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凌云釉到处寻东西来裱画,她小时候亲眼见过父亲装裱画作,工序不多,所需工具也不繁杂,其他的都好说,只是找不到全新的挂轴。不过凌云釉惯会动脑子,想起书房墙上有一副现成的牡丹图,也不知道是哪一任主人的品味,将花中国色的牡丹画得大红大粉,十分俗艳,凌云釉老早就嫌弃它拉低了自己品味,正好趁此机会换个画心。
换从前,随便一跃便能轻松取下牡丹挂画,自从中了七日涅槃后,她不能再动用武功,轻身功夫也是不能用的,只好用笨办法,老老实实搬来一把红木椅。
墨昀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看她挪椅子、取挂画,凌云釉从椅子上跳下来时,才发现站在门口的他,嗔怨道,“看着我折腾,也不说搭把手。”
墨昀道:“拿它干什么?”
凌云釉道:“太丑,碍眼。”
墨昀见画缸被人动过,约莫猜到了,“朔风堂有新的挂轴,你别折腾了,我明日给你裱上送来。”
凌云釉擦去挂画上的浮灰,好生卷起来,“新的挂轴我要,但我要自己裱,或许我在这上面很有天分,以后可以帮人裱画,又多学一样吃饭的行当,日后得多赚多少银子?”
墨昀道:“你私藏的那些宝贝,至少可以保你十年衣食无忧。”
凌云釉斜睨他一眼,“那不行,我还得养你,好吃好喝好穿地供着,不够。”
话音刚落,背后传来一声响动,是从暗室传来的,凌云釉心里一凉:那疯女人这时候作什么妖?幸好隔音还算过得去,凌云釉把画轴扔开,做势拍灰,故意将两只手掌拍得啪啪响。
仰起脑袋看着墨昀:“舒越招待你吃饭了吗?我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吃呢!”
墨昀听到了暗室传来的声响,只装作没听见,道,“摇光已经吩咐下去了,你随我来,给你看样东西。”
凌云釉正愁怎样才能把墨昀打发走,在心里编着说辞,墨昀给她抛了阶梯,她当然要顺着下去。
墨昀带她去的地方半点不神秘,朔风堂的一花一草一木她都烂熟于心,当墨昀带着她穿过西厢房外的紫藤架,直直往里去时,她感到不妙,墨昀住的地方,她虽没去过,但很清楚位置。
凌云釉在原地顿了下,转身往回跑,墨昀马上觉察到,两下抓住她,反手将她抵在紫藤架上。
秋风渐起,紫藤花瓣纷落如雨。
墨昀眸色深深,嗓音低沉,“你跑什么?”
凌云釉笑着看着他的脸,“你心怀不轨。”
墨昀一转念,就明白过来她话里的意思,他知道她还没有准备好,所以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层,顺其自然最好。
檐下的宫灯随风晃荡,灯影摇曳,照出她脸上的似笑非笑,他忍不住被她含满柔情与星光的眼睛吸引,视线下移,定在她饱满的唇珠上,他记得这里的味道,像是淡淡的花香,揉进了只属于她的、世间独有的风情。
他情难自禁地俯下身,恰有紫藤花瓣落在厮磨的唇间,被轻柔地碾碎,味道有些涩。
良久,他放开她,低声道,“放心,我不会在未经你允许的情况下,强迫你做任何事。”
凌云釉不禁失笑,怪自己戒心太重,全然忘了最先动情动念的人是她,最先情不自禁想要靠近的人也是她。
她再不犹豫,随着墨昀踏进他生活了十年的自留地,屋里漆黑一片,凌云釉借着月光左看右看,手摁上桌案时,手肘碰上了什么东西,她扭头看去,这时候墨昀点亮一盏小巧的鎏金灯放在桌案上。
光不够亮,昏黄幽暗的光笼罩着桌案这一小块地方。凌云釉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拿起了那座木制的只有八寸来高的小客栈,工匠的手艺巧夺天工,凌云釉拨弄着最顶上的小太阳,小客栈一瞬间起了变化,不同形态的木制小人纷纷从屋子里走出来,男女老少都有,头上围着白色包布,肩上搭着汗巾的是伙计,坐着吃饭喝酒的是客人,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最后出来的是老板娘,着鹅黄色的衣裙,乌发用一根玉簪束在脑后,梳的是妇人髻,眉目间依稀有凌云釉的神韵。
凌云釉又拨弄一下旁边的月亮,围成屋舍的木片起了变化,搭成一座与客栈截然不同的小楼。小楼共有五层楼,底下四层,每一层都是一季的景,春时梨花满园、一对小童在小桥上嬉闹。夏时莲叶田田,白衣女子跪在池畔,弯腰采摘起一只粉荷,旁边的竹篮里盛放了好几只荷花和莲蓬。秋时桂花飘香,白衣女子踮脚采摘枝头的桂花,背后跟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牵着白衣女子的裙角。冬时红梅盛放,白衣女子折了一捧在怀,向着木屋走去。
小楼的第五层,院墙上垂下紫藤萝,中间建有几间木屋,屋前种着葡萄架,葡萄架下放有两把躺椅。
她的全副身心都被葡萄架引去,墨昀在这时候从背后揽她入怀,“七日涅槃的毒并非就无人可解,待舒越打听到燕百草的消息,我们就动身去寻他。”
凌云釉的目光黏在葡萄架上,舍不得离开,“若是他不愿意救怎么办?”
“无须担心,一切有我。”
凌云釉忽然想到,他们彼此都经历了那么多事,等尘埃落定,仍选择各自背负与忍耐,谁都没有主动开口。
她一直是这样认为的,现在才知道,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他都了然于胸,独自背负和忍耐的人,一直都只是他而已。
觉察到她情绪的低落,墨昀温声问道,“怎么了?”
凌云釉在他怀里摇了摇头,“你喜欢酿酒,我就开个酒楼,只卖你酿的酒,以后,你只做你喜欢做的事。”
墨昀愕然一瞬,只做喜欢做的事,师傅也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也许只有真正在意的人,才会试图去了解他内心深处真正喜欢的东西,喜欢吃什么?喜欢做什么?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墨昀回过神,问道:“除了开酒楼、给人画花钿,你还有喜欢的事吗?”
凌云釉想了半天也没想起到底是什么时候给他说过这样的话,她轻轻笑道:“喜欢赚钱,喜欢养你。”
墨昀失笑,怀里传来的女子香令他心旌神漾,她耳朵上的明月珰轻晃不休,墨昀忍不住将她搂得更紧一些,低下头,含住她小巧的耳垂。
凌云釉觉得痒,忙挣扎着躲开,哪里敌得过墨昀的力气,墨昀嗓音有些沙哑,“今晚别走了吧!”
凌云釉被他撩拨得软成一滩烂泥,脑海中似有烟花炸开,随后陷入一片混沌,墨昀手搭在她的细柳腰上,耐心等她回应。
凌云釉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一般,点头应允。
***
林甘雨不知道这是被关在暗室的第几天,她没有数过。暗室里没有窗,不会有风吹进来。壁灯里的白烛早已燃尽,黑漆漆的,一点光都没有,在这里时间都是静止的,这种安静逼得人快要发疯,讽刺得是,只有凌云釉到来的时候,她才能感受到时间的流动。
她没有真的发疯,她已经想好了,从凌云釉再次走进这里之时起,她要试着去记录天数,命还在,她就不算输。
凌云釉每来一回,都会带来墨昀的消息。
这一次,她带来的是墨昀送给她的木雕,将白天的景和夜晚的景一一展现给林甘雨看,指着小楼第五层上的葡萄架,笑道,“墨昀说以后也要在我们自己的院子里种一架葡萄,等有了孩子,就可以让孩子们在葡萄架下捉迷藏了。”
“墨昀不会说这样的话。”林甘雨努力得撑起眼皮,嘴巴动了动,只发出含糊不清的单音。
凌云釉来回拨弄着能控制木雕变化的太阳和月亮,显得不是很在意,“林甘雨,你是不是曾经想象过墨昀娶你的画面,也想象过为墨昀生儿育女的生活?”
林甘雨沉默,闪烁的目光却暴露了她的躁动。
凌云釉接着说道,“我不想嫁给他,也不想为他生儿育女。你让柳莺下的七日涅槃,我得靠他帮我找到燕百草解毒,这才是我甘愿留下来的原因。”
林甘雨紧握铁柱,她对凌云釉的恨意已经到了生啖其肉的地步。七日涅槃是她威胁柳莺下的,她不相信墨昀会真的喜欢凌云釉这个贱人,等她五感丧失彻底沦为一个废人的时候,墨昀定然不会再对她有所青睐。她死也不会相信,墨昀那样孤冷的人,会为那贱人寻找七日涅槃的解药。
明知道凌云釉是故意说这些话来激自己发怒,林甘雨还是没能沉住气,可惜她开不了口,否则,至少也能反击一二。
隔着肚皮,凌云釉猜不到她的心思,但她隐约觉得,林甘雨好像和之前有些不同了。她的眼睛里不再只剩下怨毒与憎恨,仿佛还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斗志,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
凌云釉在心里冷笑,怎么?她以为自己还会给她留一条生路?
凌云釉从发髻里抽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林甘雨看不清楚她手里拿的什么,但直觉是对她不利的东西,她一步一步退后,两日没有吃饭,她饿得头晕眼花全身无力,但强烈的求生欲让她一瞬间振作。
凌云釉从腰上解下钥匙打开铁笼,林甘雨被墨昀废了左手,白晋叛乱那晚,又在凌云釉的要求下,被摇光废了右手,从前日起,凌云釉就不再给她送水送粮,也就是说眼下她连废人都不如,便是凌云釉不动用武功,也能轻易置她于死地。
林甘雨心知逃生无望,犹做困兽之斗,想要推开凌云釉逃出去,可她身子实在是太疲软了,这一推不仅没有将凌云釉推倒,反将自己摔倒在地。
凌云釉居高临下看着她,好像打量着一只恶心的蛆虫,林甘雨几次要爬起来,每次身体还不及撑起一半,又趴了回去。
凌云釉慢慢蹲下来,用力捏起她的下巴,“林甘雨,你不想死,我知道,可是我就是不想如你的愿,也不想给自己留下后患。看看你,娇花一样的美人,沦落至如此田地,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呢?我无法给你留一条生路,但至少会让你死得体面一点儿。”
林甘雨脸上终于显露出惊恐的神色,一口咬在凌云釉的手腕上,凌云釉咬咬牙,没有挣脱她,忍痛将银针插入她的发心。
林甘雨身体一僵,瞳孔涣散,身不由己地松开凌云釉的手腕,委顿在地。
凌云釉探了探她的鼻息,眼皮微垂,盯着手腕上的一排血淋淋的牙印发起了呆。直到腿上传来麻意,她从裙摆上撕下一根布条在牙印处轻轻擦拭。
但愿这是死在自己手上的最后一个人,她在心底对自己说。
走出铁笼,她卷起挂画拿在手上,另一只手抱起木雕,走到暗室门口,对上墨昀冷冰冰的目光,凌云釉眼皮跳了一下,心脏跟着狂跳。
“墨昀”,她不安地唤了一声,脚钉在原地,不敢向前一步。
墨昀无声了与她对视良久,决绝转身,往门外走去。
凌云釉心烦意乱,一时间忘了该做的事,将挂画捏得更紧,木雕抱得更牢。
等凌云釉身上再次暖起来的时候,她先回房好生安置了挂画和木雕,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脸色惨白,往脸上抹了点胭脂,才鼓起勇气往朔风堂去了。
他就站在寝房的门口,眺望着远处。凌云釉忐忑不安的站在他背后,他背影里透出的孤寂萧瑟令凌云釉心脏微微抽疼。这一幕在她梦里出现过,她在梦里看到这样的他,就生出想要抱抱他的冲动。而这一次,她不必像梦里一般克制,几乎不需要挣扎一番,她自然而然地伸出双手,从背后抱住他。
“刚才对林甘雨说的,都不是真的。”
墨昀留恋着背后的暖意,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有时候,我也不知道你说的话里,哪句真,哪句假。”
凌云釉将脸贴紧他的后背,“从我刺杀阳平失败被你撞见以后,我对你再没说过谎话,以后的每一句每一字,我亲口说给你听的,都是真的。”
墨昀叹了口气,拉开她的手,把她拽到胸前,“舒越打听到燕百草现居青州,你收拾一下,我们明天天亮就动身。”
凌云釉挑眉:“这么急?”
墨昀道,“从枭阁至青州,至少要赶一个月的路,你身上的毒早晚要解,宜早不宜迟,就明天。”
凌云釉点点头,“那枭阁……你就放心留给舒越了?”
墨昀无意识地抚摸着她的乌发,回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成功做了渔翁,却未必能笑到最后。”
凌云釉最初没明白,后来仔细想想,不由笑道,“可惜啊,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怎么听都像是幸灾乐祸。
墨昀失笑,在她后脑勺轻敲一下,“这句话不是这么用的。”
凌云釉嘟起嘴唇,“怎么不是?就是这么用的。”
墨昀不再接她的茬,将人揽进怀里。
凌云釉靠在他怀里静静看着西厢房外那一架紫藤,成片的花瀑在秋叶的凉风里泛起紫色的波澜,风将花瓣吹得遍地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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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终于终于写完了……后面会有大概三个番外,一个是墨昀与凌云釉的,一个交代下墨昀怎么到枭阁的,还有一个比较特别,交代一下明昔和粱阿的结局,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他俩,当初写这对儿的时候,脑海里脑补出了一出狗血的绝世虐剧,不过只是在脑海里驰骋一下,番外不会狗血,正常走向,这文折腾了我这么久,恨不得马上就标完结,但还是自虐得想写这俩只,不会太长。
这文写了一年多,中间因个人原因断更过两次,感谢还有人愿意看到最后。