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沉吟问“老朽有一疑惑,不知阁下可否为我解答。”
程公子挺客气“鄙人姓程,单名一个隽字,老丈有话不妨直说。”
“在修士看来,帝王将相与平民百姓,可有区别?”老者的语气不激烈,声调也不高,却问得漫长静谧。
程隽没有直接回答,叹了口气“原来是张相国当面,小子眼拙,未能及时认出大人,失礼了。”
“老朽已告老还乡,如今不过一介布衣。”张老者淡淡道,“公子不方便回答这个问题,老朽也不强求。”
名噪天下的尘倦客,历经三朝的老相国……霸占了半艘船的军官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将目光集中到了为首之人身上。
他约莫三十来岁,是天武卫的副统领,亦是南平国大将军的长子。父子二人执掌着南平国七成的兵力,说句权倾天下也不为过。
程隽道“我拜读过大人的《治道明鉴》,大人认为,仙人超脱世外,不在凡俗之中,便不该插手凡间之事,最好仙凡有别,老死不相往来。”
“不错。”张老者颔首,“仙人不懂农耕教化,不知经济军事,插手凡世,于国于民无益。”
程隽又问“然则,灵种流落凡间,今年的收成比往年多了至少一半,天下饥民少了大半,这还算无益吗?”
“一时的饱食固然是善举,但带来的问题同样巨大。”张老者长叹道,“百姓耕种纺织,除为生计外,亦是天下稳固的基石。如今农人不必辛劳终日,便能获得足够的粮食,那么,他们还能安守一地吗?”
程隽沉默了。
副统领代为回答“近年各地多了许多教派,其首领号称能呼风唤雨,随之修行可得道长生,吸引了不少百姓聚集,因此引发了不少动乱。”
张老者深深看了他一眼,点头道“百姓不重稼穑而妄长生,官吏不知民生而尚修道,人人不司其职,天下必乱。”
谁知程隽听到这里,哈哈大笑,反问“何谓其职?我母乃伯府歌姬,我与长姊生来不知父为何人。按照大人的说法,我们这些奴婢歌姬之子生来卑贱,就该一辈子唱曲跳舞,雌伏于贵胄身下,子子孙孙为奴为婢,供人取乐?”
张老者道“奴婢可以脱籍为良民。”
“良民?这就是大人们的恩典了。”程隽讽刺道,“允许贱婢从良,我们就该感恩戴德,而若想成就皇帝也办不到的长生,就是不知好歹,导致天下大乱,生灵涂炭的罪魁祸首。”
张老者微微色变,正要说什么,忽然听见旁边的女子轻轻笑了一声。他不动声色地转过视线“夫人笑什么?”
她说“随便笑笑,我的船里,还不准我笑了?”
“夫人似乎有什么高见?”张老者问。
那女子便指着副统领问“这里还有一位,不妨问问他有什么想法。”
程隽打量了副统领一会儿,笑了“在下没看错的话,这位天武卫的统领,应当是长胜侯的公子吧?听说长胜侯当年只是替人驾车的马夫,如今功成名就,不知道陆世子有何感想。”
陆世子冷漠道“家父凭军功封侯,实至名归。”
“为国征战,自该有此殊荣,然则修道之人于尘世无益,如何配享高位?”张老者适时开口。
女子一听,十分感兴趣地问“相国的意思是,假如某人于国有功,无论出身如何,都能得到回报。而若某人于国家无益,哪怕是呼风唤雨的修士,亦不该在人间享有特权?”
张老者品味一番,觉无不妥“是,但若先祖有功,亦当福泽后辈。”
“勋贵之后也就罢了,不过白享些富贵,皇帝呢?一将无能,累死千军,帝王至高无上,就该做出最大的功勋。”女子一针见血,“王侯将相,能者居之,假如皇帝无能,是不是也该由旁人取而代之?”
张老者豁然变色“夫人慎言!”
女子并不噤声,反倒笑了“皇帝为天子,天之嫡长子,秉承天意治理万民,真的吗?”
。
第794章
雨越下越大, 天地似乎都被雨声占据, 河面上蒸腾出白茫茫的水汽,看不见三丈外的情形。
船舱里的空气安静得有些诡异。
“替天牧民,不过是做了皇帝的人编出来的谎言,借此名正言顺做人间至尊罢了。”女子轻笑道,“这个道理, 张相国知道,陆将军知道,程公子应该也知道,只不过你们都不敢说。”
程公子拱了拱手“夫人好魄力。”
女子道“哪里,我只是说说罢了, 很多人做过或是想做过。”
陆世子的眼神微妙地变化了一下。
张老者似有所感, 看着他,缓缓道“江山易主,向来血流成河。这么做,是为黎民百姓着想。”
女子问“宰相之位亦至关重要,相位更迭,却不见得如此。”
“帝相如何能比。”张老者摇头。
女子说“有什么不能比的, 昏君在位, 朝政由诸多大臣处理, 也一样平顺。依我说,帝王没有存在的必要。”
“咳咳咳。”在场的人齐齐被唬着了。
陆世子把手按在佩剑上,盯着她问“阁下是什么人?再口出狂言,休怪我不客气。”
什么时候天武卫这么客气了, 动手前还打招呼?程公子瞥他眼,思索片刻,忽而挑起竹帘往外看了眼,恍然道“怪不得将军如此,渔夫不见了。”
“什么?”小厮和军官都吓了一跳,纷纷探头看去。
果不其然,理应在划船的船夫不见了踪迹,船却还在行驶,且明明是最热闹的时节,江面上却看不见其他船的影子。
女子神色不变,只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摆出长谈的样子“追究什么身份没意思,今天在这艘船上,你们不代表任何身份,只说想说的话就可以了。”
她环顾四周,微微一笑“我可以先来回答一下张相国的问题。于修士而言,帝王将相和贩夫走卒,没有区别。”
张老者皱起眉头,欲言又止。倒是他的书童不解地问“天子和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何与贩夫走卒等同?”
“石头砸到人的脑袋上,马夫会死,皇帝也会死,生老病死面前,二者等同。皇帝可能得仙缘,奴婢也一样可能得仙缘,长生面前,二者等同。”
女子态度和善,全然不似印象里盛气凌人的修士,用最简单的语言解释了她的结论。
书童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反驳,求助得看向张老者。
张老者缓缓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世间需要秩序。”
“远古时代,茹毛饮血,弱肉强食是秩序,后来,君主封土建邦,出现了王侯公卿,尊卑有序是秩序。”女子道,“世间需要秩序,但秩序不是一成不变的。”
陆世子问“修士的秩序是什么?”
女子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修士的秩序,建立在个人的实力差距上,这不适用于凡人,凡人之间的差距几近于无。”
程隽心中一动,抓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令他胆战心惊“若是如此,岂不是说……”
女子平静地说出了他的猜想“凡人和凡人,人人平等。”
模糊的念头变成真实的惊雷,猛地炸裂在耳畔,程隽倒吸了口冷气,脑子里乱糟糟的,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张老者想也不想,断然否认“这不可能!”
陆世子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可亦无法说出具体的言语。
他们犹且如此,其他人更为不堪,喉头“赫赫”作响,却难言一词半句。
“我说得事有这么刺激吗?”女子问身边的男人。对方摇了摇头“他们只是不愿意接受。”
女子半是玩笑半是刻薄“说不敢承认更恰当,事实上,不知道多少人暗地里想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要不是觉得‘我也可以’,哪来这么多王朝呢。”
程隽慢慢反应过来了,说道“兵卒想做将军,百姓想当官吏,那么,王侯想做皇帝也不奇怪,人性如此,确实……平等。”
“程公子很聪明。”女子夸赞道,“你有没有发现,在整个人群中,奴婢可以脱籍,平民能够当官,功臣可以封侯,唯独皇帝不在其中。”
程隽张了张口,疑惑道“这不应该吗?”
“死水只会发臭,活水才能持久,人也一样,是个循环才能流动。”女子微微笑了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权力的终点,应该回到民众中去。”
张老者豁然抬头,眼神复杂,良久,沙哑着嗓音问“这是你一个人的意思,还是修士……对凡人的意思?”
“我认可你的一部分观点,修士最好不要过分干涉凡间。”女子道,“凡人由凡人自己治理会更好,但你要明白,修真界和凡间必有接触,无法割裂,凡人必须顺从修士的理念。”
张老者沉默不语。宦海沉浮多年,他已经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修士的观念是凡人都一样,凡人若抱着原先尊卑有序的礼法,就必然和修士的想法产生冲突。
而在悬殊的实力差距下,做出改变的必然是凡人。
他问“夫人今天说出这番话,我是否能理解为,修士打算让我们自己解决这个问题。”
“我道号素微,不是谁的夫人。”殷渺渺顿了下,回答道,“是的,我希望你们自己改变,用你们认为合适的方式。”
张老者缓慢地点了点头,陷入了沉思。
程隽却像是想到了什么,按捺不住问道“我听说,凡人于修士来说,就好像蝼蚁一样……修士所谓的平等,是这种平等吗?”
“一定程度上来说,是的。”殷渺渺的唇边勾起了淡淡的笑意,“但我想,你们并不甘心作为蝼蚁存在吧。”
程隽自嘲道“谁会甘心。”
“这就是我出现在这里的第二个理由。”她说,“凡人,或者我用一个更中性的说法,普通人和修真者共存在一个世界上,是无法改变的事实,逃避和抗拒都没有用。”
陆世子说“据我所知,凡人在修士面前,就像是待宰的羔羊,没有任何反抗之力。除了顺从,还有别的办法吗?”
“你也是做将领的人,假如有个无名小卒冲你嚷嚷,说让你不要把他当做炮灰对待,你会怎么做?”
陆世子顿住。他出生的时候,陆将军已经有了自己的兵力,并没有体会过父亲吃过的苦头,忽然被人这般比拟,难免有些不适。
但他并没有丧失思考能力,消化了会儿,说道“小卒能够展现自己的能力,获得我的提拔,可在修士面前,我们什么优势也没有。”
“狮子有狮子的强大,蜜蜂有蜜蜂的生存之道。”殷渺渺问他,“为什么要执着于个人的武力,忘记你们真正的优势呢?”
程隽迟疑了下“我们有什么优势?”
“人类,是一个了不起的群体。我们的先祖依靠着自己的能力,带领我们脱离了野兽的范围,建造出了城市,发明了语言和文字,一代一代改变了我们生活的地方。”
她柔和而有力的声音回荡在小小的船舱里,仿佛含有某种魔力,令他们不由自主地“看到”了先人们走出深山,用石块木头制造了工具,农耕代替了渔猎,一点一点建造起了雄伟坚固的城镇。
从此后,不必再担心野兽袭击,不必再年年换地方采集,在熟悉的土地上,养活了一代又一代的人。
“这就是普通人的优势,不懂呼风唤雨,就掘井筑堤,不会御风飞行,就驯养牛马……找到合适的道路,普通人也可以很强大。”
虽然是鸡汤,但毕竟是从未喝过的鸡汤。在场的几个人默默听着,皆有触动。
张老者老辣,沉思许久后,耐人寻味地问“既然如此,为何还会有灵种流入凡间?”
“一点小小的馈赠。”殷渺渺笑了笑,眼神狡黠如少女,“接下来,如果你们能好好回答我的问题,说不定我还有一些惊喜。”
这一刻,在场的人无论是执掌三朝的老丞相,还是握有一方兵权的将领,抑或是才名远播的才子,都不可避免地又惊又喜,难以自制地激动起来。
但最快冷静的是程隽。他早就知道自己没有开窍,无缘仙路,又年轻无病,没什么特别急迫的需求,定了定神,问道“敢问仙子是什么问题?”
殷渺渺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普通人和修真者,该以什么样的关系存在?”
叶舟不由看了看她,这个问题若问的修真者,十有八九只会用“凡人如蝼蚁”五个字概括,可若是问凡人……她想知道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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