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的小少年便带着那把刀走上了逃亡之路,一路流浪。
  他杀过抢夺他食物的乞丐头,杀过想把他卖到小倌馆去的人拐子,杀过欺负落单女子的地痞。
  他带着那把刀流浪了三年,入了河西军,遇到了李铭。
  人生从这里走上了拐点,一直走到了云京的含元殿。
  “玉璋,这就是我。我是这样一个人。”他说。
  他这出身和往事,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但是今日,他想告诉她。
  他父亲是乡间小贩,母亲曾为仆婢,还曾受辱。而他八岁就开始杀人。
  ——知道了这些,她会怎么看他呢。
  琴音嗡嗡两声,
  “哦。”谢玉璋道,“知道了。”
  李固的身体忽然放松下来,犹如浸在温水中一般。刚才的那些紧绷感都没了。
  “玉璋。”他唤她。
  谢玉璋:“嗯?”
  李固道:“我常恨我父母。”
  谢玉璋叹息。
  李固道:“他们都是懦弱的人。一个,只敢对柔弱的女人和孩子动拳头。一个,挨打不敢反抗,受辱不敢报官,甚至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我这一生,都恨这些懦弱的人。”
  “玉璋,我在河西,每思及自己累你二嫁,便痛苦不堪。”
  “我怕你会受不了那些苦,我怕你会撑不下来。”
  “可我错了,你比谁都勇敢。你回到云京的时候,眉间全是勃勃生机。”
  “我再没见过一个女郎,像你这样耀眼。”
  帐子外的琴音停了许久。
  谢玉璋的声音响起。
  “什么叫作……”她问,“你累我二嫁?”
  第173章
  李固的眼皮开始发沉。
  他道:“因我杀了老头子,你才二嫁。玉璋,我对不起你。”
  许久,帐子外面响起谢玉璋的声音。她迟疑地问:“你……杀了阿史那俟利弗?”
  帐子里传来李固的声音。
  “是。”他道,“我知杀了他,你必将二嫁。但我遇到了这样千载难逢的狙杀机会,我还是选择了杀他。玉璋,你可以恨我。”
  谢玉璋望着那顶丁香色满池娇纹样的帐子,感到茫然。
  她并不奇怪李固为什么要杀阿史那俟利弗。
  两方敌对的立场决定了李固杀阿史那俟利弗,或者阿史那俟利弗杀李铭、李固,是太天经地义的事。给他们中的任何人一个能杀死敌人的机会,他们都会毫不犹豫的拔刀或者张弓。
  根本无需去问为什么。
  她感到茫然的是,那个时候,云京已经乱了,河西正要乱,李铭该正是身死的时候,而阿史那俟利弗被狙击的地方,却离阿史那氏祖地只有一日的路程,是草原腹地了。
  李固怎么会在那个时间出现在那个地方?
  一个她想不到的人,在一个她想不到的时间,出现在她想不到的地方。
  倘不是李固亲口说,她根本不会信。
  谢玉璋站起来走过去。
  李固看到一个袅娜的身影投到帐子上。
  “你……为什么会在那里?”她问,“那个时间,你根本不该在那里。”
  是啊,那个时间他根本不该在那里。
  后来的日子里,李固也回想过很多次。如果那时候义父召唤他的命令一到,他立即便赶往凉州,霍九还敢对义父下杀手吗?二郎还会被逼到这一步吗?凉州还会血流成河吗?
  他自然不知道,谢玉璋的另一世里,他因为不想和李二郎相争,也并没有立即赶去凉州。李铭的命运,其实在两世都是注定的。
  但对于这一世的李固而言,除了狙杀了漠北可汗这一件事之外,晚归致李铭一世英雄却死于阴谋,半途放弃致谢玉璋金尊玉贵却背负二嫁之名——这些东西,他一直独自背负着。
  若不是青雀之死太令他心痛,他也不会剥夺李珍珍的一世尊荣,将她从权力核心驱逐。
  李固说:“我去接你。”
  谢玉璋重复了一遍:“接我?”
  李固觉得眼皮很沉。
  他闭上眼睛,道:“那个时候,云京陷落,大赵注定要亡,只大人还没开始动作,还是大赵臣子,我……这个间隙的时间转瞬即逝,我决定去接你回来……”
  “只我没做到。半路上被人追上,才知大人没了。又巧遇了老头子……千载难逢……”
  “玉璋,我……抛弃了你。”
  “玉璋……”
  投在帐子上的那个影子沉默了许久。
  李固好像听见了谢玉璋的声音,只他渐入睡,那声音便听着缥缈。
  “谁让你去接我了?”
  “我陪嫁逾千人,你接得走吗?我怎么样,也不会单独与你逃走的。”
  “你又是我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说‘抛弃’?”
  李固吃力地睁开眼。
  朦胧中看到一只纤秀素手撩开了帐子。美丽的女郎走进了帐子。
  她没有生气愤怒,好像还在对他笑?
  隐约听见她叹息:“你好像一个傻子……”
  李固做了一个梦。
  从前他常做关于她的梦。
  一个男人对她,怎么可能没有欲望呢。他对她的欲望,从来炽烈如火山潜流。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亦如此。
  只从前,他与她离得远,便可以放肆地去想象,去做梦。而现在,他与她如此之近,于他,其实是唾手可得。
  他便不敢轻易触动那些欲望,唯恐哪一日再克制不住自己,做下令自己后悔的事。
  一日复一日地,让自己在面对她的时候心头清明,摒弃杂念。
  因为唯有如此,她在他身边才会心安,她才会放松地笑,真心地笑。而不是揣摩忖度,惴惴不安,强颜欢笑。
  那些做过的关于她的梦自是不能与人说。
  只今夜这个梦与以往的都不一样。
  从前的那些梦也香艳,但梦中她都是含羞带怯,柔顺承欢。
  今夜这梦,却是从未见过的糜丽。
  梦中人肌肤晶莹,青丝如瀑,那眸子似笑非笑,那唇角似嗔非嗔。
  她驰骋时仙姿缭绕,毫不掩饰对他的贪求。那身前一点嫣红的朱砂痣,在他的视野里恣意跳跃。
  李固从未想象过谢玉璋竟敢如此放肆。
  她俯身亲吻他。
  似乎叫了声“将军”,笑了。又唤了声“陛下”,再吃吃地笑。
  双颊潮动着他从未见过的红晕,鸦青发丝迤逦在他的胸膛,一双漾水凤眸妩媚得勾魂摄魄。
  罢了,不过是一场梦,便放肆些又如何?
  只他怎能让她如此猖狂。扣住她的后脑将她按下来,那殷红的唇他想了十年。
  热力在身体里炸开,将军的战场岂能容别人掌控。刀在手,箭上弦,不服便杀。
  反正是梦,不必怜惜,不必克制。没有将军,不是皇帝,只是男人和女人。原始冲锋,野性厮杀。
  看最后,谁缴械,谁求饶?谁咬着唇嘤嘤哭泣,泪眼迷离,脚趾蜷起?
  李固醒来的时候,帐子里竟然朦朦胧胧地透着晨光。
  李固颇吃惊,因他不管睡得多晚,总是会在天亮前醒来。晨光亮起才醒,对他来说已经是懒觉了。
  睡眠足了,精力便饱满,身体有种说不出来的舒畅。
  谢玉璋这个息神香,的确是很厉害。
  屋中弥漫着好闻的香气,遮住了其他的气味。只是与昨晚的似乎不太一样,他睡着后,她还给他换了香吗?
  李固穿上衣服,轻轻推开槅扇的门,走到了次间里。
  次间的榻不靠窗,靠墙,位置与内室的床一样。一面绣屏挡住了人的视线。他占了谢玉璋的床的时候,她便睡在次间的榻上守着他。侍女们晚间便在这里放一面绣屏,好歹遮挡一下。
  实是委屈了她。
  前几回到这时候,她都该醒了,披着衣裳、趿着鞋子问他“可睡好了”。今天她却也起晚了,到现在还毫无动静。
  李固的视线穿过绣屏半透的纱,隐约能看见一个侧卧的背影。
  屋中烧着地龙,衾被轻薄,贴着身子,山峦起伏。
  只这一眼,昨夜那靡艳销魂的梦便扑面而来。
  唇齿间仿佛还有芬芳的柔软,掌心还能感受得到梦里肌肤的柔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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