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宛端坐在妆奁前,一根一根地抽出发间的簪子。珍妃与隆庆帝的葬仪,新帝的继位大典、皇后的册封礼堆在一起来,曾宛忙得身心俱疲。
“啧!”发丝被一支累丝凤簪勾住,曾宛低呼出声。
墨琮放下书简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得替她解开被缠住的发丝,“怎么不叫婢女进来伺候。”
曾宛一脸倦色,抬手按了按眉心,有气无力地道,“月香不在,不习惯别人伺候。”
“你是后宫之主,怎能不习惯让人伺候?”墨琮索性把剩下的珠钗都拿掉,头上的重量减轻了,曾宛长吁一口气,向后倚靠在墨琮怀里,“换了个身份,没感觉到比从前哪里更好,倒是更累了。”
墨琮拥着她,刚想说什么,曾宛倏然睁眼,从青玉案上拿起一个锦盒打开,“张公公说父皇临终前嘱咐不要任何陪葬,只要这个锦盒随同入殓,里面有一张女子的小像,你看看,是贤妃吗?”
墨琮偏过头,静静看着那张小像,沉默半晌,“不是贤妃娘娘,画上的女子应该是大皇子的生母那迦。”
曾宛凝视着小像,“我小时候在太后的寿宴上见过贤妃一面,感觉和这位娘娘有些相似呢?”
墨琮摇了摇头,“贤妃娘娘其实并不像她,只是眼尾也有一颗红痣罢了。”
曾宛在脑海中脑补了一出复杂的爱恨情仇,后知后觉意识到墨琮提起贤妃时语气柔软得不像话,忍不住问道,“贤妃是个什么样的人?”
墨琮目光闪烁,思绪飘回很久以前。
重华殿里,一名宫装丽人拉着六岁小少年白嫩嫩的小手,将药膏涂在少年手掌,动作极轻极柔,眼尾那颗米粒大小的红痣在逆光中显得异常柔和。“妹妹也真是的,怎么下手这么重!”
小小少年忍了许久的委屈终于难以抑制,眼睛里浮现泪花,“母亲考诗词,琮儿没有背出来。”
宫装丽人看着他泪汪汪的眼睛,微微叹了口气,柔声道,“饿了没?让人拿蝴蝶酥给琮儿吃好不好?”
小小少年不仅挨了母亲一顿打,也同时被罚不能吃午饭,早就饿了,急忙点头。宫女端上蝴蝶酥,他急不可耐地伸手去拿,被戒尺打过的手有些发肿,痛得啊呀一声,蝴蝶酥又掉回描金瓷碟里。
宫装丽人看在眼里,有些心疼,唤宫人再去准备点热的吃食来,宫人走后,她从瓷碟中捻起一块蝴蝶酥耐心喂他,小小少年睁着黑葡萄一般的眼睛盯着她看,小声地说,“要是琮儿的母亲是贤妃娘娘就好了,琮儿想和七哥交换母亲。”
宫装丽人愣了愣,竖起食指放到唇前,“这样的话以后万不可再说,被你母亲听见,她一定会很伤心的。”
小小少年抬手揩一把眼泪,又问,“琮儿不爱读书,可母亲说,就是因为琮儿不认真读书,父皇才不像喜欢七哥一样喜欢琮儿。”
宫装丽人拧起秀眉,惊讶道,“怎么会?你七哥成日里只会闷头读书,你父皇昨儿还说他不如琮儿活泼呢!”
方才的伤心仿佛都被丢到了脑后,小小少年微微笑起来,“是真的吗?父皇真是这么说的吗?”
宫装丽人捏了捏他肉团团的包子脸,微笑着用力点头,“千真万确。”
小小少年偏起脑袋,又问,“七哥长大了要当皇帝吗?”
宫装丽人神情紧张起来,赶紧左右看看,低声道,“这句话也不能再问,传到你父皇耳朵里,他会非常非常不高兴的。”
小小少年没听进去,执着地又问了一次,“七哥长大了会当皇帝吗?”
宫装丽人拿他没办法,叹了一口气,小声说道,“能不能当你父皇说了才算,他若想当,就自己去争,若是不想当,当个富贵闲人也不错。”
小小少年第一次听到富贵闲人这个说法,不是很明白,“琮儿也可以当富贵闲人吗?”
宫装丽人怜爱得揉了揉他的发心,“当皇帝,当王爷,当一个富贵的小少爷,或是当一个村夫走贩、山野樵夫,只要是琮儿喜欢的,都好。”
曾宛等了许久都没等来回复,伸手推了推墨琮,“陛下,发什么呆呢?”
虽然身份变了,但曾宛还是习惯用以前的语气和墨琮说话。
墨琮回过神来,“你刚才说什么?”
曾宛叹了口气,“臣妾问贤妃娘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墨琮目光移向画中女子眼尾的红痣,喃喃道,“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曾宛跟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七哥和贤妃娘娘很像吗?”
墨琮一时答不上来,努力地思忖一瞬,才道,“某些方面……很像。”
***
凌彦每年的寿辰,花枝夫人都会耗资大办,今年和往年一样,一月前,花枝夫人就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寿宴了。
凌彦喜欢喝酒,寿辰当夜必当大醉一场,年年如此。烟雨堂和文书堂的人陆续上前敬酒,徐飞白的目光在灯火惶惶的宴席上扫视一圈——秦州、裴云出事,墨昀被支到了平康,若不是时常不见人的疯和尚和武陵春几日前相继赶回,给朔风堂添了点人气,他们朔风堂便要沦落至只他与厉寒孤单作伴了。
徐飞白骇然发现,他们朔风堂已经没剩多少人了。
凌彦今晚一直再笑,来者不拒地喝完所有的敬酒,继续笑着做回位置上,运起内力逼出酒液,内力还未运至指尖,他的胸口似有岩浆翻滚,内力强行撤回,凌彦单手撑在桌案上,手臂因太过用力而缓缓颤抖起来。
陆陆续续改过无数次药材的剂量与配方,“迷心”的药效仍然不够成熟。
他抬眼看到端着酒杯缓步前来的白晋,用力咬了咬舌尖。他必须得撑住,不能在这些个虎狼面前倒下。
花枝留意到他的不对劲,关切道,“阁主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凌彦不动声色地避开花枝伸过来的手,白晋却已拎着一坛酒走到了近前,“这坛酒是属下专门托人找来的醉生梦死,趁着这个高兴的日子,献给阁主,万望阁主今夜务必尽兴而至,尽兴而归。”
白晋拔开酒塞,馥郁的酒香从壶口逸出,白晋笑道,“来,属下帮阁主满上。”
白晋没用酒杯,改用酒碗装酒,倒好一碗放在凌彦面前,再给自己满上一碗,双手端起酒碗,“祝阁主与日月同辉,春秋不老。”
凌彦笑着拿食指点点他,“你比墨昀那小子会说话,心意我领了,酒就不喝了,你们继续闹腾,我先回去休息了。”
白晋关切问道,“这才喝过一轮,阁主怎么就要离席了?莫不是忽然身体不适?”
凌彦皮笑肉不笑,“终究是老了,才喝一轮就醉了,始终不再如年轻时一样,两坛烧刀子摆在面前,眼睛都不带眨一下,老咯!不服老不行咯!”
凌彦摆着手从座位上站起身,花枝忙过来搀他,被凌彦毫不留情地甩开,凌彦袖中的手紧紧攥起,额上青筋毕现,“李乾!李乾!”他大声召唤他最信任的隐卫。唤了数声,都无人来应。
徐飞白有事压在心上,没有太过注意主位那方的动静。
厉寒就坐在他旁边,提起酒壶为徐飞白斟酒,“我还记得上一次参加阁主的寿宴,墨昀、裴云、秦州都在,如今,却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想到秦州和裴云,徐飞白心中泛起苦涩,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凌彦只觉心口那一团火已经烧到了天灵盖,他的眼底已经漫出薄薄一层血色,“白晋,你想做什么?”
白晋脸上表情似笑非笑,“阁主老了,应找个清静地颐养天年,不该再如此操劳。”他将酒碗重重掷向地面,一口没动的酒液溅脏了他华贵的衣角。
随着酒碗的碎裂声响起,烟雨堂众人跟着将手里的酒杯狠狠掷下,瓷器的碎裂声此起彼伏,徐飞白终于注意到不同寻常的动静,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他下意识去摸腰上的佩剑,却发现手脚酸软,脑子天旋地转。
他用力甩了甩脑袋,模糊的视线复又清晰,他看到了喝空了的酒杯,在混沌中思考出了一种可能,难以置信地看向厉寒,“酒里有毒?”
厉寒慢条斯理地饮着酒,对突生的变故视而不见,“只是一点软筋散和蒙汗药,要不了命。”
徐飞白费力撑住身体,愤怒地瞪视着厉寒,“厉寒,你到底想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