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清妩今日被请去斋宫的事情很低调, 宫里也没什么人知道,倒是因着年关底下景玉宫略有些动静,闹得宫里风风雨雨。
毕竟景玉宫是淑妃的主殿, 已经闲置一年多了。
他们这位皇帝陛下可不会无缘无故修葺宫室, 肯定是因为年后要有新人住进去, 才特地命人提前动工。
这么一来,本来就很喜庆的年关更是热闹,小宫人们私下里串门, 都再猜测这一次是哪位要高升。
锦绣宫里,关起门来倒是没那么多碎嘴的人,不过云雾并云烟心里都是有些数的, 因此趁着年关底下不忙,都去小库房清点账目。
日子如流水一般,隆庆元年的年关就在热闹了飞快而逝, 一晃就到了除夕夜。
这一夜的灯火灿烂,太极宫丹陛上的长寿灯醒目而璀璨,高大挺拔的朱红灯杆上, 迎风招展的缂丝绣联句幡漂亮精致, 配上彩漆六角重檐灯楼下的成串宫灯, 点亮了大半个长信宫。
那宫灯形式各有不同,有葫芦灯、鱼瓶灯、娃娃灯、绣球灯以及人形灯, 各个活灵活现, 精巧别致。1
从锦绣宫里出来, 抬头就能瞧见飘荡的长寿灯。
长寿灯一立, 就意味着又是一年新岁来。
云雾轻轻扶着舒清妩的手, 满脸喜意地说:“去岁的新年因是在国丧里, 宫中冷冷清清的, 一点鲜活气都没有。今岁就热闹起来了,长寿灯真好看。”
宫里的宫人们一年到头也不过就盼着过年,年纪略大一些的宫女,大凡都是数着日子过,待到了二十三岁便能出宫回家,早日同家里人团聚。
不愿意出宫的,也愿意在宫里安然度日,年关下赏赐都不少,也都能多攒些体己。
舒清妩笑笑,看了她同云烟一眼,道:“过了年就又涨一岁,过几年我可就留住不你们了。”
云雾还好些,去年才跟着舒清妩一起入宫,过了年也就二十了,在宫里熬不了多少年。像云烟这般自小入宫的,大凡都要熬个十年光景才会出宫,对于许多人来说,年少时的欢笑与热闹都随着岁月消失,能健健康康出宫都算是运道好。
“小主,奴婢陪您来的时候就说过,这辈子就跟着小主了,”云雾道,“不过小主可得给云烟妹妹挑个好人家,不好叫她出宫没了依靠。”
云烟小脸一红,却是说:“小主,奴婢不出宫,奴婢也要陪着小主。”
舒清妩但笑不语,没在这时候逗弄小丫头们。
主仆三人一路行来,路上接是面带笑容的宫女黄门,他们纷纷给舒清妩行礼,舒清妩也笑着回一句“新年好”。
一年平平安安,就是新年好了。
从巷口出来,拐出中二长街,一路会路过乾元宫并坤和宫,除了皇帝陛下并皇后娘娘,这两处宫室的前巷都是不允许穿行的,因此舒清妩需要从坤和宫后巷绕一下,倒也不算太过绕路。
刚在中二长街走了没几步,舒清妩才看见郝凝寒就在自己前头,正慢慢往前走着。
上一辈子因天寒地冻无人帮助,郝凝寒直到过完年都未见好,这个除夕夜的宫宴自是无法参加的。
现在能出门,就证明身体已经大好,舒清妩心里甚是欣慰。
她快行两步,上前叫住郝凝寒:“郝美人,你可是病好些了?”
郝凝寒抬头回望,见是她,立即听住脚步,脸上也蔓上一抹激动的潮红。
“给舒才人见礼,”郝凝寒小声说,“有劳舒才人惦念,我已好了许多。”
她说着话,还是忍不住捂住嘴咳嗽两声,显得颇有些气力不足。
舒清妩关心道:“太医院可是给开了药?你且将养些时候,只要这寒冷冬日早早过去,便能健康如初。”
郝凝寒抿了抿嘴唇,消瘦的苍白的容颜上勾起一抹淡然的笑。
她认真看着舒清妩,低声道:“舒才人,真的很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现在还不知是什么境况。这宫里,像你这么好心的人真不多了。”
舒清妩心道,原来我也是好心人吗?
不过郝凝寒如此讲,她也没非要推脱含蓄,只是道:“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也是咱们两个的缘分,刚巧遇见,我也正好有轿子,才能帮一帮你。”
舒清妩顿了顿,问:“你那日是怎么回事?”
郝凝寒轻咳两声,好半天才说:“舒才人比我聪慧,眼睛也清明,许多事你都是看得透的,宫里人人都说我运气好,可我不这么看。”
面对着“救命恩人”,且这救命恩人同自己的“敌人”关系也不是那么好,郝凝寒才敢把实话说出口。
“不瞒舒才人,今岁冬日里我就不是很舒坦,我不太适应宫里的生活,这一年来都是有些苦闷的,”郝凝寒道,“只是冬日里天气寒冷,我宫里的红萝炭又不是很够数,日子就难熬一些,加上我又病了不好请太医,境况就越发不好。”
她一个美人,不到平安脉的时候,也不好频繁请太医上门。因此这风寒就时好时坏,只能靠静养硬撑。
舒清妩没说话,安静陪着她往前走。
郝凝寒继续道:“我这一直病歪歪的,都不能去给惠嫔娘娘请安,惠嫔娘娘自然知道我是什么情景。”
她的大宫女豆蔻见她什么都往外讲,很是有些担心,小声嘀咕一声:“小主……”
郝凝寒拍了拍她的手,让她不用太过忧心。
“那一日也不知惠嫔娘娘怎么脾气不顺,偏要叫我去尚宫局送事例折子,派个宫人去还不行,道宫人说不明白事。”
郝凝寒苦笑出声:“说到底,我比宫人好到哪里去?”
舒清妩柔声安慰她:“妹妹别急,寒冷冬日总会过去的,你待看来年春日里,一切都会馥郁芬芳。”
郝凝寒却没有应,她说:“舒姐姐能叫我一声妹妹,才是我的运气,也是我的福气,我跟姐姐说句实在话,这长信宫,那碧云宫,我是真的住厌烦了。”
大抵是个人性子不同,有些人天生就不适合皇宫。
郝凝寒抬起头,用那双了无神采的眸子看向晴空深处:“原来在家中时多好啊,夏日里可以出去跑马,冬日里可以上山赏雪,便是……也总好过在这里寄人篱下。”
舒清妩前世同她没打过交道,只知道她一直病恹恹的,看着比齐婕妤好不了多少,但她却没想到,郝凝寒心里有的是另一片天。
这长信宫困住了她的人,也抑制了她的心。
舒清妩叹了口气,却是劝她:“妹妹,你以前不爱出来,同我也不怎么熟悉,这次能有如此缘分,也是命运使然。”
她轻笑出声,轻灵的声音随着风飘散在红墙青瓦间。
“妹妹,你且想一想,若是不入宫门,怕也是要嫁入寻常百姓家,除去那些自身便有莫大勇气的巾帼们,女子一生又有何不同。”
她声音清雅,淡淡抚慰人心。
“不过是在家做孝顺女,出嫁为贤良妇,相夫教子,恪守族规,到最后也就平平凡凡度过一生。”
舒清妩道:“其实宫里还要更好些,你既不用怎么伺候公婆宗长,也不用抚育子女孩儿,只要自己能立得住,日子就好过。”
郝凝寒大抵从未想过这些,被舒清妩说得立即便愣住,她完全不知道,进宫这件事还能如此解读。
旁人都说已入宫门深似海,仿佛被舒清妩一说,竟成了养尊处优的悠闲去处。
郝凝寒小声说:“可我现在日子……并不好过。”
她如此说着,脸上满满都是哀愁。
这也是实话,她在谭淑慧手底下讨生活,能好过到哪里去?谭淑慧也不过就是名声好听,挫磨起人来可是又阴又毒,让人有苦难言。
舒清妩笑笑,目光却越发坚定。
“所以我说,要能立得住,一旦你能在这宫中立住,上至太后,下到宫人,没人再敢轻易欺负你。”
不知为何,郝凝寒听她这么说,突然就释然了。
她进宫这么久,一直自己一个人苦闷挣扎,却发现竟是自己把自己逼到一条绝路上来。
若是她能认真拒绝一次谭淑慧,也不至于把一场病越拖越重,也不至于在宫道里昏倒路边无人救。
说到底,还是她满心怨恨,不愿意在这深宫之中蹉跎岁月。
舒清妩说得对,这句话对她来说就是春日雨,珍贵无比。
郝凝寒长舒口气,忍着道:“舒姐姐,你的话妹妹铭记于心,多谢你。”
舒清妩见她似乎想开了些,眉目都跟着舒展开来,心里也是轻松许多。
“你能想开就是好事,”舒清妩笑道,“今日是隆庆元年的最后一日,我提前祝你未来福寿康健,前程似锦。”
郝凝寒微微一愣,随即露出第一个疏朗的笑容。
“多谢姐姐,祝愿您明年鱼跃龙门。”
别的话不多说,这一句就足够。
舒清妩容姿超群,才丰貌美,早晚能青云直上,不会被任何人俯视在下。
郝凝寒又说一句:“等到那日,妹妹一定前去祝贺。”
舒清妩知道她会错意,以为自己想要早日荣登凤位,却也没反驳,只说:“好。”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这宫道中的冷风就不讨人厌,待到了百禧楼前,老远就瞧见李素沁并百禧楼的孙姑姑守在门前,正等候各宫娘娘小主到场。
今日是出席家宴,年节前最重要的一场宴会,萧锦琛不希望再发生小年宴的那种境况,便提前派了李素沁来。
李素沁一到,孙姑姑就松了口气。
舒清妩的身影遥遥一闪,李素沁就忙上前来:“给舒才人、郝美人见礼,两位小主快里面请。”
舒清妩点点头,客气一句:“多谢姑姑。”
李素沁低声道:“小主,三位嫔娘娘都已经到了,小主且注意着些。”
舒清妩并郝凝寒对视一眼,两人一起进了暖阁中。
她们二人还未曾来得及脱下斗篷,就听一把温和的嗓音响起:“宁嫔姐姐,端嫔姐姐,我刚刚就说,她们两个关系好,定会一块儿来。”
舒清妩抬起头,就看到谭淑慧坐在主位上,正笑意盈盈看着自己。
她那双并不十分出色的杏眼里泛着翩翩光彩,只有仔细去看,才能看出些许端倪。
那是嫉妒发狂的冷光。
偏偏她再如何嫉妒,如何厌恶,都没办法把舒清妩拉下马,每每最后,输的反而是她自己。
这又怎么能不生气呢?
舒清妩微微一顿,迎上前去:“惠嫔娘娘真是料事如神,令臣妾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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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参考于《紫禁城杂志—张灯结彩过大年》这个系列杂志也很好看,推荐~
小剧场:
舒才人:就喜欢看你很气又奈何不了我的样子,略略略。
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