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你的手指头又没有受伤
“翟欲晓,昨天的作业呢?没带?行,我下课就去问柴老师,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没带还是没写。”
也不怪老师怀疑,一周里,翟欲晓这是第二次“没带”作业。
翟欲晓耷拉着脑袋,像霜打的茄子。
第一回是真没带,第二回是真没写——因为动画片儿太好看了。
七位不约而同“没带”作业的小朋友最后排成一排贴着后黑板站着,老师要求站够十分钟长长记性再回座位去。翟欲晓原本分外臊得荒,贝齿轻轻咬着下唇,羞耻心的小皮筋儿绷得几乎要断开,但后来看到大家接二连三地站起来,老师不再盯着她一个人数落了,小皮筋儿就很快松了劲儿。
柴彤路过二年级二班的教室,一眼就看到自己家正被罚站的翟欲晓。翟欲晓背靠后黑板站着,仍旧不能收心,正跟倒数第一排的好朋友王戎挤眉弄眼。个没心没肺的东西!
柴彤黑着脸一直等到翟欲晓不经意望过来,她面无表情给了她极严厉的一瞥,然后端着水杯继续向前走。
王戎也看到了柴彤刀光剑影的那一瞥,她心有余悸地收回目光,再不敢跟翟欲晓对视。
结果这天晚上预料中的女子单打并没有发生。翟欲晓的姥姥不舒服,临时诏柴彤回去。
翟欲晓放学回家得知柴彤去了姥姥家,叼着翟轻舟楼下买来的包子,内心喜忧参半。喜的是当下惊险逃过一劫,忧的是接下来的日子恐怕会更不会好过。
翟欲晓正在看动画片,突然听到微弱的敲门声。她将音量调低侧耳仔细听,真的有敲门声,只是轻得几乎听不见,像是怕吵到屋子里的人。她蹬蹬蹬跑到门口,踩着圆凳趴到门镜上往外看,门外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干什么呢,晓晓?”翟轻舟听不到动画片的声音拎着个刚刚拆开包装的路由器出来问她。
翟欲晓鬼鬼祟祟地“嘘”声,耳朵贴着门静静等着,仿佛一个经验老道的丛林猎人。大约再十来秒,敲门声再度响起。翟欲晓兴奋地立刻贴门镜看,但是仍旧什么都没有。
翟欲晓突兀地“啊”一声,大脑里瞬时飘过好几帧电影画面,每一帧画面里都有血盆大口和白眼球。她瞠目踮着脚跑回到翟轻舟身边,默默拽住了他的衣角。
翟轻舟拖着个紧张兮兮的翟欲晓打开门,门口站着的是林普。小孩儿太矮了,一米出头,贴门站的时候门镜里根本看不到。
林普仰头泪眼婆娑地望着门里高大的邻居,默默露出自己被切到的手指头。他的小指和无名指都被切到了,伤口颇深,血都倒流到白嫩嫩的手掌上了。
翟轻舟催赶着翟欲晓去穿鞋,转头取了钱包、钥匙,一手抱起默默流泪的林普,一手拖着大气不敢出的翟欲晓,立刻赶往社区医院。
社区医院的李医生给林普打着破伤风针随口问:“他妈妈呢?”
翟轻舟摇了摇头:“问也不说。”
翟欲晓可算逮着机会说话了,她跟林普并肩坐着,两手一摊一本正经地道:“他是个小哑巴,哭都哭不出声儿来,没法回答你的,爸爸。”
李医生与翟轻舟短暂对视一眼,两人都没有说话。
回去的路上,林普不给翟轻舟抱了,翟欲晓喜滋滋地要去牵他的手,林普捣着小拳头也不给牵。翟欲晓屡次牵手不成,伤自尊了,转头向翟轻舟求助。但翟轻舟正跟林漪说着林普的情况,一个眼神都没给她。
——翟轻舟五分钟前通过林普的熊猫手表跟林漪联系上了。
翟欲晓小脸儿上挂不住十分没品地偷声威胁着:“小哑巴,你家的房子和我家的房子都是我爸爸盖的,不手牵手就不给你住哦。”
林普闻言咬唇回头瞅着她,长睫毛忽闪忽闪的。
翟欲晓以为自己把小孩儿吓唬住了,大度而霸总地再度伸手,结果小孩儿眼皮一耷哒哒哒地跑了。也是过于倔强了。
翟轻舟的这通电话稍微有些费时。他顺便也隐晦地说了前几天胡同里的事儿。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漂亮的小男孩儿其实并不比小女孩儿安全多少。前头小道的路灯年久失修,坏的只剩下最后一盏,且时亮时不亮。翟轻舟在电话那端林漪的沉默中,分神扬声叮嘱:“林普,跑慢点儿,不要摔着。晓晓,你看着点儿弟弟。”
翟轻舟的“弟弟”两个字刚刚落下,就听到林漪那边的背景声随着两下锤门变得嘈杂起来,他顿住并立刻意识到她应该是在酒吧之类的场所。
此时已经将近十点了,往常这个时间,他家晓晓已经趴在床上盯着带拼音的故事书酝酿着睡意了。所以楼上这位邻居将五岁的孩子单独扔在家里直到深夜十点,自己却并没有在单位加班,而是在酒吧里泡着?
“谢谢你翟先生,刚刚用了多少钱,明天我让林普给你送过去。”林漪在嘈杂声里说。
“没花多少,不用放在心上。”翟轻舟轻声叹息。
翟欲晓原本很希望自己能有个软萌软萌的弟弟。但林普的出现打碎了她对弟弟的臆想。林普真是不可爱,她不管怎么逗,他都不理睬她。上回在楼梯上,他好歹还犹犹豫豫给她比出个“我五岁了”,最近碰到就连比划都不比划了。
“要不然我把省下来的那些巧克力整盒都给他吧,”翟欲晓皱着小小的眉头跟自己的好朋友王戎商量,她这样说着,耳边突然闪过舅妈给她时笑眯眯跟她妈妈说的那句 “两块能抵晓晓一件小裙子“,她不由生出些不舍,抓了抓脸,往回找补道,“不过他肯定不爱吃榛子味的,榛子味的两块我自己留着吧。”
王戎扯了扯自己的小辫子耷拉着脸怨念:“不能也给我两块吗?”
翟欲晓露出了挣扎的表情,半晌,小声道:“你的手指头又没有受伤。”
王戎一甩小辫,整整一个下午都没再跟她说话,她后来答应自己不吃把榛子味儿的留给她也不行。
翟欲晓背着自己的粉书包啪嗒啪嗒回家的路上被翟轻舟截住了。翟轻舟需要出个差,所以得把她送到西城她姥姥家去。柴彤自打周二下班以后去了西城,一直没有回来。虽然当晚打电话时她说老太太其实没什么毛病。
“姥爷~姥姥~舅舅~舅妈~”
翟欲晓扯下小背包欢脱地奔向客厅里正在聊天的四个人,她兴奋地高高跃起,重重落到她最喜欢的这张米黄单人沙发上。翟欲晓就没在别人家见过如此松软的沙发。她这样跃起重重一压,屁丨股能陷下去一指半长。
“你个长不大的泼猴儿,你什么时候能像你表姐一样稳稳当当的。”姥姥择着芹菜笑着。
“柴彤呢,妈?大哥?”翟轻舟跟在翟欲晓后头进门笑着问。
——翟轻舟一般不问岳父,因为岳父柴海洋耳背。
岳母毛惠君微微抬了抬眼皮,挤出吝啬的笑意:“啊,轻舟下班啦。这两天一个人带泼猴儿辛苦了。要不是学校离得远,早上得早起大半个小时,就让柴彤把泼猴带过来住了,你也能松快些。”
柴家大哥柴续指头上剥着栗子眼睛紧盯着法制频道的抓捕现场,心不在焉地跟着道:“啊,轻舟来了,待会儿别走啊,咱哥俩喝两杯。柴彤在厨房里炖鸡呢,你嫂子老惦记着她炖的鸡,妈炖不出来那味儿。”
柴续刚刚怀上二胎的老婆梁燕清起了身,做出要给他让个座儿的样子,给柴续的发言做了补充:“柴续朋友山里带出来的正宗走地鸡。我想着自己炖就糟践了,还是得柴彤来。这两天妈胸口闷,我天天吐,真是多亏了柴彤帮忙。”
翟轻舟听到这里就明白了,岳母其实不需要伺候,疑似怀上男胎的大嫂需要伺候。
柴彤的父母是非常典型的“没事儿子,有事女儿”。柴续的事情再小也是大事儿,柴彤的事情再大也是小事儿。老人的态度放在这里,柴续两口也就有样学样了。所以也不过是个刚刚怀孕没有胃口,柴彤就得搁置自己的生活跨半个城回来伺候着。
翟轻舟笑了笑,只说了句“行,没事儿,不喝了,要出个差”,然后将翟欲晓的书包放到沙发上,转头去了厨房。
柴彤正戴着围裙原地转圈,因为找不到姜。
“妈,嫂子,家里的姜放哪儿了?”柴彤吆喝着,一扇一扇开着橱柜查看。
“妈说她也想不起来了,橱柜和冰箱里你都找找吧,柴彤。”梁燕青遥遥回道。
翟轻舟没来得及跟柴彤打招呼,直接帮忙一起找,最后在置物架最上层最里侧找到了。
翟轻舟将老姜洗了切片,微一侧头向柴彤示意客厅里叽叽喳喳的翟欲晓:“晓晓给你带过来了,周日晚上回来我再来接她,她这两天感冒了,药在书包里,你记得饭后给她吃。”
柴彤用围裙擦掉手上的湿意,说:“你出差回来直接回家,不用再来这里了。我跟妈说过了,周日中午吃完饭我跟晓晓就回家。我得留半天时间给学生批作业,能老围着他们转?”
柴彤顿了顿,眼睛往客厅的方向一瞥,不满地低声抱怨:“昨天凌晨两点多,叫我起来给做酸汤面条。不知道我六点得起床跨半个城上班?就会假惺惺地说‘柴彤麻烦你了’。烦死了,好像谁没生过孩子似的。”
翟轻舟将切好的姜片丢进锅里,然后重新洗了手,也在柴彤的围裙上擦了。
“行,你自己看吧,”他说,“中午要是走不掉也别急,跟我发条信息,我给你编个谎儿。”
“你安心出差,妈答应了的。”柴彤说,“上回我跟哥吵架,妈不是拉了偏架?前儿我一来就跟我道歉了。叫我来主要就是给我道歉的。是我自己看着他们过日子费劲,主动留下来帮把手的。一个不舒服的老太太,一个不舒服的孕妇,和两个废人。”
翟轻舟没再说别的,只是应了一声,重复嘱咐“有问题给我信息”。
翟轻舟深知道自己的岳母,岳母一心向着儿子和媳妇肚里的孙子,她答应是一句话的事儿,反悔也是一句话的事儿。向来如此。而且别看岳母小学毕业,十分会拿捏人心。她就是有本事给儿子九个,给女儿一个,还能把女儿哄得呲牙乐。亏她女儿是教数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