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山抬起头,看着萧彧,脸上露出复杂的情绪,他何曾想过自己要做海贼,结果被迫背井离乡,成了一名人人喊打的海贼。
从踏上海贼船的那一刻起,他就有了再也无法回头的觉悟。但萧彧这一问直击了他的灵魂深处,真的要一辈子在刀口下舔生活吗?他不想,他想在陆地上,跟亲人在一起,过着安稳的生活,不被官府通缉。
吉山垂下眼帘:“我不想,但是我没有别的选择。”
萧彧说:“依照律法,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也不能例外。但杀人也不是非得偿命,因为杀人也分很多种,就算是主动杀人,也要根据动机与手段来量刑,特别恶劣和残忍的,才会要求偿命;还有一种是意外致死,你不小心将官差打死了,并非故意杀人,且有悔过之心,罪不至死,但需要接受刑罚,比如流放、服劳役等。”
吉山捏紧了拳头,抿紧了唇,流放跟做海贼又有什么区别呢,还不如做海贼自由呢。
萧彧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也许你会觉得,流放还不如做海贼对吧?当海贼抢劫别人,与世人为敌,真的能让你的良心好过吗?我们人之所以是人,是因为有人性,人性是向善的,尊敬长者,爱护弱小,不愧对天地,不违背良心。如果失去了人性,那也只是披着人皮的禽兽,丧失了做人的资格,不能算作人。”
吉山低着头不说话。
裴凛之挑了挑眉,看向萧彧的眼神充满了意外和赞赏,他的殿下竟是如此洞悉人性。
萧彧继续说:“如果有一天,你成了一个恶贯满盈、杀人如麻的海贼,你还有颜面回来见你的父母和弟妹吗?你曾经最憎恨那些坏人,最终自己却活成了他们的样子,这是你愿意看到的吗?”
吉山的喉头滑动了一下,抬起头,眼眶有些发红,大声说:“你说我能怎么办?你要抓我去见官,送我坐牢吗?”
萧彧直视他的眼睛:“你杀过人吗?”
吉山不说话,萧彧换了个说法:“除了那个官差,你还杀过其他人吗?”
吉山摇头,用力抽了一下鼻子:“没有!”
萧彧说:“我不会送你去官府。”
吉山闻言站了起来:“那我要走了。”
吉海和鱼儿连忙问:“大兄,你要去哪里?”
萧彧也说:“站住!你想去哪儿?”
裴凛之站了起来,准备随时阻止吉山离开。
吉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是官府通缉的杀人犯,郎君不送我去见官,难不成还要把我留下来吗?”
萧彧皱眉:“你现在打算去跟你的那些同伴汇合,然后去攻城吗?”
吉山说:“我要杀那些狗官,替我爹娘报仇!”
萧彧说:“冤有头债有主,你知道你母亲是被谁害死的?你若是杀了无辜的人,就能替你母亲报仇了?”
“官府没有一个是无辜的!”吉山恶狠狠地说。
“你这话就太偏激了。不排除官府中有滥用职权、谋财害命的败类,但对多数人来说,他们只是谋一份差事,养活一家老小的普通人,他们也有良知和同情心。那些守城的官兵,他们跟你一样,也是父母的儿子,弟妹的兄长,只是被朝廷征去了军营。如果他们在北方,多半是要上前线与外敌浴血奋战,保家卫国。他们在前线没有被敌人杀死,最后竟要被自己拼命保护下来的百姓杀死吗?他们何罪之有?”萧彧逼问。
“他们为狗官卖命,就该死!”
“他们跟山贼海贼对抗,不仅是为了保护那些当官的,也为了保护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萧彧毫不退让。
“所以我的仇不要报了?”吉山气急了,大声嚷了起来。
“注意你说话的语气!”裴凛之不客气地站在了吉山面前。
吉山察觉到危险,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萧彧走到裴凛之身旁,说:“仇当然要报,我说了冤有头债有主,你得找害死你母亲的凶手,而不是滥杀无辜。”
“那你说我要去哪里找他们?”
“要找,总能找到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吉山懊恼地踢了一下凳子,好不容易有了为父母报仇的机会,却在这里被人拦住了,他冷笑:“说得轻巧,你能帮我找到?”
萧彧和裴凛之对视一眼,裴凛之说:“我能。”
吉山抬起眼睛,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们。吉海抓着兄长的手:“大兄,你要相信郎君和师父,他们说了能,就一定能做到,你不知道郎君和师父有多厉害。”
吉山扭头看着弟弟,说:“那我就相信他们一回。”
萧彧毫不客气地说:“你别忘了,你还背负了一条人命,那些官差再凶狠,也罪不至死。就算一个人再穷凶极恶,你也没有判他死刑的资格,更别说处决他,自有王法处置他。”
吉山自知理亏,但还是不服气地扭过头去看别处。
萧彧继续问:“吉山,你有没有想过将功赎罪?”
吉山意识到什么:“你想让我出卖弟兄?”
“那你认为海贼是不是应该存在的?”萧彧问他。
吉山说:“我们要是有别的选择,会去做海贼吗?”
萧彧忽然笑了起来:“是吗?事情真的这样,还是你在给自己找借口呢?你没有做海贼的时候,对海贼是什么看法?在场的各位,你们怕海贼吗?”
房里沉默了片刻,里正说:“如何不怕?采珠的时候担心海贼来抢珍珠,还要担心他们来家里抢粮食。”
萧彧说:“你在家的时候,尚能凭自己的劳力吃饭,为什么做了海贼,就开始抢劫别人为生?官府为什么要剿灭山贼海贼?因为你们威胁到了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不要否认,你现在就站在我们的对立面,也站在你弟弟妹妹的对立面,你执意做海贼,那就是我们大家的敌人。”
吉山激动起来:“这是我愿意的吗?我要是有选择,我会走到这一步吗?”
萧彧说:“你有选择,现在就有了选择的权利。你告诉我,你们的船停在哪里?上面有多少人看守?”
吉山内心无比犹豫:“你想做什么?”
萧彧说:“我有个法子,可以让你将功抵过,免受官府处罚。以后还能和你弟弟妹妹生活在一起,不用漂泊无依。”
吉山还在挣扎:“我不能背叛我的弟兄。”
“那如果你的弟兄杀死了你的弟弟妹妹呢?”
“不可能,我会保护他们。”
“你能护得了他们一时,能护得了他们一世?”
吉山终于不说话了。
萧彧继续说:“我们将来还会帮你查明你母亲的真相,让你们兄妹报仇。”
吉海连忙摇了一下兄长的胳膊:“大兄,你快说啊,你要相信郎君,他是真的可以办到的。我和鱼儿希望你能回来。”
鱼儿也央求:“大兄,你快回来吧。”
吉山终于开了口:“就停在村外的海滩上。有不到十个人看守船只。”
萧彧又问:“你们今晚来了多少人?”
“五百多人。”
“五百多人就敢攻城?”裴凛之心思缜密,“你们头领没找帮手?”
吉山摇头:“我不清楚,但是我们大王心思缜密,很少打没胜算的仗。”
萧彧眉头紧锁,那就意味着,海贼有帮手,不是内应就是援手,州城今晚危险了,他对裴凛之说:“凛之,你过来一下,我们商量一下。”
裴凛之跟着他到了隔壁的厅堂,萧彧叹气:“凛之,州城危矣。不知道薛钊能不能守住。”
裴凛之说:“我现在就去州城,趁乱来个擒贼先擒王,料想那帮海贼也是乌合之众,海贼头领一死,海贼必定溃逃。兴许能解崖州之围。”
萧彧说:“如果海贼溃逃,这附近的村庄都将是被殃及的池鱼,我们村子最不可能幸免。”
“那就趁机一网打尽。”裴凛之说。
萧彧说:“我有个想法,海贼的船就停在我们村外,守备空虚,我们可以将船夺过来,把村里人都转移到船上。这样既能断了海贼的后路,又能保护村民。”
裴凛之略一思索,便道:“这招釜底抽薪可行。海贼退到海边无路可退,官兵正好可以一网打尽。我先带人去夺船,你和里正去通知所有的村民准备登船。”
两人商议完毕,出来同其他人一商量,里正惊诧地说:“我们要抢海贼的船?”
“对,我带人去。吉山带路,海生赶紧去叫几个身手好的人跟我一起去。吉海与二郎去挨家挨户通知所有人到海边集合,不能带东西,顶多只能带走银钱,尽量要快。”裴凛之匆匆交代,“抓紧时间,这是逃命,切记利害。”
萧彧说:“好,剩下的交给我吧,我来安排,你们赶紧去,千万要小心。”
于是兵分两路,裴凛之带上自己的弓箭和长剑,将匕首交给萧彧防身,带着吉山和海生几人匆匆离开。
萧彧和里正分别去安排人挨家挨户叫门通知,在村西口的大榕树下集合。萧彧特意交代,千万不要喧哗,尽量不要吵醒婴儿幼童,以免哭闹招来祸端。
大半夜叫人起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在崖州的冬夜不冷,起床不那么困难,而且村民长期受贼人袭扰,都十分警醒,一叫就起来了。
家里有年纪大的,年幼的,左邻右舍互相帮助,扶老携幼汇集到了村西口,人群只有窃窃私语,很少大声喧哗。
萧彧站在人群前,说:“事情的经过大家想必已经知道了,海贼来了,我们现在要去登船暂避风头,等事情平息了再回来。现在大家互相牵着前一个的手或者衣服,跟着里正一个接一个走。保持安静,不要喧哗。”
于是所有人有序地朝海边走去。萧彧叫过吉海:“你赶紧跑前头去看情况,看你师父那边处理得如何了。”
吉海还没走几步,前头便有人回来了,速度非常快,萧彧迎上去:“凛之?”
回来的是裴凛之和吉山,裴凛之说:“船我已经控制住了,船上的海贼都被我处理好了。海生在船上等你们,你们上去后,就把船划到别的地方去,不要离岸边太近,但也不用离太远。我现在去崖州。”
萧彧说:“你不带几个人去?”
“如果不认识海贼头目,我连吉山都不想带。”裴凛之说。
萧彧犹豫了一下:“那海贼头目我看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能不杀尽量不杀。”
裴凛之点头:“我尽量。”
萧彧又说:“但一切以你的安全为重。也照顾好吉山。”
“我会的。”
吉海看着兄长,不安地说:“师父,我跟你一起去。”
吉山严厉地说:“你去能干什么?赶紧上船。”
裴凛之说:“郎君,我走了。多保重,天亮后见。”
萧彧内心情绪复杂,他这是送裴凛之上战场啊:“凛之,千万要注意安全,我等你回来!”
裴凛之突然抬手,摸了一下萧彧的脸:“别担心,等我回来。”转身毅然离开。
萧彧都来不及惊讶他摸自己的脸,有些怅然地看着他模糊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黑暗中,内心的不安缓缓放大,他在心中默默祈祷:凛之,你千万不能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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