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轿摇摇晃晃,三月微凉的细风从轿帘边缘扑进来,细风鼓起帘子边缘,露出了轿子外面的街景。
湿漉的街道,初翠的柳树,从沿街茶馆的大堂看到后面,是水光映照的乌篷船,船儿悠悠从石桥下划过,笑语从船上伴着水声传来。
这是苏州城,是计英从出生到长大的地方,可她已经两年没有出过宅院了。
一个卖身为奴的人,没有自由。
外面下起了蒙蒙细雨,抬轿的人脚下快了起来,很快就到了一座大宅的偏门前。
计英下了轿子,抬头看了一眼白墙上青砖竖立刻着的两个字——宋宅。
宋家是苏州城里的第一园林世家,经宋家人手造出的园林遍布江南各地,尤其以各代家主技艺最是高超,寻常人家求之不得,连皇家都要多给几分面子。
计英不才,竟能给宋家如今的家主做通房。
她被人引着向里走去,沿路花草木石、亭台楼阁目不暇接,移步易景。
只是一路走过,园里路边冒出许多人来,看稀罕景一般看着她。
不仅看着,还止不住评头论足。
“这就是白家送给家主的通房丫鬟?当真是好姿色,身条真柔真软,白家真会挑人... ...”
一个小厮叹道。
“你才来,不晓得。白家小姐病了,不能如约同咱们家主成亲,可不得挑个好模样的通房过来。这位通房,啧啧... ...”
另一个年长的仆从跟他解释,话没说完,忽的“哎呦”一声。
他侧身一看,自家婆娘不知何时来了。
他婆娘瞪着牛眼,“啧什么啧?!没见过女人是不是?!我挖了你的眼!”
那仆从是个怕老婆的,连忙求饶。
另一个妇人也劝着和。
“怪不得他。女子到处都是,穿成这样的女子可就少见了。你瞧瞧,那衣裳裹得多紧,腰更是束得细,三月天穿的那般单薄,勾得那般身形,不就是给男人看的吗?”
这妇人声音不大不小,尽数落进了计英耳中。
本就紧贴身上的衣裳,好像更紧了,每一下走动都扯着全身,只有扭动着走才能略微舒坦,若是正常行走,说不定要撑破了衣缕。
计英只能选择小步扭身前行。
她身姿丰盈有度,在那特制的衣裳里,更添几分风流姿态。
小厮和仆从的眼睛看直了。
仆从婆娘也是看得一愣。
方才劝和的妇人晃了一下,又道了一句,“真真是好身条。在咱们家的园子里看到,这可真是稀罕景,不知道的,还以为到了花楼的后花园里。”
话音一落,仆从婆娘一下回了神。
她先是扯着仆从的耳朵不许他再看,接着一口吐沫啐到了地上。
“呸!看她如今还哪里有点世家姑娘的模样?!计家大小姐,竟成了低贱勾人的狐媚子!和青楼里的妓有什么区别?!”
她这一口啐到了地上,计英恍惚以为被啐到了脸上。
计家大小姐。
这称呼,着实离她太远太远了... ...
她是计英,曾经的计家大小姐。
他们计家是苏州城里的百年园林世家。
鼎盛的时候,家中园林数十座,门生数以百计,凡是江南数得上的人家想要造园的,无不先来询问计家的造园师是否得空。
她父亲做家主的时代,要造的园子若能得了她父亲的指点一二,那便是拿得出手的园子了。
那时候,哪里轮的上宋家做江南造园的第一把交椅?
而她作为计家嫡枝唯一的姑娘,父亲宠溺,母亲疼爱。
她有三个哥哥,大哥端正,二哥温润,三哥潇洒,三个哥哥没有一个不疼她,从她生下来便围着她转。
计英从没有吃过苦、受过罪,想要什么没有得不到的。
她娘亲从她小时候便抱着她说,“咱们英英可是苏州城里最有福气的小囡,连娘都羡慕你。”
计英咯咯笑,穿着她娘亲手做的红裙,骑上父亲在西域带回来的名马,被三个哥哥簇拥着当街跑马。
那时的马鞭声那么脆,声音只要响起,满苏州城的人都晓得。
“计家大小姐来了!”
可是计英十四岁那年,计家如大厦倾颓,败落就在一夕之间。
她父亲和大哥二哥下了牢狱再没回来,母亲在忧虑不安中病死了,朝廷依然要抓她和三哥。
三哥拉着她拼命逃跑,甚至为了护着她被劈伤了脸。
三哥最是潇洒风流,是苏州城里最俊美的公子,那一刀劈在了他脸上,血肉模糊到平江河里的水都洗不干净。
计英懵了,缩在石桥下听着捉他们的朝廷兵马从桥上奔过。
她抖着声问三哥。
“三哥,我们还苟且偷生做什么?爹娘和大哥二哥都死了,叔伯兄弟们都流放了,计家没有了,你的脸也毁了,我们还活着做什么?!”
三哥扳住了她的肩膀,手下力道奇大,捏的她肩膀生疼。
“英英,就是因为他们都没有了,我们才要活下去!
计家没有跟乱党勾结,只是被拉下水,只有我们活下去,才有东山再起的一天。如若不然,百年计家就永远消失了!只剩下乱臣贼子一顶帽子!英英,我们不能死,要活下去,再立计家!记住了没有?!”
计英点头,忍着眼泪拼命地点头。
“我记住了三哥,我记住了!我会活下去!”
三哥笑了,可朝廷的兵马突然折返了回来。
计英惊呆了,三哥抓着她就要将她按进水里。
一瞬间,她明白过来,三哥要让她活下去,而他自己去引开人。
可是三哥已经为她挡了一刀,怎么还能为她而死?!
计英不管不顾地挣开他,一把将他推进水里,自己跑了出去,被朝廷的兵捉回了牢狱。
没多久,计家被抄,她被卖了。
她和白家小姐白秀媛素来有罅隙,白秀媛把她买回去戏弄嘲讽,以此取乐。
她在白家两年有余,直到和白家定了亲的宋家家主出了孝期,白家把她送了过来,给宋远洲做通房。
宋远洲身子不好,这两年更是时常卧病,白家不想把白秀媛嫁给病秧子,更是看中了金陵城的权贵想要借女儿攀附,但碍于宋远洲势大,只能拖着。
如今宋远洲父孝已出,白家实在拖不下去了,便道白秀媛生了病,一时不能完婚,把她送了过来,令她熬死宋远洲。
熬死宋远洲啊... ...
计英被引着转到了另一条路上,一个树木掩映下的园子隐约在前。
路边冒出了更多人,无不嘀嘀咕咕地指着她说道。
计英攥紧了手,努力忽略耳边的调戏、嘲弄、辱骂,忽略那些“这不是计家大小姐吗?怎么这副狐媚样”的说法。
不知道在漫天口水中走了多久,她终于进了那个院子——歌风山房,宋家家主宋远洲的园子。
进了歌风山房,周遭立刻安静了。
歌风山房是有几套院落构成的园中园,计英又在歌风山房走了许久,才到了正院,宋远洲住的地方。
正院里在摆放花草盆景。方才下了一阵蒙蒙雨,这会停了,院里管事嬷嬷安排丫鬟们快手快脚把盆景摆好。
“都仔细着些,一分一毫不能差地归置到原地!若是哪处没妥帖,二爷可闭着眼睛都能瞧出来,到时候被罚可别怪我没提醒!”
小丫鬟们本来瞧见来了生面孔分心,眼下听了这话,全都神情紧绷地摆放花草。
宋远洲行二,人称宋二爷。
两年不见,计英早已记不清楚那人的面容。
她只记得,他和她三个哥哥、甚至和她见过的其他男子都不一样。
旁人或令人如沐春风,他却令人如临寒霜。
但寒霜亦有寒霜凛冽的美,似六棱雪花,似雪中傲松,似北国冰川。
计英曾经因他晃过心神。
但眼下,她只是个通房而已。
思绪一过,周遭突然静了下来,小丫鬟们纷纷退到了院墙边缘。
计英一愣,脚步声从院门前响了起来。
她下意识抬头去看,又按住了自己的脑袋。
男人的白靴路过她身前时停了一下,她感受到了目光,是从三月倒回到正月的春寒料峭。
她手下更紧了,想着要不要行礼,男人却抬脚走了,一句话都没留下。
计英默默松了口气。
她被领去了奴仆住的后罩房,管事的仆妇分给她一间阴冷的西屋,但计英很满意,这是一间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小屋。
她收拾妥帖行李等着吩咐,但日头升到了头顶,又逐渐下落西去,夕阳从西面窗子外照进来,不多时完全暗了下去,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不过对于通房来说,吩咐约莫在晚上。
但二更鼓响,院中灯火全都熄灭的时候,还是没有吩咐。
计英不免有一点点期盼。
今天可以避过去吗?
她会否能完全避开呢?
毕竟主子不消用的话,通房也只是丫鬟而已。
计英很乐意做个纯粹的丫鬟。
可来了人,带她去了正房,宋远洲的房里。
正房灯火未熄,男人坐在书案前写画。
计英叩头行礼,他没有抬头,好像沉浸在书画里。
计英不清楚他的态度,跪在地上等着。
室内静谧,只有男人偶尔写画时,笔尖摩擦纸张的细声。
她等了一会,没有等来回应,等来了男人的咳嗽声,男人咳嗽了一阵又一阵,咳得厉害。
计英不记得从前他的身体这般不济,如今看来,难怪白家有顾虑。
她神思一晃的工夫,男人开了口。
“会倒水吗?”
计英一回神,暗道自己大意了,连忙去给他倒水,小心奉到他手边。
他没有说什么,拿出一颗药来就水吃了。
计英暗暗松了口气,这才看到他的脸。
男人比从前好像变了许多,又好像没变。
他脸色泛白,唇色淡淡,眸似冰晶,看人的时候仿佛如山谷里的幽风。
计英只看了一眼就迅速低下了头去。
男人低笑一声。
“计大小姐,很久不见。”
计英跪下了身去,再次跟他行礼。
“宋二爷安好,奴婢计英,得白家主子之令前来伺候二爷,若有不到之处,二爷尽管责骂。”
男人没有责骂,只是叹了口气。
香炉里飘来一丝幽香。
他突然开口,“难为你了。”
这话伴着炉里的幽香,不知怎么勾得计英鼻头一酸。
她以为在白家两年,她早已经练得铜筋铁骨,不乱旁人如何肆意嘲讽,都触不下她的眼泪。
可今日,她竟鼻头酸的厉害。
两年过去,计家在苏州城的茶余饭后都已经消减下去。
宋远洲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很多从前的事情,是不是慢慢淡忘了?
他能不能让她单纯做个丫鬟?
她低着头说“不敢”,她细细揣摩着宋远洲的心思,觉得不是没有可能。
可就在她心里升起一点期盼的时候,男人冷不丁开了口。
“脱了吧。”
计英僵住了。
男人一如方才低笑了一声,但这一次,计英听出了不可掩盖的嘲讽意味。
“穿成这样,我还能会错意?”
计英的心瞬间如坠冰窟。
男人的手已经握上了她的腰。
那腰细而柔软,被白家特制的衣衫勾勒得不盈一握。
宋远洲顺势将她按进了怀里,令她贴上了他的胸膛。
幽香在两人之间环绕。
宋远洲低头定定瞧了她两眼。
她早已不是两三年前的青涩模样,十六岁的女子该有的妩媚在她眼角眉梢长成,美艳不可方物。
只是她神色怔怔,半身僵硬,樱桃红唇淡了些颜色,精致的眉眼间透着惊慌。
他抬手轻抚了她的秀发,柔声问。
“怎么?太紧张?”
不知是不是他和缓了声音,她的目光终于聚焦在了他脸上,宋远洲从那眸色中读出她的意思。
她想让他放过她。
宋远洲笑了,探身近到她耳畔。
她小耳白皙细嫩,宋远洲的唇边在她耳畔轻蹭。
计英感到湿热之气钻进她耳中,她耳垂酥麻。
而这酥麻不住向全身蔓延,她止不住惊慌。
宋远洲嘴角完全翘了起来,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仰头直面他。
她听到他的话。
“计大小姐,好生服侍你的夫主,就在今夜。”
话音一落,他已带她入了内室,天旋地转之间,薄薄勾勒身形的衣衫尽数落下。
计英被按在床上,仰望着陌生又熟悉的男人的脸。
幽香在她鼻尖环绕,有种说不出的诡谲气息。
男人嘴角勾起一抹笑。
... ...
那一瞬间,计英睁大了眼睛。
好似被人生生扯成了两半,泪水不由自主地在她眼中涌了出来。
“宋远洲... ...”计英忍不住出了声。
“宋远洲?”宋远洲舔了舔嘴角,“你敢叫你夫主名讳?”
男人陡然变了模样,变得凶残起来。
计英忍不住要去推他,却被他看似羸弱的身子,毫不费力地按住了她的双手。
她听到嘲笑声在她耳边。
“谨记你的身份。”
计英恍惚,在狂风暴雨中飘摇。
... ...
半晌结束,他离开,计英也没有感觉到任何和缓。
她已经麻木,身子定在床上不能动,一动便连着每一寸神经一起疼痛。
她只是躺在床上张口呼吸着空气,找一点点仍旧活着的感觉。
男人却冰冷冷地开了口。
“下去。”
计英怔了一下。
男人立刻嗤笑起来。
“计大小姐,你以为,你如今还是我宋远洲的未婚妻吗?你是通房,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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