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时候,鸿蒙未开,天地未明,女娲正卧在高山沉思怎么玩泥巴,凡间大片的空地上还没有一片瓦。
有个声音告诉我,万物自我而始,让我担当起自己肩上的重任。
于是我折叶化鸟禽,落石为走兽,一点一点填满这个天地。
日出之时,凡间已有了万千生灵。
女娲当时大抵也是听见了这个声音,她静静地看我落成了一切,然后才开始造人。
她所定义的人,就是比飞禽走兽聪明,能以之为食,能驯服奴役它们的灵长。
说没有针对我,我刚造出来的野豚都不信。
于是跟女娲的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天地间只我与她两个造物主,但她觉得多了,于是接下来的几万年里,我都在与她斗法,要么她弄死我,要么我弄死她。
她造人吃兽,我便造妖杀人,她造道降妖,我便再造大妖。
如此几万年,我觉得有些无聊,赶上一次天生异象,留下五大妖王便闭关了。
没想到我闭关修炼的时候,女娲弄出了个“神界”来。
他们抢在我出关之前封锁了九重天,定下一系列的规矩,就是为了阻止我上去,因为他们知道,除了女娲,谁也不是我的对手,我一上去,他们头顶便要多一重天。
但规矩是最无用的东西。
我带着龙族和旁系族类一齐攻天,原是可以打赢的,我清楚女娲的脾性,她不会当着那么多神仙的面亲自动手,只会让她门下的几个族类来“抵御外敌”,而那几个凡人族系,压根不会是我的对手。
但我没料到,狐族会叛。
青雘当年说,心悦于我,愿为我驱使,我不信。毕竟我与她没有血缘,这世间哪有没有血缘还能生出来的感情。
但她一直守在我身边,大战之时,还替我挡过一次攻击。
她的血飞溅出来的时候,双眸就那么痴痴地望着我,有那么一瞬间,我恍然觉得她说的有可能是真的,这世上当真会有凭空生出来的感情。
只是,我对她没有。
我很感激她,愿意信任她,但她要我娶她的时候,我问她,嫁娶和并肩作战有什么区别?
青雘失笑,说:“嫁娶是两情相悦之人才做得来的事,与并肩作战哪里一样?并肩作战之时,我只是你的属下,但你若娶我,我便是你所爱,你的家人。”
太复杂了,听不懂。
我摆手拒绝了她,让她多花点心思在大战上。
青雘瞬间变得很难过,她怔愣地望着我,说:“你是不是不会爱人?”
我会那玩意儿干嘛,我会造物和打仗就行了啊。
女人真的很麻烦,老说些听不懂的话。
摆摆手,我带着族人继续去厮杀了,青雘留在原地,没有跟上来。
想来就是那个时候,青雘生了叛我的心思。
我不觉得她背叛我是我的错,如若我不答应娶她她就要背叛,那这样的人就不值得与之为伍,早断早好,虽然这次我付出的代价十分惨痛,败退了不周山。
自这一回起,我不打算再信女人嘴里说出来的半个字。
龙族背负了不该有的罪名,虽然我知道这只是他们阻止我上九重天的手段之一,但我对我的族人们还是很愧疚。九重天大门已关,我无法带他们再冲上去,便只能先去凡间看看。
女娲引以为傲的凡人成长得很快,短短几万年,就已经建立了诸多国家,我到了大宋,化成人形,望着那高高的宫门开始沉思。
凡间不奉女娲,他们奉帝王为主,那若我成了帝王,女娲会是什么表情?
这念头一闪而过,还没来得及细思量,背后就有丧仪队伍经过,白纸兜头朝我洒下来,纷纷扬扬的,像深冬的雪。
我回头去看,就见那队伍最前头的白幡上写着个“杜”,周遭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
“又是坤仪公主克死的,这女人命真硬,都还没过门呢,杜大公子就没了。”
“这往后谁敢与她议亲啊?拿命去议可不划算。”
“你甭担心这个,人家是公主,还是最受今上宠爱的公主,一道圣旨下来,京中哪个青年才俊敢不接?”
“造孽啊……”
听明白了,大约是个克夫的女人又克死了与自己议亲的男人。
我瞥了那棺椁一眼,却发现上头有些残存的妖气。
是我的徒子徒孙造的孽?
那就造吧,这凡间每日死的人总是没有兽多的。
收拢衣袖,我开始在这盛京里走动。我必须快速学会他们凡人的言行举止,这样才能更好地混进人群里。
琴棋书画诗酒茶都是些简单东西,看一眼就明白了,但夜半说,我不懂凡人的情感,脸虽然好看,但显得很生硬。
我如何不懂呢?哭就是难过,笑就是高兴,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夜半摇头,带我去了一处坟前。
我看见很多人在哭,独一个小姑娘跪坐在最前头,脸上没有半滴眼泪,背脊挺得更直,漂亮的凤眼里一点光也没有,就那么呆呆地望着石碑上字。
夜半问我:“这里头谁最难过?”
我理所当然地指了指后头跪着哭得最厉害的那个。
“不是。”夜半摇头,“是最前面那个。”
我皱眉。
那人连哭都不哭,还好意思说是最难过的?
不止我这么觉得,凡人也是这么觉得的,那小姑娘很快被另一个小姑娘冲上来推开,怒骂道:“他要你跪在这里摆好看不成?我哥死了,你若不难过就滚远些,做什么还来幸灾乐祸!”
那小姑娘被推了个趔趄,什么也没说,爬起来就走。
她一走,众人骂得更厉害,若是手里有烂菜叶,定也是要朝她扔的。
我看得迷惑,扭头问夜半:“是我不懂凡人的情感,还是你不懂?”
夜半坚持:“是您不懂。”
我呸。
我不打算跟这只刚成人形的狼崽子计较,扭头就回了宅院。
大宋朝妖怪为患,我很快找到了入仕的途径——宋清玄封印妖王,身死魂封,留下个群龙无首的上清司,几近没落。
我放出了一只大妖,任它祸乱盛京半个月,然后带着朱厌他们将妖降了。
盛庆帝高兴万分,立马就封我为昱清侯,接管上清司。
一切都很顺利,我能降妖,盛庆帝也就不在意我的情感与凡人不合,只是,他毕竟是弄权者,有能人才干,第一时间想的还是拉拢。
于是我的侯府里时不时就会出现女人,夜半说她们很漂亮,我是没看出来,再好看也赶不上青雘那模样了,青雘尚能叛我,她们自然也能。
所以,从容地看着她们在我面前搔首弄姿了几日,我放了妖怪入府,将她们吃了个干净,而后将那妖怪关进镇妖塔,给了盛庆帝一个交代。
妖怪这东西来无影去无踪,是极大的变数,盛庆帝也没什么办法,他只是看着我,突然惆怅地道:“要是坤仪还在,你这性子与她倒是合得来。”
坤仪,有点耳熟。
我想了想,没好意思直接问是不是那个克夫的公主,只说:“皇室骄矜,臣不敢肖想。”
“她也是命苦。”盛庆帝叹息,“娇生惯养长大的孩子,就这么远嫁和亲去了,路上不知要吃多少苦。”
别说吃苦,为了有事做,我放出了很多的妖怪,她在路上可能就被妖怪吃入腹中了。
被盛庆帝这么提了一嘴,我便时不时问着这位公主的消息,夜半逐渐开始每隔七日与我禀告。
“今日公主被吃了吗,没有。”
“今日公主被吃了吗,还是没有。”
过了一年有余,夜半神色复杂地说:“今日公主依旧没有被吃,但是她驸马被吃了。”
我:?
这女人果然很克夫。
朝中传来坤仪公主有可能回朝的消息,盛京里突然就紧张了起来,各门各户有适龄公子哥的,都赶紧议亲成婚,哪怕是婚事从简他们也乐意。
我看得很稀奇,问:“这公主吃童男啊?”
夜半哭笑不得:“主子,妖怪才吃童男,人家是凡人。”
“那他们怕什么?”
“自然是怕被坤仪公主看上。”夜半唏嘘,“这位公主如今成了遗孀,没人能管她了,她又喜欢好看的男人,一旦被她选中,圣旨必定赐婚,到时候还不得被她给克死?”
这还挺有趣的,满盛京的男儿,竟会被这一个小姑娘吓成这样。
夜半看了我一眼,突然担忧地道:“主子,你切莫动什么心思,那公主是有些邪门在身上的。”
我白他一眼,冷笑:“你几时见我对女人动过心思。”
夜半说:“刚刚。”
“……”有个嘴太碎的随从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我确实动了那么一点心思,一是因为好奇,想看看她能克夫到什么地步,二是因为,她是公主,我若与她交好,盛庆帝必然厚待上清司,在他们灭国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我的日子能好过许多。
不过,也就只是这么一想,情情爱爱的没什么意思,我还是更喜欢放妖怪再捉妖怪,有利于提高上清司的业务量。
但这一天,我想到了个比放妖怪更好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