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是复杂而混乱的一年,法国人诺查丹玛斯预言人类会在这一年受到上帝的惩罚,日本人五岛勉用电脑模拟后,又给出了一个更为准确的日期。
这一年,中国足球同样暗雷涌动。过去的一年,是万达的伤心九八,王健林愤怒的第一次宣布退出中国足球。接下来的一年,深圳六君子震惊全国,米卢接过中国队的教鞭,在亚洲杯上获得第四小试牛刀。在这样的历史和未来中,辽小虎在实现中国式“凯彻斯劳滕”的路上一路狂飙,魔咒缠身的鲁能一步步的向双冠王的宝座靠近。
也是这一年,刘欢的从头再来余音未散,黄宏又喊出了“咱工人要替国家想,我不下岗谁下岗”的口号。无数的下岗职工或家属在菜市场晃着,等着拾捡菜贩扔掉的烂菜叶,回家做一顿能糊口的晚餐。
但对当时分别为十三岁和十一岁的叶家荣和叶家耀来说,1999年是人生中最绚烂的一年。母亲的离开没给他们留下悲伤,因为一直忙碌的父亲突然有了大把时间。
背影宽厚的男人带他们穿行于大街小巷,带他们和各色小贩讨价还价,也带着他们踏上火车从一座城市游历到另一座城市,然后去敲响一扇又一扇禁闭的大门。这一切都是两兄弟从未经历的,新生活的冲击让两兄弟每天都处在兴奋之中。
“我们来踢球吧。”若某一天暂时停下,男人会找个荒草地,摸出破旧的皮球,语气温柔。
他们经常感到饥饿,但当他们玩起足球时,时间仿佛过得特别快,大汗淋漓后,即使每天只吃一顿饭,他们也能很快沉入梦乡。
“爸爸,为什么他们要叫你废物。”叶家耀有时候会疑惑,那些父亲拜访过的人几乎没一个有好脸色,但他的父亲明明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因为他们害怕,害怕爸爸会比他们所有人都厉害!”叶家荣对自己的弟弟说,同时将碗里的肉丝挑到弟弟面前。
“对,他们害怕。他们害怕爸爸会爬到他们的头上。”叶卫国如同蒲扇的手掌放在两兄弟头顶时,轻得像随时都会飞走的羽毛。
于是两兄弟笑了,但他们不敢用力,怕惊走了头顶的羽毛。他们并未看到叶卫国眼底日渐浓郁的忧虑,即使能看到,他们也不会理解。
一个男人,可以卑躬屈膝谄媚奉承,但当自己的孩子都受此影响后,他再也无法如往常一样淡然视之。
1999年的8月18日,恰好是五岛勉预言的那个时间,叶卫国再次将两兄弟带到一片陌生的荒地。
“我们要回家了。”叶卫国淡淡的对两兄弟说。
居无定所带来的自由自在已经让两兄弟身心疲倦,他们为这个消息欢呼雀跃。回过神来,他们又为叶卫国眼中的坚硬所不安。
“可是,为什么?”叶家荣并不知道那一天的天象变化,但他还是感到了惶恐和慌张。
“因为废物爸爸要开始向上爬了。”叶卫国笑着说,“所以,从今天开始你们也不能再输了。”为了不让两兄弟太早失去唯一的乐趣,叶卫国以一敌二,从未让两兄弟的进球数超过他。
“这一次我们会赢的!”叶家荣和叶家耀同时说。
那天下午,两兄弟不知疲倦的跑着。那片荒地好像和整个世界脱离开来,他们不知道有无数相信神秘学的人在各个角落里祈祷,也还有无数沉沦在痛苦中的人在挣扎,他们眼中只有父亲脚下的足球。
十九年后的叶家荣说到这里时,因鼻中的酸楚而停了下来。
感到有些压抑的林渡也因肩头的冰凉而清醒过来,何筱靠在他肩上,泪水肆意的蔓延。
严格说来,叶家荣并不是一个好的讲述者。叶卫国下岗和被迫离婚的过程,他居然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带过,让叶家兄弟显得如路人般冷酷。但那就是现实,特殊时代的悲呛无论怎么渲染都无法及其万一。他的平铺直叙加上那个年代特有故事质感,让人很难不置身于其中。
“然后呢?”在叶家荣心情平复后林渡问。不触及别人的伤心往事,并不等同于在别人有倾诉欲望的时候,不做一个倾听者。
“然后?”叶家荣苦笑,“我们赢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赢了自己的父亲。我铲断,叶家耀进球,这是我们偷偷练习过多次的配合。”
再然后,事情就如同不断提速的列车,轰隆隆的碾压着所有的记忆。叶卫国走上了人生最艰难的一条道路,为了向自己的儿子证明他们的父亲并不是废物,他日以夜继,几乎成了家里的陌生人。
老旧的房屋,两个缺乏照顾的孩子每天都坐在门口,看着太阳升起落下,在黄昏等着他们的父亲,同时一遍遍的回忆那个下午发生的分分秒秒。
“都是你的错!”如藤蔓生长的野性和沉积的愤怒终于爆发了,做饭时被烫伤胳膊的叶家荣摔着锅碗瓢盆,将这一切归结于自己的弟弟。
“我做错了什么?”叶家耀缩在墙角,已经十二岁的他仍旧不敢反抗哥哥。
“是你说爸爸是废物,是你将他赶出了这个家!”
“你就没有错吗?你虽然嘴上没说,心里却已经那么想了啊!”
叶家荣无法反驳。当他将肉丝挑给自己的弟弟时,的确做好了要取代父亲撑起这个家的打算。那个时候,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父亲,叶家耀只是问了一句,而年长两岁的他,已经在心里给父亲打上了废物的烙印。
那次争吵后,这件事就像刺一样埂在两兄弟胸口。他们不仅憎恶父亲,也憎恶彼此。
叶卫国越来越成功,再没有人敢说他是废物。叶家兄弟搬出故居,他们住的地方一年比一年豪阔。起居开始有专人照顾,叶家荣再也不用担心被烫伤。
但他们都知道,家已经不在了。1999年8月18日,早就变成了历史,被一页页日历替换,成了最不堪的回忆。
“没想到,他又从垃圾堆将它翻了出来。”叶家荣用鼻子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嘲笑声。
日影开始西沉,原来俄罗斯也有黄昏。在叶家荣没有说话的时候,三个人就静静的坐着,只有何筱抽噎的声音低低响着。
叶家兄弟经历的黄昏也和今天一样吧?林渡发现面前的叶家荣变了,他褪掉了所有伪装,如被遗弃的孩童般沉浸在夕阳的金黄中。
林渡不忍打扰此刻的他,带着何筱悄悄的离开。
“没想到,臭大叔的小时候和我认为的完全不同。”何筱好容易擦干眼泪,心里对叶家荣已是另一番看法。
“每个人都有一段悲伤……”林渡说着,被何筱生气的打断了:“不准套歌词!”然后赌气不和林渡说话。
但过了一会儿,其实连两秒钟都没到,她又主动和林渡说话了,“阿渡,你说接下来他们会怎么样?”
林渡也不知道,他发现自己不知道的东西越来越多。叶家兄弟最后的选择,叶卫国心里的想法,这届世界杯最后的冠军,还有一些他不敢面对的选择。
何筱对林渡很失望,又或者对自己很失望。她终究还是无法帮到两兄弟,她甚至不知道该做什么。
“有件事我能确定。”林渡说。
“什么事?”何筱赶紧问。
“明天的三四名决赛,可能只有我们两个人看了。”林渡扯了扯嘴角,笑着说。
“阿渡,你能不能认真点!”何筱又跺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