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主又产生幻觉了?”
凌彦总觉得裴先说话的方式有哪里不对劲,迷心除了致幻,还会令人肌肉慢慢萎缩,凌彦生怕裴先说两句又走了,连忙下床,没想到腿脚软得厉害,直接从床上跌下了地。
凌彦趴伏在地上,终于反应过来是哪里不对劲,哑声道,“你从不唤我阁主的,今日怎么这么生分?”
凌冬控制不住地发着抖,瞪大眼睛看着黑暗里的人,那人穿的应该也是黑色的衣裳,和一室黑暗融在了一处。这人的声音听着好生熟悉,只是她太过害怕,脑子里空白一片,无法立时分辨出来。秋夜寒凉如水,凌冬不小心吸进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地打起嗝来,又害怕打嗝的声音引来那人的注意力,连忙抬手紧紧捂住嘴巴。
“师傅早就不在人世了,阁主不记得了?”
凌彦瞳孔蓦地放大一圈,有些不可思议,“死了?”
他反问一句,声音徒然变得凌厉,“是谁?是谁杀了他?”
墨昀缓缓走到凌彦身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多年,师傅虽然时不时地出现幻觉、说胡话,但并没有出现身体不适的状况,怎么说去就去了?”
凌彦半撑起身子,“你不是裴先?”
墨昀面无表情,“阁主又魔怔了,刚刚不是说裴先已经死了么?”
凌彦双手紧握,手臂上青筋毕露,“是谁杀了他?”
这话题似乎无解,又绕回了原地。墨昀吃不准凌彦是真傻还是在装傻,决定不再和他兜圈子。“厉寒在万县遇见了阁主和师傅的一个旧识,这人曾为师傅诊过病,后来突然从枭阁消失,从此销声匿迹,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阁主还有印象吗?”
黑暗中,凌彦脑子陷入混沌,目光迷茫,迷迷糊糊地问,“裴先呢?裴先哪里去了?叫裴先来见我。”
墨昀目光微沉,继续说道,“韩天心说师傅有次意识不清醒时打翻了刚煎好的药,他刚好在旁边,福伯收拾药碗的时候,他发现碗底残留的药渣里有一样不在他开的药方里。”
墨昀顿了一下,继续说道,“韩大夫说那味药材像是曼陀罗的花梗,曼陀罗有致幻的功效,我问过花枝夫人,曼陀罗是迷心的一记重要药引,花枝夫人的迷心是从阁主这里偷来的,阁主的迷心又是从哪儿得来的?”
“呵呵”,地上突然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凌彦先理了理乱掉的头发,又整了整凌乱的衣衫,而后风度翩翩地站起身,可身体还是很虚弱,他只好坐到矮凳上。桌上放着一个茶壶,里面的茶早就凉掉了,凌彦并不嫌弃,给自己倒了一盏,凉茶入胃,眼前的重影终于散去,屋子内桌椅矮几的轮廓终于清晰起来。
嗓子干哑得厉害,凌彦又倒了一杯茶喝下,才慢悠悠开口,“你心思虽深,但心细又聪慧,我从前总和裴先说,若你十四岁那年他没把你捡回来,让你继续在尔虞我诈的深宫中长大,如你还是没被害死,来日定当大有作为。”
仿佛想到了那个时候,凌彦目光中浮现出些许怀念,“谁知道裴先那个老顽固不仅没借机跟我显摆,反而将我臭骂了一顿,让我不许打你的主意。”
“认识太久就这点不好,都太了解彼此,我心里想什么都瞒不过他。”
从门窗灌进来的风卷起墨昀的袍袖,“师傅不顺你的意,为了控制他,你就给他下了迷心?”
凌彦提起茶壶又倒了一杯茶,迷心已经摧毁了他的身体,他现在已经连提茶壶都觉得费力了。
“你那尊贵无比的死鬼老爹几年前做了一个梦,梦到一柄剑朝他飞来,醒来觉得此梦不详一定是预示着什么?派右相前来商量,两人合计了半天,隆庆帝也只想到那把陪他出生入死的寒天剑,右相倒是个机灵人,立刻反应过来,除了寒天,隆庆帝还有一柄传了三代的利剑。他虽有了废弃枭阁的心思,却到底舍不得这柄用得如此趁手的利器。圣心难测,那个梦和枭阁始终如一把利剑悬在他头顶,万一哪天想通了,我枭阁三代的荣光一朝散尽,阁中的杀手因任务结了不少怨,没了朝廷的支持,这些杀手都会沦为人人喊杀的丧家犬。谁想到,没多久隆庆帝就病了,也没心思再管那个梦了,可我始终不安心,皇位换谁坐我并不在意,我在意的是如果下一任储君意识到枭阁是一把双刃剑时,又会做什么选择?这件事让我苦恼了很久,直到文书堂打听到隆庆帝在派人寻找你的下落。”
“你那会儿多少岁”,凌彦微扬起头,似是在努力思考。“对,十七岁,读了很多书,剑法也有小成,心地不坏,再适合不过了。”
“你做了皇帝,又能受我控制,枭阁至少还能再享五十年的荣光。”
墨昀自己想通了其中关窍,垂在两侧的手紧握成拳,“所以你派人研制迷心,就是为了让我成为你的傀儡?”
凌彦点头,“鬼手毒医聂衍之告诉我迷心的药性尚不稳定,可我等不及了,决定先试了再说。你师傅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大发雷霆,打伤了聂衍之,烧掉了药炉,幸好聂衍之偷藏了几味重要的药材,重新配了两副。裴先把你护得牢牢的,我几次命人下手都被他识破了,谁想到他那么死脑筋,我千劝万劝,他不仅听不进去,后来竟然还想要带你和裴云离开枭阁。我哪能让你们走,路嘛!不是只有一条,控制不了你,先控制他也可以,你那么听他的话,说不定他一劝,你就愿意了。”
墨昀目光冷若冰霜,右手一翻,一柄蝉翼刀出现在掌心,狠狠扎入凌彦胸前的两根肋骨间。
凌冬“啊”得一声惊呼,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凌彦早就没有了反抗的力气,疼得四肢抽搐起来。
墨昀手持刀柄,猛地一下将蝉翼刀拔-了出来,凌彦额角渗出细汗,倒吸一口凉气。
墨昀冰冷的双眼中有血色从最深处涌上来。“可惜你千算万算也算不到,师傅他宁可死也不愿做傀儡受你控制。”
“嗯!”凌彦疼得闷哼一声。
第二刀,墨昀算准了位置,在距离心脏两寸的地方猛扎下去,他不急着让他死,或者说不急着让他死在自己手上。
这一次,他没有拔-出自己的蝉翼刀,薄薄的刀身全部没入肉里,只剩一截刀柄露在外面。
凌彦闭了闭眼,忽然放声大笑起来。这一刀扎得好,把他当年犯下的罪孽和这些年以来的懊悔一起钉在了胸腔里。
墨昀扭头看向地上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凌冬,弯腰拾起已经熄灭了很久的烛台,拔-出半截白蜡,烛台上只剩下尖锐的铜针。
墨昀把烛台塞进凌冬手里,声音不带一丁点儿温度,“他的命现在就握在你的手上,杀还是不杀,全在你一念之间。”
凌冬攥紧烛台,眼眶里噙满泪花,手抖个不停。
墨昀慢步走到门边,微微侧过头,“你想好了,你不是凌桑,你的命没有凌桑值钱。”
听到这句话,凌冬的身子忽然不抖了,她垂首呆呆看着手里的烛台,眼皮一抬,眼神忽然变了。她扶着雕花凳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朝着凌彦慢慢走去。
***
四隐卫里,开阳的定力是最好的,极少有事情能够轻易分去他的注意力,所以看守犯人的活儿几乎都由他一手包揽,也从未出过纰漏。
他抱着剑守在石室门口,仰头看着夜空中几颗黯淡的星子。
入秋以后,雁回山上极容易起风,到了夜间,气温比山下要低上许多。
凌云釉仅着一袭单薄的月白长衫,秋风一起,寒风鼓满襟袖。她并不觉得冷,手提着一盏素白宫灯从远处款款走来。
开阳冷冰冰地问,“你来干什么?”
凌云釉将宫灯插进墙缝里,抬眼看了看开阳,将凤微亮了出来,不急不徐地说道,“墨昀给了我这个,让我来石室,他送我一件大礼。”
开阳从未见过凤微,主人喜欢用蝉翼刀,很少用匕首,他仔细打量凤微,这明显是一柄女人用的匕首,刀柄的凤首上还镶嵌着一颗红宝石。
主人对凌云釉很是不同,这把匕首可能真是主人送的。
开阳想起主人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莫非,凌云釉就是那个更有价值的人?听主人话里的意思,秦州是厉寒杀的,而凌云釉和秦州关系匪浅……开阳很快想通了其中的勾连,打开石门,让开了路。
通道里一点光都没有,凌云釉只好重新提起宫灯,半提裙摆,小心翼翼地沿着石阶向下走去。
厉寒坐在角落里,仰起脸怔怔得看着漆黑的虚空,他细细分辨着从石门传来的足音,很轻很缓,也很温柔。
昏黄的灯光照亮了满室的黑暗,终于来了,厉寒闭上眼睛,在心里对自己说。
凌云釉将宫灯插进石缝里,厉寒仍闭着眼睛没有睁开。
凌云釉看了他一会儿,漠然说道,“为什么不睁眼,怕来的是凌桑吗?”
眼睛蓦地睁开,厉寒难以置信地扭过头,看清楚不远处的人后,他的眼里划过几丝释然,而后慢慢笑起来,“秦州是我杀的,在断魂崖上,我一剑戳进了他的心窝,然后把他踢下了断崖,你现在去找,说不定还能为他收敛尸骨。”
凌云釉眼中惧是难以言表的悲戚与怨恨,凤微就攥在她的手里,“你不必激我,我也不是因为可怜你才违背墨昀的命令。你死不足惜,凌桑却是无辜的。”
厉寒看着她,“你比林甘雨强。”
凌云釉抽出凤微,刀刃寒光流转,那一瞬间,死在凤微之下的每个人的脸从她眼前一一闪现,这把刀从徐嬷嬷那里转到她手上后,好像就一直在杀人。她第一次用凤微杀人,是为了替雅安报仇,而这一次,是为秦州报仇。
凌云釉怔怔看着凤首上的红宝石,昏黄的灯影中,绯红的光华来回曳动,流光溢彩。
这是最后一次,等这件事了结了,她就将它扔进断魂崖的山涧里。
凌云釉握紧刀柄,缓缓抬头,“看在凌桑的份上,我给你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