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辞一旦回忆起自己的爱人是什么性格,便知道那话说的必有缘由,再一细想自己当时的状况,还有什么猜不出来的呢这份心意自然是为了自己。
只是……
她吐出一口气:当时太子能不能活下来尚未可知,不论因为什么,他都不该说那样的话,我当时一听到第一反应就是,若是那孩子知道他父皇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他该有多么伤心……
赵继达其实也是这么想的,他甚至觉得皇帝在那时候说那话就是上赶着找骂,可到底是自己的主子,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帮着说和,怎么着也不能说出来火上添油。
他苦着脸无奈道:陛下是什么性子您清楚,他的心事藏在心里轻易不与旁人提起,心里有苦楚也不说……您知道当时太子病中,他在奉先殿祭奠是是怎么说的吗?”
容辞低头不言语。
赵继达叹道:“陛下挨个儿对着众位先祖祈愿,连先帝都没漏下,他说‘愿以身代之,以求得爱子平安,纵百死不悔‘。唉,夫人啊,陛下不是不爱惜太子,他视小爷重逾性命,只是——他更加不能失去你呐。”
*
小孩子的身体远比成人旺盛,病起来如山岳崩塌,一度使人束手无策心急如焚,可是但凡要病愈,那速度也比大人们好的快多了,圆圆就这样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越来越活泼,嘴里的疮也飞速愈合,没几天吃起东西来就很方便了,也不嚷着喉咙疼了。
皇帝眼见儿子脱离了危险,解决了后顾之忧,终于能全心全意的腾出手来彻查毒药之事了。
既然太子住的紫宸偏殿中真的毫无破绽,这次司礼监带着几个最能识别毒物的太医直接奉皇命将整个紫宸殿翻了个顶朝天,没放过任何可疑的东西。
毕竟太子日常活动的地方除了偏殿便是皇帝处理政务的正殿,其次是御驾寝殿。
即使在谷余咬定圆圆是中毒的时候,谢怀章就已经隐约有了猜测,可是当证据真的摆到自己面前是才发现这种怒火真的不是单单用理智可以平息的了的。
容辞坐在他的身边,看他拿着折子的手都在颤抖,便吓了一跳,她忙按住谢怀章的手:“二哥?”
谢怀章将折子递给容辞,缓缓道:“阿颜,你确实应该怪我的。”
容辞一愣,低下头去仔细看了眼上面写了什么。
片刻之后,她将奏折一合,惊疑的抬头与谢怀章对视。
谢怀章面上紧绷,眸光一片晦黯:“你看到了,他们是利用我——一国的皇帝,也是太子的父亲来害他,你那天打的对,我……真是不配为人父。”
容辞看到真相也是惊怒交加,恨不得将幕后之人碎尸万段,但此时谢怀章的反应更加让她担心,她忧虑的去握他的手,觉得平常温暖坚定的手掌此时冰凉一片,在这地龙炙热温暖的室内握起来就像握着一块冰一般。
底下前来禀报结果的方同眼观鼻鼻观心,眼神绝不乱看,就算真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也当做没看见。
方同现在是屏息凝神,他其实挺理解皇帝陛下此时怒意滔天的心情的。
他们将这座宫殿翻来覆去的搜了一遍,起初并没有什么效果,就在被皇帝沉着脸一催再催,几乎要焦头烂额时,方同不知道哪根弦连上了,突然灵光一闪,一下想到了他们还有没查到的。
随即立马请来了御用监的掌印太监,向他索要了近半年内紫宸殿中废弃之物。
作为一国之君,皇帝的日常用度自然不凡,就算谢怀章并不喜爱奢靡,可也万万没有让圣上一直使用旧物的道理,因此他所用的毛笔等物一般隔上个把月,不等用旧便会换新,且宫内的规矩,反是御用之物一概不许随意丢弃,都交由御用监封存留档,监内便有专门存放此类物品的仓库,知道这一任皇帝驾崩,才会根据遗诏或是随葬或是火烧使之一炬。
事关太子,御用监的谭掌印即使再不甘愿也不敢拒绝,磨蹭了一会儿只得带着方同一行人返回监内,亲自取了只有他一人可用的库房钥匙,打开大门,请方同进内查验。
当着御用监十余人的面,方同打开相应的几个匣子,并没有看出哪里不妥,接着又请了太医前来。
李太医几个不止随叫随到,还叫上了谷余一道。然后拿出匣子里的东西细细翻看,一开始还正常,直到打开了标注着四年腊月的匣子,李太医查过了几分写废了的纸张之后,又捡起了一支朱笔。
或许是一直绷着心神看什么都有疑心的原因,只看第一眼,李太医便本能的察觉不了不对。这笔是谢怀章用来批折子专用的,笔尖上还沾着朱红的颜料,颜料的色泽味道都对,笔身为了好与其他毛笔作区分,也是深红色的。
李太医凑近了细细一闻,然后叫来了谷余:“神医,您瞧瞧这笔可是有猫腻?”
谷余接过来,单看了一眼其深红的色泽就表情微妙了起来:“这颜色……你们陛下的御笔都是这样子的吗?”
御用监掌印上前道:“陛下的用来批折子的朱笔向来是这样的,与旁的不一样。”
谷余闻过之后,用桌上的茶水沾了沾手,又用手紧握毛笔,过了好半天,他松开笔,将自己的手伸到几个太医面前:“可有颜色?”
这手掌乍一看没什么不同,但若是贴近了仔细看去,便能见掌纹中十分浅淡的粉红色,因本就与掌心颜色相近,因此十分不易察觉。
“这、这是?”
谷余用清水将手掌冲洗,又要来了烈酒仔细擦拭了一番,这才道:“这叫做赤樱岩,是南边坡罗国边境一山脉处特有的矿石,颜色或粉或红,小二接触少许之后便会发热,若时间不长,便很快热褪,可若是用的多了,便会首先高热不退,接着出现热毒上攻心脉之症,口舌生疮喉头肿大不能进食,之后高热转为低热,病证却会更加凶险,之后患儿要不就是被心火灼热至死,要不就是因为不能饮食活活饿死——总之,就是太子所经历的病证。”
众人倒抽了一口冷气,心惊与幕后之人的狠毒与残忍。唯有御用监的众人心惊胆战,要知道御用之物都是从此监经手,再派往紫宸殿的,这里当真出了纰漏,他们便都脱不了干系。
“这不可能!天下笔墨都以湖州为冠,御笔都是又他们静心挑选最上等者进供皇城,不是什么坡罗国来的,况且这是陛下批红所用朱笔,任何人不得擅动,太子殿下也不例外,即使这笔有问题又跟殿下何干?”
方同冷冷的瞥了他一眼:“这就不劳谭掌印费心了,劳烦你们跟兄弟们走一趟吧。”
他现在看着威风,其实手心背后全是冷汗,这是因为他已经大致猜出了这毒是通过什么手段让太子沾染上的,若这猜想属实,那真凶未免也太歹毒了些——利用陛下爱子之心来暗害太子,真是杀人还要诛心,他都不敢想象陛下得知真相后的反应了。
*
毒物来源查清楚了,但是这笔是怎么混进御用监的,主使者是谁,中间有有多少人经过手,这些都还未知,需要时间差明白,方同擦着冷汗将事情说清楚,就忙不迭的告了退。
谢怀章始终一言不发,宫人们就像是泥塑石雕的立在一旁,容辞看了看谢怀章的神情,先让其他人出去,然后半跪于御座前由下向上注视着他的眼睛。
她将双手放在谢怀章手上:“二哥,你在想些什么?”
谢怀章反握住容辞,语速缓慢而艰难:“你真该责怪我的……是我险些害了孩子。”
“你在说什么啊?”容辞微微蹙眉,忧虑道:“冤有头债有主,总不能现在还没找到真凶就记着把罪名背到自己身上吧?”
谢怀章轻轻的摩挲着容辞变得有些消瘦的下颌,目光像是一片纯黑的夜幕,没有一点光亮:“以前都猜测凶手是从圆圆的乳母身上下的手,将那两人身上翻来覆去的查了好久都没看出不对。”
他说着竟然轻轻的笑了,但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我们都忽略了一点,旁人对孩子的乳母下手是因为幼童平时最长接触的就是以奴仆之身暂代母职的奶娘,可是圆圆不同,他是我亲手带大的,连处理政务时都不敢让他远离——他最长接触的不是乳母,而是我。”
是的,毒药确实是被下到了朱笔的笔身身上,赤樱岩有红有粉,下手的人选择了粉色的药沫锻入笔中。众所周知,皇帝批折子的时间很长,长时间握笔手掌中不可避免的会微微出汗,赤樱岩遇汗水则化,沾到他的手掌上,因为其色淡粉,轻易不会被人察觉,若及时用烈酒清洗还好,但若没及时净手,或是只用清水擦拭,药物沾在掌纹中留存,再与圆圆接触……
谢怀章仰起头:“果然是思虑周到全无破绽,一开始只是在处理政务期间偶尔哄一哄圆圆,他便只是轻微的发了两次热,是我后来因为不放心,搬到他房里边批折子边守了他一夜,这才使毒物如体的量加重,一入心脉便不可收拾——呵,不知是什么人这样有这样的远虑,连我的反应都算到了。”
容辞当然不会因此事怪他,设身处虑的想想,要是那人是利用自己的拳拳爱子之心来伤害圆圆,连累的他险些送命,那自己此时现在的心情……自责崩溃恐怕不比谢怀章少到哪里去。
她跪坐在地毯上,轻轻将头枕在谢怀章膝上:“你要是觉得愧疚,便一定找出真凶给孩子报仇,那人处心积虑行此诛心之举,想来也不只意在太子,我若真的因此怨恨你,岂不是令亲者痛,仇者快吗?”
第100章 晋江独发
谢怀章心中滋味复杂,因为之前那番争执,容辞一直余怒未消,可现在他最痛苦自责的时候,她却站在他这一边,反过来安慰他……
他握着容辞的胳膊将她拉起来,让她坐在身边。
容辞则是冷不丁被他突然一拉,坐下之后才反应过来现在她身子底下是代表至高权利的龙椅,立即便想站起来,但谢怀章牢牢按着她使她动弹不得。
她嗔怪的推了推他:“你快放开些。”
谢怀章便伸出双臂将她搂住:“不过是把椅子罢了,不值什么。”
容辞听他的语气不像是刚才沉重,想来心情也转好了不少,便放下了那一份担忧,窝在他怀里道:“只是把椅子?那为什么你们这些凤子龙孙要为了它争得头破血流?”
“因为不争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谢怀章低头吻了吻容辞的发顶:“我本庆幸是我最终抢得了这椅子,可以护的你们母子周全,谁知……”
容辞听了想抬头,却被他的手掌压住后脑:“宫廷中自来就有这样的多的毒辣手段,先帝在时,后宫中群芳争艳,斗争尤为残忍,皇子皇女加起来夭折了不下二十人之数。”
感觉到容辞在自己怀里瑟缩了一下,谢怀章顺着她的脊背抚慰着:“我年幼时刚住到东宫时,没有母亲庇佑,试菜的太监都折了好几个,很长时间连正常的饭菜都不敢入口,只吃些没有味道不容易下手的白粥顶饿……那时候同样是太子之尊,却连饭也不敢吃,饿的比圆圆瘦多了。”
容辞听的揪心极了,她带着怒意道:“先帝当真一点都不管吗?虎毒还不食子呢!”
谢怀章沉默了片刻:“我不知道。”
“什么?”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心思,饭菜中有毒,路过水池的路上被抹了菜油,连东宫的轿辇都被人动过手脚,要是我的运气再差一点,有多少命都不够送的,可东宫的人想向他禀报这件事,求他庇佑我这个儿子,他却连只推说忙,连见都不见一面。
等到福安姑母知道这件事才捅到紫宸殿,据说他当时表现的很是沉默,既不高兴也不愤怒,只说随姑母处置,但后来姑母为了杀鸡儆猴很是处置了一批人,把后宫弄得人仰马翻,却也不见他反对,反而对小郭氏的告状置之不理。”
容辞觉得这种暧昧不明的方式似曾相识,像是在谁身上见过似的,还没等她细想,就听谢怀章继续道:
“等我再大一点,有了自保之力,反击起来也比旁人更顺手些,那时我便想,若我有了孩儿,一定要做个好父亲,将自己的孩子看的牢牢的,不许任何人碰他一根手指头,可是现在想来,却是我太过天真了。”
他将容辞抱紧了道:“多谢你没有因此怪我,反倒耐心安慰,我本以为在你心中,孩子的事要远重于我……”
“你怎么会这样想?”容辞一顿,惊讶于谢怀章的不自信,她挣脱他的双臂挑眉道:“我是圆圆的娘,自然把他放在第一位,但你、孩子都是我最重要的人,哪里能分出伯仲呢?”
谢怀章的脸上一下子溢出了笑意,嘴上道:“你这样说我可当真了?”
容辞哼了一声,但手却轻轻抚上了他的脸颊,轻声问:“还疼吗?”
这是在问几天前她打的那一耳光。
谢怀章将她的手轻压在脸上,歪了歪头道:“像小猫爪垫子碰了一下似的。”
容辞一怔,反应过来后就轻斥道:“呸,我是认真的,你这人怎么也油嘴滑舌起来。”
“我说的也是真的啊,”谢怀章也忍不住笑起来:“我其实已经做好挨打的准备了,结果没想到连一点疼都没感觉到,“说着笑容便褪了下去:“当时我就在想,我的阿颜竟然这样虚弱,连打人都像是抚摸似的……”
容辞低头看了看自己纤细的手指,听谢怀章道:“我那时很害怕,因为我看到过唯一一次女人打男子,就是我母亲狠狠扇了先帝一耳光,力气大的把他的脸都打肿了,她那般健康,最后还是郁郁而终,你却连打人的的力气都没有……”
谢怀章的本意是想劝容辞爱惜自己的身子,她却被这话里其他的讯息吸引了:“娘娘曾经打过先帝?这又是为什么?”
“那时我太小了,”谢怀章思索道:“只隐约记得像是先帝要把母亲费心给我准备的启蒙师傅指给谢怀麒,母亲忍无可忍,这才对他动了手。”
“娘娘没事吧?”
“这倒不用担心,虽然他二人在小郭氏进宫时便已经离心,不复之前恩爱,但先帝对母亲还是颇为忍让,偶尔得她一个好脸也能高兴好多天。”
容辞想起先帝做的这些自相矛盾的事,几乎目瞪口呆,“做皇帝的心思都这么难猜么?”
谢怀章听了这话,一下子什么感慨的心都没了,他挑了挑眉,握着容辞的肩看她的眼睛:“你才知道几个皇帝,这说的是谁?”
容辞被他看得笑了起来:“就是先帝啊,还能有谁?”
谢怀章用手指乱了刮容辞的鼻子,随即认真道:“我的心思再明显不过,从没遮拦过,喜欢你,爱慕你,想要娶你,我以有你相伴而高兴和自豪,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又有什么好遮掩呢?”
容辞的脸不知不觉有些发红:“谁跟你说这些了,怎么能把这些话挂在嘴上……”
谢怀章重新揽住她:“这有什么不好说的,情之所至,所说的都发乎于心,最真挚不过。”
容辞枕着他肩膀闷闷道:“刚认识的时候,你惜字如金,可没跟谁说过心事,我瞧赵公公和宏小爷为了猜你的心思,嘴上急的都要长泡了。”
“今时不同往日,况且……旁人怎么能跟你比?”他轻轻说道:“你即将是我的妻子,我们理应亲密无间,坦诚相对。”
“夫妻便该如此吗?”容辞有些迷茫,随即自嘲道:“仿佛我之前成过的亲是假的一般。”
这一点上谢怀章与她是如出一辙的运气差,他们的头一次婚姻都是令人一言难尽,可现在两人亲密的靠在一处,便是世上最圆满的一对,之前的挫折仿佛都是真正幸福来临前的考验,再想起来只会感慨真爱难得,更想珍惜眼前人。
*
又过了几天,圆圆终于被允许吃白粥之外的东西,御膳房便使出浑身解数,做了一桌子每盘都份量不多,但花样繁多,令人眼花缭乱的美食,摆到了他面前。
虽然大夫们仍旧不让上大鱼大肉,可是御膳房是什么地方?就是一颗白菜也能做出肉味来,因此这一桌菜看上去没多少肉,但是香气扑鼻,色彩鲜艳,让人一见便食指大开。
圆圆之前其实已经有点大孩子样了,喜欢在容辞面前显示自己已经长大了,但现在他大病一场,被容辞当做宝贝一般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在他醒着的时候寸步不离,照顾的无微不至。
徜徉在温暖的母爱里,圆圆顾不得他小大人的面子了,每每撒起娇来比小时候还要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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