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厌真君这几个按不住脾气的眼下正一人抱着聂衍的胳膊,一人抱着聂衍的腿,剩下几个齐刷刷地跪在他跟前,苦苦劝道:“帝君,当真是差不多了。”
差不多?
聂衍冷笑。
女娲门庭与他暗自作对多年,屠戮他造的飞禽走兽,以之为食,又欺他夫人,言语带咒,今日他若不将这仙府都拆了,便将聂字倒过来写。
乌云压顶,电闪雷鸣。
巨大的轰鸣声将正在喝茶的坤仪吓得一个趔趄,茶水都洒了些出来。她心有余悸地将茶盏放远些,皱眉看着外头:“也闹得太大了些。”
多余看了自个儿娘亲一眼,问:“娘亲是担心爹爹也掺和进去,容易受伤?”
坤仪摇头:“我担心他们动静太大吵着你爹清修,万一走火入魔可怎么是好。”
多余:?
是什么让她觉得爹爹一定没有在动手?
察觉到自家儿子的困惑,坤仪温柔地将他抱到自己的膝盖上,低声道:“你爹是个儒雅的人,虽然有时迫不得已会跟人打架,但大多时候,他都是个以理服人的君子。”
多余稚嫩的眉心微微抽了抽。
“我认识你爹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厉害得可以毁天灭地了,但他站在那里,沉默得像一座雕塑,任由别人误解或中伤,都没有理会。”忆起往昔,坤仪忍不住双手捧脸,“别的不说,你爹长得是真好看。”
果然。多余咬了一口菓子,沉默地想,他娘亲就是喜欢好看的男人。
幸亏父君长得好看,不然就没他了。
但是,有一说一,他不觉得父君跟“以理服人”这四个字的任何一个字能沾上关系。
奈何,他娘亲倔强地这么觉得:“若不是为了那几个跟随他多年的旁支族部的利益,他在九重天上应该过的也是闲云野鹤的日子,可惜命运半点不由人。”
咔——
天上一道惊雷,将天都要劈成两半似的。
多余抬眼顺着窗外看去,隐隐看见了天边云层里自家父君潇洒扬起的衣角。
娘亲是没抬头的,她有些怕打雷,抱着他闷头道:“你长大了就要学你父君才好。”
多余眨眼,认真地看了看父君那对人下手又快又狠的道术招式。
这好像不太容易学会。
瓢泼的大雨下了一整晚,盛京的街道第二日清晨就被淹了,住的地方地势低的,拖家带口地往明珠台的方向走,路上不少大户人家搭了救济棚,给一些贫民发馒头。
坤仪带着多余也往明珠台走,有好心的人家看她带着孩子,当即就给她塞了馒头过来。
哭笑不得,坤仪摆手:“我不饿,多谢。”
“还是拿着吧,这一路过去都没吃的了。”派馒头的小丫鬟心疼地看了看软乎乎白嫩嫩的多余,“夫人不吃孩子也要吃。”
多余有礼地接过来,对她颔了颔首。
丫鬟被可爱得眼睛直亮,连忙凑过来捏了多余一下,又对坤仪道:“这孩子生得水灵,谁见着不心疼呀,夫人就容我多嘴一句,眼下可莫要带他去明珠台了。”
“怎么?”坤仪纳闷,“明珠台在遇见天灾之时,不都是可以给百姓用来避难的?”
“以前是,但如今不是了。”那小丫鬟叹了口气,“去年明珠台就被官府封了,里头的东西被搬空得差不多,然后似是被赐给了新任宰相,那宰相夫人凶恶得很,不再允许百姓去借住,也不搭救济棚。”
坤仪不乐意了。
盛和帝分明答应了她不动明珠台,那可是她母后给她的东西,宰相有几条命能受这么大的福气?
“娘亲是不是有事要去忙?”多余抱着馒头,十分懂事地松开她的手,“那我便在这里等您回来。”
丫鬟被这懂事的奶话萌得双手捧心:“你想在这里陪姐姐派馒头?”
“想。”多余点头。
坤仪蹲下身来道:“我去去就回。”
“好。”
就这么简短的对话,她就当真起身走了,留下三岁的稚子抱着馒头站在原地。
丫鬟再欢喜也有些愕然,牵着多余软乎乎的小手,忍不住皱眉:“这当娘的心也忒大了些,这么小的孩子……”
“姐姐,我够不着桌子,你能给我一张凳子吗?”多余打断她的嘀咕,眼巴巴地看着她。
还不到人大腿高的小朋友,说话竟然利索得很,一张小脸生得端正又可爱,仰起头来看她,把人心都要看化了。
小丫鬟当即就给他端来了矮凳,让他踩着够到桌子,帮忙发馒头。
多余发得很认真,倒不是因为喜欢发馒头,而是他觉得,比起面对发怒的娘亲,派馒头真是一件十分轻松的事。
九重天上的人都觉得坤仪真君是沾了聂衍帝君的光,所以才能位列真君,但多余很清楚,他娘亲才不是什么要倚仗别人的凌霄花。
她生起气来很可怕,仙府里好几个真君都扛不住她的一道凌天符。
在父君面前娘亲会有所收敛,但现在父君不在,多余觉得,他长这么大不容易,这时候得惜命。
坤仪原本是穿着一身素裙低调出门的,但眼下,她气势汹汹地捏着长剑朝宫门走,没走一段路,身上的素裙就化成了黑纱金符的长裙,眉间飞金钿,云鬓出步摇,凤眼怒睁,朱唇紧抿,以至于宫门口守着的禁卫在她刚现身之时就警戒起来。
“什么人,前头是禁宫,不可再近!”
坤仪哪里能听他的,一眨眼就越过宫门,直抵上阳宫。
盛和帝正冷眼对面前的朝臣道:“妖怪与凡人虽有共存的律则,但朝臣官宦人家,怎么能养那么多妖子妖女,再过几年,这盛京高门大户岂不是……”
话还没落音,郭寿喜就闯了进来。
要是寻常的帝王,商议朝事时被内侍这么打断,帝王是一定会重罚的,但盛和帝情况特殊。他一看见郭寿喜这神色,就知道是自己有麻烦了。
脸色几变,盛和帝站了起来:“你们先退了吧,朕要去明珠台一趟。”
站在首位的杜蘅芜看了他一眼,拱手道:“陛下已将明珠台赐给孟宰相,如今贸然驾临,怕是有些不妥。”
“什么?”盛和帝皱眉,“朕何时将明珠台赐出去了?”
深吸一口气,杜蘅芜替他回忆:“半个月前的宫宴上,陛下大醉,孟宰相向陛下讨要官邸,大抵也是醉了,说要京里除了禁宫之外最大的官邸。陛下您说宰相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然能住最大的官邸,于是没过几日,孟宰相就搬去了明珠台。”
盛和帝脸都绿了。
他抹了把脸,瞪向殿内众人:“明珠台岂是旁人能住的?你们就没一个去拦一拦?”
“回陛下,孟宰相权势过大,臣等不敢。”
“孟家那夫人又正在待产,若惊了胎,我等哪里担得起责。”
七嘴八舌,颇有怨言。
盛和帝已经没心思去论是谁的错了,他看了一眼郭寿喜,提着龙袍前摆就跟他往外走。
坤仪走到上阳宫的时候,盛和帝已经跪得端端正正的了。
“姑姑。”他背后甚至背了一块不知道哪里拿来的藤条,“侄儿有错,但侄儿有话要说。”
收了手里的长剑,坤仪抽出他背后的藤条试了试劲道,结果轻轻一捏,那藤条就折成了两半。
“?”
“年久失修,姑姑不必放在心上。”一本正经地将藤条收回去,盛和帝对她道,“明珠台不是朕赐出去的,是孟极钻了空子自己要住。”
“孟极?”坤仪气乐了,“你让一只妖怪做宰相?”
“侄儿也不想。”盛和帝垮了脸,“但侄儿母家那些个反舌兽不是好相与的,您与伯爷都走了,侄儿终日惶惶不安,恰巧孟极那时候被贬谪,遇见了一只反舌兽,将其轻松斩杀,侄儿为了镇住反舌兽,才将他继续留在朝中。”
谁料他就一路高升,凭着各种功绩在杜相退隐之后爬上了宰相之位。
这其中定然是有妖法作祟的,但妖法没有害死人,上清司也不会出手约束。
“侄儿也不知道他怎么就非看上了明珠台。”盛和帝十分苦恼,“京中有些眼力的,谁不知朕经常要去明珠台怀念姑姑,他竟敢趁朕酒醉,自作主张。”
哪里是孟极自作主张。
坤仪冷笑。
这分明是李宝松还不肯安生。
她离开凡间的时候是没有记忆的,也就忘记收拾盛京的一些烂摊子。兰苕每回祭拜都是报喜不报忧,她也就以为无碍。
谁料这人都过了这么多年了,还是不肯安生。
“拿玉玺来。”坤仪伸手。
这要是别人,盛和帝肯定就叫禁军了,但面对这位姑姑,盛和帝十分清楚利害关系,果断地就把玉玺拱手递了出去,顺带有礼地送她出上阳宫:“姑姑带着郭寿喜,有什么需要,让他去办便是。”
坤仪冷冷地拂袖,携着玉玺驾上一辆凤车,带着三十多个禁军,直奔明珠台,衣袍烈烈,皇幡高举,兵器碰撞的声音随着马车一闪而过,众多宫人慌忙躲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