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茶盏已经空了, 微甜而辛的余味还在喉间激荡。殷/红绫闭着眼,一手死死地掐在手腕上, 倚在榻上的身子绷得笔直。
  车厢并不十分宽敞,对面的木质厢板上, 侍女被麻绳绑缚了全身, 口中塞着布团, “呜呜”地挣扎。
  殷/红绫眼睑微掀,森然地看了她一眼, 道:“闭嘴。”
  她蹲下/身来, 把布团往侍女的口中更用力地推了推, 道:“怕什么?我又不会杀了你。你难道不更应该害怕凤池宫的主子娘娘察觉了你的背叛,把你……千刀万剐?”
  她笑了起来,道:“放心吧,答应你的事, 我也会做到的。”
  阿敏眼中都是血丝,看着她的眼神狰狞而凄厉,像一尾雨夜里潜行的蛇。
  殷/红绫在她的注视里捏紧了自己的手腕。
  鲜血在腕管里突突地奔流,全身的血液都是灼烫而跳脱的,只有用这样的手段,轻微而浮的痛楚,才能抑制住一身不着边际的肆意冲动。
  殷/红绫紧紧地咬住了牙。
  少女白/皙的肌肤上隐隐地泛着血色,在车厢内不亮的灯火里有种不祥的晕光。
  马车上悬着乌木的令符,沿着宫道一路疾驰。
  宫城西侧的大兴门下,大雨浇灭了城头的火把,把黑色的身影隐藏在铁黑的雨幕里。
  城墙阴影里的响动都被雨水泼溅在地面上的声音掩盖。
  裹着暗色油毡的云梯沿着巡逻侍卫的视线盲区,无声无息地贴上了高高的城墙。
  机括的声音一声声地绷紧,猩红的颜色混在雨水里,“扑通”、“扑通”的闷响接连不断地响了起来。
  -
  容晚初疲倦地仰起了头。
  朱漆的承尘上画着宝相花纹,白水精的帘钩缚着积雪纱的帷幔,灯火静静地燃烧了大半夜,没有人剔去灯芯里的灰烬,火苗就隐约地渐渐黯淡些许,连房间里的光都不像初时的耀眼。
  她温声道:“去把灯吹了罢。”
  阿讷有些不解。
  她顺从地站起身来,依次吹熄了房中的几盏大灯。
  室内忽然暗了下来,只有铜台上的壁灯还在幽幽地燃着。
  阿讷就往窗前来。
  容晚初却摇了摇头,道:“都吹了。”
  房间里彻底地陷进了黑暗里。
  窗外反而有稀薄的天光泄进来,阿讷的眼睛渐渐适应了昏黑的环境,榻上的女郎出神地仰着头,起伏的轮廓像一尊陈年的玉像。
  窗外忽然有细微的、不属于雨夜的嘈杂声响传了进来。
  容晚初低声道:“开始了。”
  阿讷不解地看着她,道:“娘娘说什么?”
  容晚初没有回头,阿讷已经回到了她的身边,不知为何心神有些不宁,下意识地向着窗外张望。
  容晚初道:“你去看看厨上的水烧的怎么样了。”
  阿讷“啊”了一声,下意识地道:“灶上这会子烧水做什么?”
  一面这样说着,一面还是走了出去。
  容晚初在孕中,许多方面都要额外的供养,不单单是饮食。她搬进九宸宫来住,九宸宫的小厨房就重新立了起来,设在西侧殿的庑房里,从寝殿里出门,抬抬脚就到了。
  阿讷进了门,就看见灶上三、四口锅都架着火,空气里浮动着一股淡薄的油腥气。
  青女和素娥站在地下,指挥着小丫头们把锅里的滚水一瓢一瓢地灌进木桶里,被内侍抬着往门外去。
  阿讷在房中环视了一圈,不由得问道:“阿敏去了哪里?”
  青女见她进门,就屈膝行了个礼,闻言微微有些诧异,道:“并没有见着敏姐姐。”
  阿讷皱起了眉。
  成行的小内侍担着扁担,有序地转出了门。
  阿讷心中微微有些不好的预感,使她停下了追问的话头,转而问道:“娘娘使我来问问,水烧的怎么样了?”
  她自己不大摸得到头脑,青女也只是说道:“按着娘娘的意思,烧好了都送到前头去了,已经送了四、五锅,娘娘可说了够了没有?”
  阿讷心里乱七八糟的。
  容晚初只交代了那样一句话,她下意识地道:“娘娘没有说,你们直管烧着,不要停就是了。”
  青女也是这样想,就重新屈了屈膝。
  阿讷心事重重地往回走。
  风卷着雨洒进廊内,纵然有伞的遮蔽,也把她的裙角都打湿/了,贴在腿上冰冰的冷。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进了寝宫的门,在多宝格底下换了软鞋,进门来同容晚初回话。
  容晚初还像她离开之前一样的姿态,安静地倚在榻上,听到她进来的声响,才转过眼来看着她。
  阿讷把厨上的事都交代了,犹豫了片刻,道:“娘娘……”
  容晚初微微地颔首。
  阿讷却闭上了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符合自己的心意。
  她跪坐在宽榻边上,像只骤然经历了什么无声的剧变,而茫然失措的小小细犬。
  容晚初隐约地笑了笑,探过手去抚了抚她的发顶。
  阿讷仰着头看她。
  容晚初却重新闭上了眼,温声道:“不要紧,不是什么大事……明天就好了。”
  -
  宫门紧紧地闭着,瓢泼一样的夜雨里,整座九宸宫只有几盏灯火黯黯地飘摇。
  热油从墙垛上与雨水一起泼溅下来,渐渐地就连哀嚎的声音也转淡消弭了。
  殷/红绫低声道:“废物!”
  大雨如注,打湿/了她额前的碎发,溅在她的脸上,使得滚烫的皮肤得到了片刻的清凉。
  侍女被她推在身前,略微相近的身形并不能让一个为另一个完全遮蔽了风雨。面色苍白的侍女口角有些斑驳的痕迹,在雨水里也都冲刷殆尽。
  她高声道:“我是馥宁郡主!太后有要事使我返京,求见贵妃娘娘!谁敢拦我?”
  第111章 御龙吟(1)
  墙垛上有人哼笑了一声。
  身材高大的侍卫扶着冰冷的墙砖,在无垠的夜雨里俯视着下方的来人。
  整座宫城沉默而宁静。
  大兴门上细微的嘈杂无法穿过沉郁的雨帘, 传递到遥远的九宸宫前。
  殷/红绫站在站在宫墙下, 像一个孤独而不自知的斗士。
  机括的“吱嘎”声响寸寸绷了起来, 殷/红绫手背从额上拭过,擦去将要流进眼角的雨水。湿/润的潮意已经沿着系紧的领口渗入脖颈之下,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和腰间。
  她道:“贵妃娘娘难道连自己身边的人都拒之于门外了吗?”
  侍卫微微地皱起了眉。
  挡在馥宁郡主身前的少女面色苍白, 曾经在凤池宫值守过的侍卫, 自然认得出这位在贵妃面前炙手可热的女官。
  大将军于存不在此处, 即使是他也不能承担自作主张的代价。
  他回头对着身后的人低声吩咐。
  寝殿内室里静悄悄的, 一片黑暗的沉寂里, 廉尚宫把宫门前的消息传到容晚初的面前。
  “阿敏……”
  阿讷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雪白。
  她听着女官的禀报,整个人几乎摇摇欲坠, 腿上微微一软,就跪倒在容晚初的榻前。
  她和阿敏每天一处坐卧起居, 是最亲密的同僚……她出门的时候, 阿敏还在与她打招呼、说笑……
  阿敏怎么会出现在宫外?……这是私逃, 是杀头的大事……阿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打算的?
  每天与阿敏一处坐卧起居的她, 却全然没有察觉到这件事……
  在娘娘眼里, 她又在这件事当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她在无穷无尽的灭顶惶恐中, 听见容晚初微微地叹了口气,道:“痴儿。”
  廉尚宫垂着手,恭敬地听着容晚初说话。
  黑影里有个纤细的身影一晃,微微沙哑的女声道:“属下愿替尊主救回敏姑娘。”
  忽然发声的女音把阿讷和廉尚宫都吓了一跳。
  容晚初却把目光转向了屋角的阴影里, 轻轻地摇了摇头。
  忍冬就如出现时一样无声无息地隐去了身影。
  廉尚宫也看到了容晚初摇头的姿势。
  她在心里叹息了一声,不再等容晚初说出话来,就躬下/身子,道:“奴婢知道了。”
  容晚初反而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廉尚宫面色沉静而坚毅,对着容晚初行了个礼,就退了出去。
  房中重新恢复了寂静,阿讷将头抵在榻边,无知无觉地流了满脸的泪。
  倾流的雨帘把天地间一切声音都遮蔽,若隐若现的人声像一场突兀的幻觉。
  良久良久,她忽然哽咽着,低低地道:“我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不会背叛姑娘的。”
  她声音极低,本该听到的那个女郎已经双手环在腹上,微微闭着眼陷入了睡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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