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锦琛毕竟人在壮年, 胃口少说也有丽嫔娘娘的两三倍,别看他自己几乎吃了一整锅牛脊骨,其实还没吃饱。
舒清妩就看他刚擦干净手又去拿筷子, 竟是继续用起午膳来。
不过这会儿舒清妩已经放下筷子了,重新拿起来也不太合适, 萧锦琛也正好瞧见她在犹豫,便道:“你品茶吧。”
舒清妩就只好坐在膳桌边,一边品茶,一边看皇帝陛下又吃进去一碗碧粳米。
萧锦琛这人被人看习惯了,现在舒清妩就坐他身边看,他也一点都不紧张,依旧慢条斯理用膳。
等萧锦琛用好午膳,舒清妩两杯茶都喝完了,便是这碧螺春再好喝, 也实在喝不下去。
萧锦琛心情好,用完膳长长舒了口气, 难得有些放松。
“今日叫你来, 一是说召见亲属之事由, 二则是同你说一说之前御花园荷花池的事。”萧锦琛慢慢说。
当日在荷花池闹了那么大一出,张采荷又病又急, 加上以为的皇嗣是空想,回去之后就病了。
因着实在很丢面子, 张采荷还封了碧云宫,不叫人去宫中探望,只关起门来养病。
这么一来, 谭淑慧要做好姐妹, 就只能陪着她闭宫不出, 接连几日都不得侍寝。
不过,这似乎也是谭淑慧自己所想。
萧锦琛估摸着这会儿正烦碧云宫,根本不想踏足进去半步,他似乎也就去过一次碧云宫,想让他再去恐怕比登天还难。
舒清妩倒也对当日之事颇为好奇,闻言眼睛一亮,颇为认真地看着萧锦琛。
这一回,萧锦琛没再让贺启苍说,而是自己亲自开口。
“上元事发当日,慎刑司就彻查了御花园,原无发现,次日时,御花园中监禀报有宫人失踪未去当差,再次于四周临近并永巷、后排房探查,最终发现一名宫女溺死在北后巷的水井中。”
萧锦琛声音淡淡的,却听得舒清妩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
“后探查该名宫女,经由王婕妤宫人辨认,她便是当日去长春宫求见的尚宫局宫女,并且在上元当日被安排在御花园轮值。”
王选侍已经安葬,追封为婕妤,故而皆称王婕妤。
萧锦琛抿了口茶,扭头看向舒清妩:“所以,你以为是谁要栽赃于你?”
舒清妩顿了顿,她看着一脸认真的萧锦琛,竟是不知要不要实话实说。
在她心底里,早就把这件事反复推演过,最怀疑的人自然是谭淑慧。
整个宫里,心眼最小的并不是张采荷,而是被称为大度和蔼的惠嫔娘娘。
事情发生之初,舒清妩一直想不透谭淑慧为何要害张采荷,她需要长久利用对方,并且还要通过她跟太后打好关系,如此急切地想要陷害张采荷,怎么看都不像是谭淑慧所为。
但是后来发生的一切,却逐步打碎了她的固执和偏见,那些细微的线索如同黑夜里的繁星一般,一下子点亮了她眼前的路。
当张采荷突然说自己可能有身孕的时候,舒清妩就明白过来,谭淑慧并不是想要张采荷的命,她只是不确定张采荷到底有没有身孕,她一定不想张采荷生下皇长子。
便是张采荷再傻,谭淑慧也不敢拿皇长子来赌。
想明白这一切,整个事情就清晰无比浮现在舒清妩眼前,当日张采荷会去荷花池祈福,肯定是受了谭淑慧的劝说,她算准舒清妩不爱同旁人一起游园,可能在她出宫门的那一刻起就准备好了颜色差不多的大氅,就等着事发的那一刻。
不管能不能栽赃成功舒清妩,最起码张采荷她是肯定能推进泥池里去,她没怀孕,会闹个大笑话,她怀孕了,这孩子兴许也保不住。
谭淑慧这点小心思,舒清妩一向能拿捏到位。
所以这件事十有八九是谭淑慧所为,不过舒清妩没有想到,王婕妤的事似乎跟谭淑慧有些关系。
萧锦琛问完这话,就安静地看着舒清妩,似乎在等她的回答。
舒清妩浅浅叹了口气,她看着放在膝上的手,最后却只反问萧锦琛:“陛下以为,臣妾能知道是谁?或者说臣妾心里有了猜测,就能同陛下胡言乱语的?”
“为何不可?”萧锦琛问,“不过是闲话家常罢了,丽嫔随便一说,朕随便一听,不会当真。”
舒清妩却轻声笑笑。
她的声音很轻,和着窗外呼啸的风声,却莫名悦耳动听。
“陛下又在诓骗臣妾,臣妾同宫里的嫔妃们都是一样的,说白了,每个人都是敌人,”舒清妩缓缓抬起头,她定睛看着萧锦琛,说出来的话却异常坚定,“陛下,无论臣妾猜忌谁,都不能同陛下讲,那里面会包含了臣妾的偏见、不喜和不足为外人道的嫉妒和敌视,陛下整日在前朝面对文武百官,应当比臣妾还要明白这个道理。”
是,萧锦琛每天面对最多的就是朝臣的各种心思,他又怎么会不知,他现在问舒清妩,确实只是随口一言,没成想舒清妩竟是当了真。
话里话外,还挺埋怨他。
萧锦琛低头摸了摸鼻子,莫名觉得耳根子有点痒。
“丽嫔所言甚是,”萧锦琛只好说,“是朕太过随性,此话揭过不提。”
皇帝陛下难得退步,但是丽嫔娘娘却不肯就此放过:“既然如此,陛下可否说说那个宫女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对王婕妤的死,还是有些耿耿于怀。
一个好端端的人,明明前世一直安安稳稳的,突然这么死了,实在令人心中难安。
一定有什么事情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发生,也一定有些事她前世今生都不知,难得萧锦琛愿意敞开心扉,她便可顺水推舟,能多问一句便多问一句。
萧锦琛沉默片刻,最后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继续耐心道:“那个宫女姓何,进宫八年,一直在尚宫局当差,因着没什么关系,所以至今也只是大宫女,早年时跟还是宫女的王婕妤同住一屋,后来王婕妤被选中成为侍寝宫女,搬去望春院,不过两人似乎还有来往。”
舒清妩听得很认真,表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凝重。
“丽嫔,”萧锦琛问,“你对此事,怎么如此上心?”
他说完,不知道为何觉得自己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想到上一次舒清妩似乎颇为生气,他想了想,竟是赶紧补上了一句。
“朕没有别的意思,单纯想要问一问。”
说完,俩人都愣了。
舒清妩是头一次听萧锦琛解释,萧锦琛是头一次发现自己还要解释,不由有些愣神,竟是没人搭腔。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不约而同低下头,一起喝了口茶。
唉,有点尴尬怎么办。
不过温柔的丽嫔娘娘怎么可能让皇帝陛下尴尬呢?她想了想,立即道:“陛下,您看臣妾入宫也有两年,这两年里同陛下见面的次数并不算多,但跟王婕妤却还是能见一见的。我们虽没能成为朋友,却也算是熟人,她不爱说话,性子文静,对于臣妾来说是很好相处的。”
听着舒清妩平淡的声音,萧锦琛一下子就忘了之前那股尴尬,认真听她继续说。
“前几天才一起说过话,吃过饭,喝过酒的人,转眼就香消玉殒,还过身的如此凄惨,换成任何人都要关心一二,这是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四个字,其实是舒清妩在暗地里嘲讽萧锦琛。
他就不是个人,又哪里有人的七情六欲?人之常情四个字看似寻常,对于萧锦琛来说,确实无论如何也没办法体会的。
果然她这话说完,萧锦琛再度沉默了。
这一次,他沉默的时间有些长,安静坐在那许久都没有说话。
舒清妩用余光看他,发现他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竟有些错愕和委屈。
他确实不懂这些人情世故,也不懂七情六欲,但被人如此直白地问出来,心里又怎么能好受。
毕竟,从来没人如此说过他。
他不懂这些,却又不是傻子,舒清妩是什么意思,他听得一清二楚。
可他却一点都不生气。
因为舒清妩没有说假话,她没有敷衍他,搪塞他,编一个漂亮的谎言糊弄他。
这对萧锦琛来说,又是另一种难能可贵。
他抬起头,目光沉沉,却又仿佛有一丝疯狂和冲动。
“丽嫔,王婕妤这件事,稍后会有慎刑司的宫人去景玉宫跟你禀报,若有进展,也让宫人禀报与你,这样你就可以明白王婕妤为何而死。”
萧锦琛突然这么大方,弄得舒清妩都有点不适应。她甚至都不知道萧锦琛这是怎么了,怎么看都像是被人下了蛊,就连慎刑司的宫人也肯差遣给她,真是太过出乎意料。
舒清妩这个人吧,其实有点固执。
她总觉得大家相安无事便很好,却不曾想萧锦琛也有如此温和的一面,倒是让她一下子就别扭起来了。
不过这股子别扭劲儿却是转瞬即逝,既然萧锦琛给了面子,舒清妩也不能不领情,便道:“多谢陛下,臣妾明白了。”
舒清妩说完,便就又低下头去,心里头还在想,萧锦琛到底怎么回事。
而此刻的皇帝陛下,却又陷入了另一种思绪里。
萧锦琛看她低着头不愿意看自己,突然福至心灵,明白过来她这是不好意思,所以才没有看向自己。
大概是他太过温和?也可能是他太痛快了一些,似乎是让舒清妩有些不知所措。
他头一次体会到女人这点细腻的小心思,不知道为什么竟还挺开心的。
若是看朝臣,看那些大臣们勾心斗角,他还能很敏锐察觉到对与错,这么多年已经练就出了看男人本领。但若是看女人,他真的完全不行。
最多也就是看看对方到底说没说谎,再多的情绪他几乎都看不出来。
原来他从来不在意这事,不过是个后宫妃子,他那么关注对方做什么?但现在这么一个微小的进步,却令他愉悦丛生。
真是太意外了。
萧锦琛看着舒清妩抿嘴皱眉,心里有个声音告诉自己:她是不一样的。
可到底哪里不一样?萧锦琛说不上来,一直绷着自己,管着自己,还是太累了。
他发现自己实在做不到像父皇那般清心寡欲,说到底,因为有了一个能牵动他情绪的人,他才渐渐发现自己不只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
那不过是他的身份,他的象征,却不是他本人。
那些繁复的梦境,都在告诉他,或许他可以寻求另外一种生活。
从神坛跌落,从冰封解冻,从冬日到春天,从黑夜到黎明。
萧锦琛垂眸看向舒清妩,见她正安安稳稳坐在那低头喝茶,侧颜温柔缱绻,泛着莹润的光辉。
美丽而圣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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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嫔娘娘:你是想夸本宫是天使吗?
皇帝陛下:不,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话!
(听过歌的应该知道下一句,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