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细细地亲吻了很久,终于恋恋不舍轻轻放下,还不忘拉起被子,给她盖住肩头。
  房中静了很久,他站起身来,绕过绣屏,却没有回内室去。他出去了。
  谢玉璋睁开眼,想:他做什么去了?
  很快她便知道了。因他既出去,外面的人必然会有一些响动,那些响动渐行渐远。
  他走了。
  谢玉璋撑起身体。
  月华透窗,洒在窗下条案上。梅瓶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谢玉璋不知道具体的时辰,但月光还如此明亮,说明此时离拂晓还早得很。他怎地这样早便走了?
  第二日日上三竿她才起身。
  下午良辰亲自过来传话:“陛下说,老这样不行,殿下也睡不好。他以后不过来了。请殿下将那安神助眠的香合几副与奴婢带回去。”
  谢玉璋原有现成合好的,嘱咐了他用法,便给了他。
  良辰走后,贴身侍女欲言又止。
  谢玉璋道:“想说什么,说。”
  侍女道:“‘息神’香不灭,人不醒,做事如梦游。非要人家自己想起来,不是为难人吗?”
  谢玉璋却说:“他不为难,我便要为难了。”
  她倚案撑头,道:“实是我心里有个做不出来的决定,十分两难。我很想干脆投个骰子,让骰子来决定我到底该怎么办。我现在只不过是把骰子扔给了他,由他来投罢了。”
  “你看着吧,不管他最后投出来什么结果,都是我的命,我都痛快接受。”
  谢玉璋只好奇,李固会给她投出一个怎样的结果。是勇往直前,还是苟且偷安?
  反正不管哪个,她都接受。
  接下来的几天里,李固果然没有再去永宁公主府。
  只良辰日夜忧心。因李固在紫宸殿便是用息神,依然睡不着。可知这香不过是让他睡着后能睡得更好一些,却不是他能睡着的原因。
  正月十四这日,他趁着去公主府里取香,把李固的情况告诉了谢玉璋。
  谢玉璋没料到会这样。因为李固是自己主动说不再来的,她还以为他好些了。
  她道:“你怎地不劝他来我这里?”
  良辰无奈道:“陛下不肯来,说要让您好好睡。”
  谢玉璋却想起那夜他临走前偷偷亲吻她的手,既冲动,又克制。
  谢玉璋叹气,道:“你去问他,明日上元夜,可愿与我一起去看灯?”
  良辰应喏而去。
  开元五年的上元夜,比往年更热闹。
  皇帝头一年的南征,攻占了歆州高氏的地盘,使断绝了好几年的南北商路再次被打通。南货一船一船地北运。
  一些被炒到了几与黄金等价的东西,终于价格回落到正常水平。老百姓吃喝拉撒的选择,也变得更多了。
  只遗憾皇帝的头生子腊月里没了。皇帝伤心难过,今年没有在城楼上洒小金钱,与民同乐。
  上元夜李固如期而至,到公主府接她。两个人一起上街去看灯。
  “戴上这个。”谢玉璋在街边买了两个面具,分与李固一个。
  两个戴着面具的人便可以无拘无束地将手牵在一起,像对寻常的男女那样赏灯。
  谢玉璋带着李固走了三条街,在某个地方停下,伸手指着对面道:“还记得那里吗?”
  李固颔首:“那年,我站在那里,找到了你。”
  而谢玉璋那时一回首,便于人群中认出了他。
  只一转眼,两年过去了。他与她,终于能手拖着手,一起畅游灯河。
  谢玉璋牵着他的手往那边走去。李固抬手止住了身后欲要跟过去的内卫们。
  当初李固遥望谢玉璋的地方,是一间房与院墙夹成的角落。因位置不好,店家们都不来这里设摊。
  熙熙攘攘的灯市上,便出现了这么一小块偏僻之地,格外冷清。
  “就是这里。”谢玉璋道,“那年我一转身,就看到了你,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李固道:“为何?”
  谢玉璋道:“因为你虽戴着面具,眼睛却特别有神采。我一回身,一下子便被攫住了。”
  她看着他,道:“我喜欢你那个样子。
  谢玉璋说完,叹道:“你现在眼窝都凹了。你告诉我,为什么睡不着,还不到我那里去?”
  李固沉默很久,道:“我在你那里心浮气躁,整晚都做荒唐的梦。对你有许多杂念。我知你是个最最心软的人,此等情况我若伸手,你大约不会拒绝。此,非我所想要。”
  谢玉璋望着李固的眼睛,想起那夜落在她手背上那些的细细密密的吻。
  “你呀。”她解开了面具扔在地上,“是个傻子……”
  谢玉璋抬起手,轻轻将李固的面具掀开。灯火阑珊中,他的面孔依然如当年一般好看。
  谢玉璋踮起脚,红润润的唇吻住了他。
  灯市里人流熙熙攘攘,大家的视线都只投向那些明亮辉煌的地方,争相为那些别出心裁的灯喝彩。
  在这一处阑珊角落里,李固握着谢玉璋的腰,尽情地品尝了她的唇。
  当他们放开彼此的时候,谢玉璋看到李固这些天有些黯淡的眸子里,又闪耀出了星辰。
  “珠珠。”李固第一次喊了谢玉璋的乳名,“让你为我担心了。”
  “我不会有事,今天定能睡好了。”
  “所有这些事,以后回头看,不过是过眼云烟。”
  李固说:“珠珠,你无需这样,我不用你……以身体慰藉。”
  谢玉璋露出李固难以解读的笑,说:“好。”
  那笑里隐藏着狡黠和放肆。
  李固想起了那一点,在他视野里起伏跳跃的殷红。
  第176章
  上元夜之后,李固的不眠之症不药而愈。
  他虽是皇帝,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也会如常人一般,有这样低落、难以自拔的时候。其实只要撑过去,便都能过去了。
  正如他自己所说,等走出去再回头看,一切都如云烟。
  丈夫死了可以再嫁,妻子死了可以再娶,孩子死了可以再生。这世上不存在什么死了之后被永远记住,哪怕是丧子之痛,也都能走出来。
  男人尤其如此。
  那些流传了千年的悼亡诗,也不过是诗人在那情那景中一时触动的灵感爆发而已。待诗做完,诗人转身,照旧生活。
  开元七年过完年节后,许多世家子和读书人奔赴云京,因今年三月里大穆朝将要举行第一次的科举考试。
  因是第一次,各种规矩、规则还未制定起来,或者制定了,也暂时还只是躺在莫相书桌的抽屉里,留待以后慢慢施行。这第一次不过是试水,还十分简单。
  这些参试者在自己户籍所在之地报名,经过一次相对简单的初试,便获取了上京参考的资格。有些地方对世家子甚至进行免试,直接给他们上京参考的资格。
  总之,这一年年节后,云京涌入了大量的人,不光有参考者,还有专门来看热闹的人。云京的街道上,年节后甚至比年节时还要热闹。
  三月三上巳这一日,莫相在曲江江畔开坛论道,也算是大穆朝的第一次经筵。
  皇帝坐在最高处,其下便是莫相。这一次是读书人的主场,围绕着莫相,许多宿儒大家星罗散布。
  世家子聚集在一处,细看,里面又以地域、以姓氏、以派别分作若干小群。平民子弟亦聚作一群,内里再以地域分。
  外面是内卫森严把守,所有能入场的人,都是提前审查过的身世清白之人。
  官员们在其中端坐,百姓在外围围观。年轻的女郎们早早派家中豪奴在附近占据适合野餐的地方,一边嬉笑玩闹着,一边听家中仆人一趟一趟地来回跑,给她们学舌,某地某姓某人,又说了什么令人赞叹的金句。
  读书人们在江畔唇枪舌剑,曲水流觞,坐而论道,场面盛大,是这些年之最。
  于后世史家来说,是开创了大穆文治之始。
  待这一场论道轰轰烈烈结束,皇帝嘉勉了众人,予以赏赐,而后离去。
  只是皇帝没有回云京,他去了汇春原。今日因着这一场经筵,京城人都聚集在了曲江江畔,连汇春原上游春的人都比往年少了。
  而谢玉璋,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几天了。
  早在经筵初定之时,李固就派良辰去问谢玉璋:“汇春原上的园子里有温泉,陛下问殿下要不要去住住?”
  “咦?”谢玉璋问,“张拱修的那个吗?”
  良辰道:“正是。”夸了一句,“那园子修得不错。”
  张拱当时收手停建,实际上那园子已经修得差不多了。后来张拱倒台,那园子占据了汇春原的高地,俯瞰云京,也没人敢伸手,自然留在了李固自己的手里。
  谢玉璋一听有温泉便动心了,笑道:“跟他说,我去。”
  公主既然发话了,李固的人自然卖力将那园子收拾了一番。
  在上巳之前,谢玉璋便带着侍女们入住了。那园林修得果然奇巧精妙,占据了大片的天然之地。竹林幽幽,空山清静,清泉石潭,皆是天然。
  明明身在一处别业之中,却仿佛融入天地造化,远离了尘埃俗世。
  如此胜景,难怪权势者想要独占。
  只第一个住进来享受的却是永宁公主谢玉璋。
  经筵收场,李固离去,直接来到了汇春原此处。
  问起谢玉璋在何处,婢女答道:“公主正在温泉洗浴。”
  李固骑马而来,扬起不少灰尘,也需要洗漱一番。他“哦”了一声,正要前去,忽地止住了脚步。
  正月初五那夜,他睡在谢玉璋的床上,做了一场极为荒诞的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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