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罗郡王见容温只看信,不说话,忍不住心急追问,“公主可懂喀尔喀可汗这封密信与老五的关联?”
容温眼睑半垂,没答懂了与否,只道,“您说。”
“沙俄新上任的沙皇,是上一任女摄政王的侄儿。他在其姑母手下蛰伏十多年,如今一朝登位亲政,正是需要功勋稳定地位的时候。”
多罗郡王简单介绍了一下沙俄新皇的情况,又道。
“此番清军与噶尔丹余部对峙乌兰木通峰顶之事,沙俄必在密切观望。若此战大清得胜,沙俄许是还会忌惮,不敢轻易撕毁和谈条约;若此战大清败了,沙俄必会兴兵入侵,乘机夺利。届时,最先遭殃的便是蒙古各部。”
“老五的心思你我心知肚明,此时他正领了私囤的六万精兵藏在距乌兰木通七十里外的山岭中,等待时机,准备当次渔翁,把战疲的噶尔丹余部与清军一网打尽。这本是占尽天时地利的盘算,一旦让他得手,入主关内,改天换地,指日可待。”
“凡是男儿,心中自存野心霸业,我等虽忧虑其行事大胆,却也为之心动。所以,先前我等也未曾阻拦他,甚至还配合他行事,未带兵去增援归化城,而是守在了距乌兰木通不远的乌珠穆沁。准备一旦前方战事起,便伺机断了清军与噶尔丹余部的退路。”
“可如今情形,北地沙俄虎视眈眈,战事一触即发。就算老五成功灭了乌兰木通的清军与噶尔丹余部,但一时半会便入主关中,收整国力以御外敌谈何容易。他虽有天时地利,却难免失了人和。
若因老五之过,造成国中动荡,引来沙俄兴兵入侵,异族肆虐乡土,屠戮黎民,家国覆灭,那老五便成了千古罪人。”
最后,多罗郡王叹息道,双目熠熠望向容温,“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公主,我们请你来,便是希望你能去劝诫老五,打消心思。”
这番‘家国为重,个人次之’的大道理,多罗郡王讲得细致,容温全听懂了。
但正是因为听懂了,她才越发狐疑忐忑。
容温唇色死白,缓缓坐下,双手叠放在身前,宽大衣袖遮住指尖细微的战栗,呼吸略略急促。
“郡王与老台吉都是额驸看重的至亲,为何却要特地选我去作劝告?我与额驸相识不过小半年,却也知他并非利益熏心,野心蓬勃之人。若情理通达,无论谁去,他自会思量。”
容温的疑惑问得原本满面忧虑的多罗郡王兄弟两,神情同时出现了龟裂。
多罗郡王面带惭愧,眼角冷风凛然刮过坐立难安的鄂齐尔,示意他自己解释。
鄂齐尔垂头,目色闪躲,几次张嘴却说不出话,最后竟猛地起身,强行把从始至终未发一言的达尔罕王给拉出主帐,留给容温与多罗郡王一个张皇逃窜的背影。
多罗郡王见状,气得一掌砸在案几上,怒骂,“这没担当的混账,多少年了,竟半分不曾长进!”
鄂齐尔好歹是长辈,这话容温可接不了,索性装聋,面不改色引回之前的话茬,“为何是我?”
多罗郡王一梗,满腔怒气无处发泄,最终只能恨恨咬牙,郁躁的捋了把红葱须子一般的大胡子,开口却没直接回答容温,而是问了一个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
“听乌恩其说,公主在京中时,曾去过郡王府的花房,你手下的宫女还无意打翻了一盆雪海,惹得老五勃然大怒?”
提起郡王府那个种满各色名贵白菊,花钱如流水的花房,容温立刻想起了从那盆‘雪海’花盆泥土里掉出来的半截发辫,微微颔首,带着几分探究问道, “那处花房是在祭奠谁?”
“是达来。还有花吐古拉镇外那堵除了占地方,没什么用的青石城墙,也是老五给达来建的,达来最爱关中的风貌物什了。”
“老五那孩子,最是重情,也最为执拗死脑筋。他从小便在达来身边长大,视达来如兄如父。达来早逝后,他便一直自责。
自责没陪达来一起去闯杀虎口;更自责从前劝阻了达来,没让达来暗地里组建商队,开辟一条自漠西入关通道。如果达来有入关通道,肯定不会在大雪纷飞天不要命的去闯杀虎口。
如今他一心要入关中,与其说他胸怀沟壑,野心蓬勃,不如说是他想继承达来遗愿,带达来无拘无束的去关中看看。”
原来如此。
容温掐住指头,没吭声,心道果然死脑筋。
本就不是他的错,他却一头扎进死胡同,活得这般自苦。
往昔记忆纷杂,多罗郡王面带怔忡,怅然长叹一声,也不需要容温搭话,颠三倒四继续说起从前事。
“达来自幼年随第一次随我入京朝岁后,便把关内的一草一木,山川河流,集市建筑全记在了脑子里,且心向往之。以至于他长大以后,竟带着年纪尚幼的老五偷偷溜出科尔沁,循着那些汉商私下流传的走西口路线,准备潜过杀虎口入关去。”
“他们在漠西遭遇了沙暴,索性性命无虞,还从风沙堆里扒拉出了一对走西口来蒙做生意的孪生兄妹。这兄妹两也不知被风沙晾了多久,哥哥早已殒命,倒是妹妹命大,吊着一口气。他两为了救活这妹妹,只能掉头回了蒙古。”
“后来这妹妹醒了,因没有通关文牒,不能回家,只能暂留科尔沁。这妹妹家中是祖传的花匠,颇有几分花木手艺,最擅养菊,替达来养活了不少从汉商手中买来的花木,达来欣喜得很。两人这一来二去的接触,达来便对这妹妹动了心,想娶做福晋。”
“朝廷早有规矩在,蒙汉不可通婚。再则,这妹妹身份低微,且是私潜入蒙古的,说是罪奴也不为过。我们这些长辈自是不同意,鄂齐尔便趁着达来领兵出去巡防时,去找了妹妹说了一些话……”
多罗郡王咳嗽两声掩饰尴尬,实在没脸详细说——一个自小习勇武之道的大男人,竟跑去威胁一个纤弱女子,真真可笑。
容温看多罗郡王的表情便猜到了他不愿意说透的内容,再一想想方才鄂齐尔落荒而逃的背影,以及班第曾给她说过的,达来早逝的原因,心中陡然升起一阵腻烦,面无表情理了理衣袖,冷淡道。
“后面的事我大概听额驸讲过,达来世子听信了四弟莫日根的批卦,以为那姑娘被送回了关内,遂不顾霜雪天气,再次想闯杀虎口入关。
后来被其四弟与二弟联合算计,故意透了消息给杀虎口外的守军,说有个身患天花恶疾的人想闯关,引起守军重视,匆匆围捕。
达来唯恐被守军捉去会连累科尔沁,只能藏入杀虎口险峻群山,最终尸骨无存。可这些,与你们不能去规劝额驸,有何关系?”
多罗郡王无力摇头,“时至今日,我也不瞒公主。老五给你说的这些,其实并非实情。”
容温一愣,“额驸骗我?”
“不,老五没骗公主。”多罗郡王闭目苦笑,“是我与鄂齐尔在骗老五。公主方才所说,是当年我为了保全唯一的弟弟鄂齐尔,编出来哄骗老五的真相。”
“实际上——当年达来往杀虎口去后,鄂齐尔恨铁不成钢,便派老二去追,并气急败坏的指使老二,找机会让达来吃点苦头,长点教训。老二遂派人假扮了杀虎口外的大清守军,去围捕达来,准备吓唬吓唬他。谁知后来阴差阳错,逼死了达来。”
“后来老五闻听达来死讯,发了狂一般,要找老二血债血偿。鄂齐尔见势不对,找到我和盘托出真相。当时,老五已不管不顾斩杀了老二。我想,老五既已背负了弑兄的恶名,这弑父……”
陈年旧事,藏污纳垢,恶臭熏天。
容温震惊过后,实在听不下去这种‘为他好’的虚伪说辞。
要知道,班第万般自苦,无奈走到如今地步,正是因他多年来,一直活在欺瞒里。
如果说鄂齐尔是始作俑者,那多罗郡王便是帮凶。
容温再难维持对多罗郡王的敬重,忍不住讥诮打断,“如此说来,额驸还要多谢您与老台吉的多年来的隐瞒,才使他免于背上弑父的恶名?若我猜得没错,这些事应是郡王与老台吉打算带到地里去的秘辛。今日忽然告知我,用意究竟为何?”
多罗郡王被容温这话堵得面色发黑,张口欲要解释,在触及容温眼角的锋芒与嫌恶时,又不自觉歇了心思。
都是聪明人,是非曲直自有定论,过多描补反倒贻笑大方。
“我知公主坦荡傲气,受不了这等污糟事。”
多罗郡王强忍住涌到喉头的腥气,强装冷静道,“今日对公主说这些积年秘辛,实属无奈之举。因为,老五可能已经知晓了当年达来之死真相。按他的性子,如今必视我与鄂齐尔为耻,不屑相见。就算勉强相见,怕是也听不进我们的话。我们若说让他撤兵,说不定还会刺得他越发激进,不破关中不还。”
他们也是各方衡量过后,才决定密信察哈尔,让他连夜兼程把容温送来。
“这样。”容温眨眨眼,讶然又问,“……额驸如何得知?”
达来去世已九年了,多罗郡王兄弟两也瞒了班第九年。
为何如今在战乱关键时期,却走露了风声。
“前些日子,乌恩其受命老五,到漠北寻我们搬救兵,之后便随行军中。有天夜里,我与鄂齐尔说起如今天下形式,多饮了些酒,一时伤怀,便提了当年的事几句。谁知被乌恩其无意听见了。”
说起这事,多罗郡王就头疼,觉得自己真是老了,竟在乌恩其那条臭水沟里翻了船。
“乌恩其那个混账东西,整个脸上就像只生了张大嘴,没长脑子。我不放心,还特地敲打了他几句,让他把话烂在肚子里。谁知他似是误会我要清理门户了,连夜出逃,我派了两队斥候都没追上。按照他那狗都撵不上的脚程来算,他肯定早见到老五了,告知真相了。所以这几日,老五都未曾再传信与我商讨用兵安排。”
“……”容温无话可说了,衣袍一摆,利落起身,沉声道,“我这就去见额驸。”
她答应去,并非是感念家国大义,准备竭力阻止班第动兵。
她其实,只是想去见见他。
不让他一个人而已。
多罗郡王送容温出来,“我已重新替公主备了最快的车驾卫队,争取尽快见到老五。”
容温颔首,走了几步,又突兀停下,目光灼灼望向多罗郡王,带着几分凌人逼视,“对了,我能否知道,你们为何对额驸这般看重。”
按照多罗郡王描述,当年达来心悦那名汉女出身低微,遂被他与鄂齐尔等人嫌弃。
既是重血脉尊卑的人,那又怎会对生母为异族俘虏的班第这般看重珍视,甚至有意传之王位。
领教过多罗郡王兄弟两对班第的多年隐瞒后,容温不得不谨慎,唯恐这兄弟两还藏了什么对班第不利的秘密。
“这……”多罗郡王也是聪明人,听容温这话便知她是知晓了班第的真正身世。
不用想,肯定是班第主动告知她的。
多罗郡王惊讶这两小年轻的亲密之余,略显踌躇,最终只选择讲了个粗浅。
“公主应该知晓先帝废后静妃吧,那是个极美貌的女子,可惜命不好,被废为静妃后,她便带着身孕回了科尔沁。不久,便由先帝做主,辗转送人……不,是另嫁了。多年后她才得机会重归科尔沁,但只活了一月,便去世了。老五的生母,便是伺候她多年的丫鬟,很得她喜爱,平时与她都是姐妹相称。”
送嫁结发妻子,这事用汉人的礼法来说,属实荒唐。
可在于出自蒙古的清室来说,却是常事。
多年前,先帝之父——太|祖皇帝皇太极为了与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联姻,也曾送嫁了自己的结发妻子钮钴禄氏给手下。
只是,这静妃被送嫁的对象似有些特殊。所以她不仅用着异族婢女,多罗郡王提起她所嫁之人时,也是言语极尽含糊。
容温犹带打量看了多罗郡王一眼, “静妃被废,按理是伤了科尔沁颜面,乃是部族之耻。为何郡王等提起她时的态度不见憎恶,反倒透着几分古怪的重视,甚至爱屋及乌到,善待爱重她的婢女及其所生之子。”
多罗郡王今日才算是彻底领教了容温犀利敏锐。
但他也知道,容温偏在这时候问起班第的身世,摆明了是防备他们还瞒了事,唯恐伤到班第。
多罗郡王虽不喜这般被逼问怀疑,但同时也感慨容温对班第这番情谊,遂也愿意多说几句,安她的心。
“科尔沁王族共分四支,静妃出身的大房,从□□皇帝起,接连出了三个皇后,鼎盛至极,把旗主都压了下去。不管是日光还是烛火,太过耀眼便容易刺着别人的眼。”
多罗郡王轻嘲一声,为年轻时曾起过的贪念满目羞愧。
“先帝不喜大房一支曾与多尔衮牵扯甚深,王族其他三支不喜大房占尽风光。既都有不喜之人,那便可以站在一处,共同制敌。所以,静妃被先帝以性喜奢侈为由,废后。”
“自静妃被废后,大房逐渐凋零。我们其余三支开始冒头,一气送了两个女儿入宫。先帝履行事前对我们的同盟约定。两个女儿一个被册封为皇后,也就是当今太后,另外一个封为淑妃。”
“所以……”容温匪夷所思道,“整个王族,都是害了静妃的凶手。”
难怪,他们会对静妃相关的人这般好,原来是问心有愧,想方设法在找弥补的机会。
而班第,于他们来说——就是这个机会。
她那么在意的人,对别人来说,只是宽慰良心的工具。
容温心口一疼,脚下倏地踉跄几步,险些跌在车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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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罗郡王驻扎的乌珠穆沁与班第率私兵现驻的乌兰木通八十里外的山头,有一整夜的路程。
容温一行疾驰整夜,是在第二日晨晓时到达的。
饶是如此,他们还是晚了一步。
护卫根据痕迹推断,说班第应是才率兵离开不久。
容温闻言,心头狂跳不止。班第这时候率兵离开,不用思考也知道,肯定是去乌兰木通战场了。
容温连气都不敢歇一口,立刻上了车,朝乌兰木通方向追去。
一直到正午时分,才远远看见前方胡杨林中,有许多原地修整的兵将。
但这些兵将外沿,有一群巡防的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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