿捏得稳妥至极,解雪时果然垂首道:“此话当真?”
“绝无虚言,”赵椟道,“只要你……”
他喉节滚动间,却捕捉到了一缕极其细微的喀嚓声,有什么明晃晃的银光在眼角处一闪而没。
解雪时一手虚援着他的衣袖,一面缓缓直起身来,赵椟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眼睛,迎面已经腾来一道银光!
是长剑出鞘!
他重病在身,因而上手准头大不如前,剑锋横在赵椟颈上,直接拉出了一道窄窄的血线,还在蝉翼般震颤着。
他的手在发抖,脸上都是冷汗。但赵椟绝不可能轻视这虚浮无力的一剑。
——他这是打算挟持天子了。
赵椟心中冷笑一声,却被他一手扯住,就着横剑于颈的姿势,转向数百禁卫。
除却颈中细微的蜇痛之外,他只能听到耳边解雪时冷冷的声音。
“备马,开城门!”
第68章
天子在禁军丛中被劫, 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冯绍方本就性情急躁,当下里腮帮子一跳,目眦欲裂间,已掣出长剑在手,怒喝道:“挟持天子,你好大的胆子!”
他是赵椟一手提拔上来的亲信,对天子的谋划知之甚详,哪里敢叫破对方的身份?解雪时手里的长剑,又素来是凶名在外,他急怒攻心间,竟是暗暗背身作了个手势。
弩手立刻会意,在他身后弓步待命。
谁知这千钧一发间,他却听得天子轻轻咳嗽了一声。
冯绍方强压怒意,只将手掌一抬,挥退了属下。两列禁卫齐齐收剑入鞘,留出一条可容二人的小路来。
“还愣着做什么?牵马来!”冯绍方断喝道,“要好马……罢了,就取我的青白眉来。”
解雪时掌心越来越湿滑,都是沁出来的冷汗,那剑柄似有千钧之重,直欲脱手而出。只是他处变不惊,面上丝毫不曾露怯,反倒令冯绍方慑于其凶名,不敢妄动。
反倒是赵椟微微一笑,引颈在解雪时剑上蹭了一蹭。他颈上一片狼藉,都是血淋淋的剑伤,仿佛被琴弦勒出来的红印,挟着他一枚清瘦凸出的喉结,显得尤其狰狞可怖。
赵椟柔声道:“先生折的那九十九盏河灯,都顺流漂走了,我没赶得及,唯有这一盏,骨架有损,挂在了岸边,先生应当没留心吧?那天的水很冷,我辛辛苦苦捉回来,展平了一看,当头就是赵株的名字,气得我也小病了三天。”
他话里带笑,仿佛只是同解雪时促膝而谈,一手却藏在衣袖里,似乎在把玩什么东西。
解雪时对他这笑里藏刀的秉性已有防备,当即一手按住他的衣袖,他力气未使足,只是个虚招,赵椟却像是骇了一跳——果然有什么东西骨碌碌地从他袖中滚了出来,跌落在地上。
解雪时闻到那股血腥气的时候,已知不妙。
那赫然是一截断指!
细长如柳条,断口处鲜血已经流干,透出一股可怖的灰白色。又被赵椟一脚踏上,碾出了爆豆子似的一声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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