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在空中的浊气被短暂的暴雨洗刷一空,暴雨虽然住了,阴云却依旧未曾散去,灰蒙蒙的天空显得十分死寂呆滞。东市作为平康最为繁华的集市,商贾云集,邸店林立,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将本来热热闹闹的街道扫荡得冷冷清清。
刚过戌时,街道两旁的商铺外陆续有灯笼挂起来,路上行人虽少,仍有一些小贩挑着担子出来守着。墨昀在一个馄饨摊前坐下,问摊主要了一碗海味馄饨。
客人少,没一会儿馄饨就端上来了,摊主手在围裙上蹭了两把,油光光的围裙上又蹭上了两道显眼的油污,他眯起眼睛笑着招呼墨昀,“客官慢用。”
转身走开时,被墨昀叫住,“老板,向您打听个事,宁王府怎么走?”
摊主指着正前方的街道,咧嘴笑道,“好找得很,沿着这条街直走,第二个路口右转,有条小巷子,叫玉林巷,从玉林巷过去要近一些,穿过玉林巷啊就是少陵街,沿着少陵街直走到底,就能看到宁王府的大门了。”
“多谢”,墨昀道完谢后,埋头慢条斯理地吃起来,一碗热馄饨下肚,胃里暖和了不少,墨昀从钱袋里拿出几个铜板放在桌上,起身离开。
墨昀不知道墨琮的府邸所在并不稀奇,被师傅捡回枭阁时,他十四岁,墨琮十二岁,还未曾拥有自己的府邸。暌违十年,平康城于他其实非常陌生,还是皇子的时候,他鲜少有出宫的机会,所以对主城区的街道分布并不熟悉,不过这并不阻碍他寻到宁王府的所在,摊主描述的路线十分明了清晰。
墨昀走到第二个路口,右面果然有条小巷子,应该就是摊主所说的玉林巷了。沿着巷子只走了三分之一,墨昀敏锐得觉察到从头顶上空沉沉压下来的杀气。
他停下脚步,抬高视线,长长的巷子只有巷口挂了一盏灯笼,借着远处散过来的光线,他看清了巷子两边的屋檐上,匍匐着二十来名弓箭手。墨昀在心里判断当下的地理形势,在这只够三人并排通行的逼仄巷子里,他能毫发无损逃出去的机率是零,能负伤逃出去的机率最多不超过三成。
巷子外面想必还埋伏了一波人,就算他能成功躲开这一轮攻势,在受伤的状态下,也难以逃脱下一轮截击。
头顶的一片乌云渐渐散开,从中撒下几线天光。巷口的灯影忽然暗了下去,墨昀看着挡去灯光的人,脸上并没有露出半点意外之色。
挡在巷口的,是本该在宫中为母亲守灵的墨琮。墨琮眸色晦暗莫名,“七哥,别再向前走了,两边加起来有三十名弓箭手,用的是可以一次射出十枚□□的诸葛连弩,你再向前走一步,顷刻间就会被射成一只刺猬。”
墨昀点点头,果然听话地不再向前,“你这么做,是为你母妃,还是为你自己?”
墨琮冷笑道,“那我也问你,你派人刺杀我,是为你母妃,还是为你自己?”
“派人刺杀你?”墨昀面露不解,不过下个瞬间,他就反应了过来。一些他想不通的东西终于在此刻和前因后果串联了起来,那个人为什么要逼他来平康,为什么要挑拨他与墨琮的关系,墨昀终于都想明白了。
他看起来异常冷静,“我没有派人刺杀你,不管你信不信。”
墨琮握紧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那我母妃呢?也不是你杀的?”
珍妃的事,墨昀从未打算否认。他镇定说道,“珍妃是自尽的,不过也是因为我,至于她这么做的理由,我想你应该早就知道了。你当年从你母妃手里救下我,这份恩我记着,当年她下毒害我母妃,这份仇我也没有忘过。从你把我从刺客刀下救出的那一刻起,这个结果就已经定下了。”
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就这样轻易地被挑到明面上来,几种情绪在墨琮心口冲撞,有怨恨,有愤怒,也有失望。
墨琮向一旁摊开手,护卫递上连弩,他接过来,抬起连弩对准墨昀,“七哥,箭匣里总共十支箭,如果你能全部避开,我就放你走。”
墨琮旁边站着的是负责都城巡防的银甲卫统领魏远,魏远拧起眉头,手按在刀柄上,“殿下,箭在弦上,万不可心软啊!”
墨琮心里天人交战,魏远的意思他何尝不懂,父皇最多能撑七日,七哥在这么敏感的时期回平康,就只是为了替母报仇吗?
魏远见他迟迟不肯出手,神色冷下去,沉声对着墨昀道,“七殿下,对不住了,放箭!”
墨琮回过神来,厉声喝道,“没有本王的命令,谁都不许动手。”
魏远是三十名弓箭手的直属上级,按道理弓箭手都该听他的命令行事,但墨琮作为极有可能继承皇位的皇子,谁也不敢在这时候拂他逆鳞。
魏远长呼一口气,才将心头的戾气压回去,脸转向墨琮,苦口婆心劝道,“殿下,皇位之争,岂容得下妇人之仁。今日若放七皇子走了,来日不知要生出什么变数来。”
墨琮蹙紧眉头,“本王没说放他离开,先……先抓回去,再做定夺。”
一直没说话的墨昀忽然笑了起来,就在墨琮厉声阻拦弓箭手放箭的时候,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个拔刀挡在他身前的十二岁少年。这个少年在欲望的锻造炉里苦修了十年,仍然没有融去骨子里那无用的温情。
可有些事,哪里有回头路可走呢?
墨昀看着墨琮,“魏统领说得对,皇位之争,容不下妇人之仁,父皇的皇位之上,沾的是延陵太子和永安王的血。墨琮,今日就是七哥送给你的第一课,孤寡之人,有国无家,绝对不能对任何人心软,尤其是你的兄弟。”
魏远不明所以,不知道七皇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墨琮一言不发,只沉沉看着墨昀。
密集的脚步声从巷口的另一头传过来,北武卫分为两队极有秩序得把守在巷口之外,左相叉着腰从中间走上前来,咧嘴笑道,“哎哟!两位殿下要叙旧怎么不找一个好点儿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