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虚地喂了小姑娘一顿烤鸡, 沐公子还得揣一袖子的断发走。
这次上山, 他是送母亲元氏来庙里还愿的。前段时日漠北发生戎族偷袭村子之乱, 沐将军领兵时受了重伤。元氏收到来信, 急得整宿睡不着。隔着千山万里, 她也鞭长莫及, 便寻思着来相国寺为远在边关的沐将军向佛祖求了愿, 祈求他早日康复。
相国寺自古以来灵验得很,许愿也自有一套特别的规矩。就是请愿者只要上山对佛祖是有所求的,那不论灵验与否, 事后都要亲自上山一趟还了愿才可。
元氏今日特意起了个大早,就是为了来还愿。
沐长风虽不信神佛,但作为孝子, 也愿意耐着性子陪元氏上山。来之时便随母亲去主庙进过香。进完香, 元氏去找一明大师讲经,他不耐烦听这些, 便在这后山转转。谁知走着走着便走远了, 这才撞见爬树的郭满。
他看了眼天色, 巳时一过快到午时。想必这个时辰, 母亲的经书该讲的也讲完了。沐长风便站起身, 与郭满告辞了。
告辞的时候,他眼角还瞥了眼郭满沉甸甸的马尾。
乌黑的墨发用一根碧青色的丝绦束着, 有些毛躁的样子。短的发丝隐秘地藏在长的里头,不仔细看, 看不太出来。沐公子心里到底觉得愧疚的。自古以来, 女子的头发就是命,他这般不声不响就削掉小姑娘的命,也真是太不厚道。
想来想去,沐长风觉得一顿烤鸡就打发了人家,未免有些太欺负人。
想着给郭满个什么算是补偿,于是手便在袖子里摸。摸到了一缕顺滑的发丝,他手手一抖,下意识往更里去伸。
摸了半晌,从怀里掏出一个小东西顺手递过去。
刚拿出来发现不对,他拿错了东西。居然把私人印章拿出来了!
然而正准备缩手换其他的,郭满的目光已经看过来。
递到一半,在人眼皮子底下,也没有收回去的道理。沐长风的身子一僵,硬着头皮道:“这个……便给六姑娘留着吧。若往后遇到困难了,六姑娘可拿这个去我沐家名下的铺子。届时铺子里的人看到这个,会来告知我的。”
郭满眼睛转得快,其实没看清,正想着什么东西?一听沐长风这口气,立即意识到是好东西。她半点犹豫都没有,接过来便塞进了怀里。
“这是什么印?”虽说拿东西很利索,但郭满心里的狐疑更深了。
这沐长风怎么回事?怎么对她这么好?郭满心里嘀嘀咕咕,想着这小子该不会眼瘸看上她了吧?虽说看上她算他眼光不错,懂得透过她柔弱的外表看她深沉的内涵。但低下头,郭满看着瘦猴子一样的自己,努力思索,她这幅朴实无华的皮囊还有什么值得这位贵公子青眼的闪光点。
思索一息,她摸着自己的良心,没有。
所以,该不会,这人其实是好童女的吧……小心地擦了擦红石头印章,郭满拧着两道小细眉斜瞅着的沐长风。
沐长风的脸,已经铁青了。
虽说他素来弄不明白小姑娘家家的小脑瓜子里都装了什么,但不妨碍他看得出郭满眼神的意思。这小白眼狼,得了他的好处,还满脑子瞎琢磨什么?!以为他瞎吗!这么狐疑中略带鄙视的眼神,以为他看不到吗!
若非顾忌君子风度,告诫自己大男人不该跟个小姑娘计较,沐长风就去梆梆地敲这白眼狼的脑壳儿!
“不喜欢便还我吧,”他吸了口气,微笑道,“我赔你对新珠花。”
珠花哪有印章好啊!傻子也知道要印章,郭满利落地拒绝:“不不不,多谢沐公子好心。不必麻烦了,这枚印章挺好。红彤彤,水灵灵的,小女十分喜欢。”
“哦?”沐长风微笑,“我怎么觉得你这神态不是这么说呢?”
“那是沐公子你看错了。”
沐长风呵地一声冷笑,倒是没跟她较真。
……
其实你来我往说到这儿,郭满其实也看出来,沐长风是在可怜她。
嘟了嘟嘴,郭满感觉有点堵心。
她这个人哪怕招人恨也无所谓,就是不喜欢别人可怜她。看了眼沐长风,郭满想问什么,转头想了想,觉得还是觉得算了。换个角度想,能被贵人可怜其实也算一种特殊的本事。许多小说里的白莲花不都这样么?楚楚可怜地被各大男主角可怜着,捧着,一不小心就无辜地走上了人生巅峰。
虽说这种路线有点膈应,可总比别人根本没路去巅峰好不是?这么想想,郭满咽下到嘴边的多余的话,弯着大眼睛乖巧地跟沐长风道别。
沐长风最后又看了眼郭满接放印章的部位,心里又是后悔又是松了口气。
……算了,就当是个教训吧。
辞别了郭满和无真小和尚,沐长风便去侧殿去寻母亲元氏。沐家上下还有许多事儿等着元氏安排,能抽出一天已经是不易,还了愿便要下山。
陪着元氏又用了些斋菜,母子便匆匆下山了。
相国寺在京城城外西南方六十里外,马车快马加鞭的话,两个时辰便能进城。两人回到府上已经是夜里,沐长风先送元氏回了院子,陪元氏说了会儿话后折回自己的院子。
回了自己的屋,他一进门便打发了小厮下去备水。
沐长风是素来不喜下人近身伺候的,倒不是像周博雅的疏离厌烦,而是打小就没这习惯。沐家都是武将,男子从三岁起便不用丫鬟婆子伺候,打小养成万事自己动手的习惯。二十年下来,沐长风能自己做的,从不假手于人。
进了内室,他便在木榻边坐下。
大手的手指在烛光下白皙修长,他一手扯着窄紧的袖子慢慢扯松了些,一手抖着袖子往桌案上倒。就见一缕缕半截长的乌黑发丝落下来,洒在桌上。沐长风头疼地捏了捏额头,原以为不过一把,没想到这么多……
沐公子后背又开始冒汗了,若非小姑娘头发厚,非得被他削秃了不可。
烦得不行,为自己图痛快一时手快割了人家姑娘的头发。不过这时候懊悔也来不及了,该削得他已经削了,又不能接上去。
沐长风看着这一桌黑乎乎的,犯了难。
扔了吧,似乎很不像话。古人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人身上,就没有比头发珍贵的。削了人家头发已经是大错,扔就更过分。可留着吧……也不像。他一个没说亲的青年男子,屋里连通房都没呢,留个没出阁小姑娘的头发算怎么回事儿?
心里烦躁着,他下意识地将撒乱的发丝捋整齐。
郭满的发丝柔软而韧,摸着冰凉丝滑。烛光下照着,黑亮黑亮的一团,跟浓墨的砚台打翻了似的黑。心里还没琢磨明白呢,心灵手巧的沐公子不知不觉中,已经将一团都给捋整齐了。此时就发丝这么在他的手里捏着,有拇指粗那么一小把。
沐长风:“……”
……算了,捋都捋齐了,总不能重新打乱。
他于是干脆去取了一截红绳,绑起来。
沐长雪就是这个时候过来的。
“大哥!看看,这是什么!”人还没进屋呢,人未至声先至。沐长雪爽朗的嗓音从屋外一路飘进屋子,蹬着羊皮靴一溜烟就冲进了屋“今日娴姐儿画了个新花样,大哥你给瞧瞧,我绣得可好看?”
沐长风正对着一撮乌发发呆呢,吓一跳,快速闪电地将头发又塞进了怀里。
沐长雪跑到他身边坐下,沐公子已经恢复了道貌岸然的潇洒姿态。他长腿支在榻上,一手自然地搭在支起的膝盖上一手端着一杯烫死人的茶,胳膊肘撑着桌面,偏过头去斥沐长雪:“莽莽撞撞地想什么样子!大晚上不去歇息,你跑我屋来做什么?”
“大哥!”沐长雪顿时不满了,“人家再跟你说绣花!我花了半个月,好不容易绣好的荷包,连娘都没看到,头一个就拿给你瞧了,你都不看看就知道骂我!”
“……什么荷包?”
不小心喝了一口热茶,烫得舌头都麻了。
沐长风默不作声地咽下这一口滚茶,放下杯子,斜了眼去看沐长雪:“你能绣出花来?十根手指头都戳肿了吧?哼,拿出来我瞧瞧。”
沐长雪对他这态度十分不满,然而想要夸奖的心太重,她还是屁颠儿屁颠儿地拿出来。
东西拿出来,是针脚都不平的一个金荷包。荷包两面用五彩的绣线,五花八门地绣了一堆图案缠在一起,也看不出具体什么花样子。不得不说,这玩意儿果然是长雪这丫头喜欢的。不过巴掌大小带子,从布料道缩口的绳都金灿灿的晃人眼。
沐长风没说话,伸出两手指捏起来左右翻看了一下。
沐长雪见状立即瞪大了眼睛,一脸期待地看着他:“……怎,怎么样?”
“嗯,绣得不错……”
虽说这玩意儿丑得丢出去估计都没人捡,但好歹是沐长雪长这么大第一次绣出来的完整的荷包,值得夸奖,“这个就给我了,你回去歇着吧。”
说罢,他眼疾手快当就把荷包塞进了衣裳里。
沐长雪目瞪口呆,反应过来都想打死她这死强盗哥哥。人家辛辛苦苦绣得眼都要瞎了,他一声不吭就占为己有?做梦!
心里悲愤的沐长雪怒了,张牙舞爪地扑过来就抢。
沐家人不论男女,自幼习武。沐长雪虽说是个姑娘家,武艺的造诣实则不必兄长弱。两个习武之人动起手来,大开大合,掌掌有风。沐长风左闪右闪的,冷不丁就被沐长雪的手给勾到了衣领,手指勾住了金带子便将荷包扯了出来。
就听吧嗒一声轻响,郭满那沉甸甸一把的发丝被荷包给带出来,掉在了地上。
沐长雪看清什么东西,瞬间惊呆:“??嗯嗯嗯!!”
沐长风:“……”
与此同时,正坐在铜镜边由双喜慢慢梳理头发的郭满看着自己缺了一截的一边头发,气到想爆炸:“我的飘逸乌黑顺亮的头发啊——”
这一刻,郭满终于明白沐长风下午为什么那么反常了。原来是心虚啊!
她气得小胸脯一耸一耸的,郭满啪地一巴掌打在梳妆台上。然而因为梳妆台是实木的,痛得她的脸瞬间扭曲:“个王八蛋沐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